無巧不成書,可那也要巧的合情合理纔是,玥謠此番做法,刻意的成分太濃,以致沒人會以爲他們真的同蒼雙鶴那麼有緣便是。
晏忠拿眼神詢問着晏亭的意思,晏亭只垂着眼,慢條斯理的說了句:“總有辦法的。”
越是堅持,便表現的越是淡然,晏忠明白晏亭這個習性,玥謠卻是不懂晏亭話裡的意思,以爲晏亭順從了她的小手段,歡喜的跳下馬車,伸手指着晏忠道:“別耽擱了晏亭進宮的時辰,快去攔車。”
撇了撇嘴,玥謠來的時候晏忠是知道的,且就算她往自己臉上塗塗抹抹了許多穢物,可還是遮不住她眼中的傲氣,自然清楚晏亭身邊無緣無故多出來的所謂侍從是從何而來的,即便玥謠穿着粗布衣衫擠在他們之間,他們也不耳能真的將她看做是個可以任意打諢的同伴,因此並沒有立刻回答是去還是不去,站在原地,把視線對上了晏亭的臉。
玥謠見晏忠如此態度,微微仰起自己的臉,冷哼一聲隨即轉身對着晏亭笑道:“上大夫,錯過了這車,可就真的要晚了,你不是說怕遭了大王的怪罪麼?”
晏亭還是微微垂着頭,曾勝乙抱着玉首劍侍着車廂,權當不知道眼前這個侍從便是玥謠,聲音中透着明明暗暗的譏諷道:“我自認不懂得當下人的規矩,今日方纔覺得,原來我做得尚好。”
玥謠聽見曾勝乙的話,眼中透着凜冽的瞪向曾勝乙,曾勝乙並不在意的撇着嘴,隨即伸手把頭上的斗笠往下拉了拉,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倚着車廂假寐。
玥謠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可是卻沒說出什麼,她自認爲眼神能嚇退待她無禮之人,可曾勝乙那懶散的視線卻讓玥謠心中升騰出了莫名的惶恐,不是強收了公主的架勢,只是因爲心頭突然升騰出的惶恐讓她說不出話來罷了。
眼見蒼雙府中的馬車近在眼前了,晏忠不去攔,玥謠也不再出口,直接竄了出去,張開雙臂便要攔阻那頭疾馳來的馬車。
晏亭愕然的瞪大了眼睛,曾勝乙卻只是挑了挑鬥笠,淡漠的掃了一眼後,又恢復了先前假寐的姿態,晏忠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抓玥謠,可是抓了個空,也同晏亭一樣眼底盛滿驚恐的看着馬車向玥謠奔來。
愣怔片刻,晏亭大喊一聲:“危險!”隨即翻身躍下馬車,飛快的向玥謠身邊靠近,終究比不得蒼雙府中馬車的速度,閉了眼睛別過頭去,半晌沒有任何聲音,轉回頭之後愕然發現,馬車停在了玥謠咫尺身前。
晏亭覺得自己的腿微微的軟着,眼睛緊緊的盯着車簾處,心頭撲通撲通的跳着——這是蒼雙府中的馬車,那廝的馬車!
“真巧,竟在這裡遇上了上大夫。”
依然是那一身白麻衣衫,別夕伸手挑了簾子,臉上掛着柔和的淺笑,似乎真的覺得在這條路上遇見晏亭是件驚奇的巧事。
晏亭扯了扯嘴角,尷尬的上前,當別夕如同正常人一般的抱拳笑道:“是巧,巧得令流雲有些受不住這驚喜。”
別夕偏着頭淡淡的笑,晏亭話中帶着譏諷,別夕不以爲意,柔和着聲音轉了話題道:“上大夫怎的還不進宮。”
晏亭掃了一眼玥謠,隨即輕笑道:“隨後便到,別夕兄暫且先行。”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若無意般的沿着別夕挑起的車簾的縫隙向裡面探去,也不知道是別夕擋得好,還是她眼力不好,只瞧着昏暗的一片模糊,並不見有特別的身影在。
玥謠費心算計,怎肯因晏亭一句話便放棄了,也不管自己現在扮演的身份是什麼,揚聲道:“我家馬車壞了,正愁着呢!”
別夕瞭然的笑着,平和着聲音答道:“既是如此,便上來搭個車,不好誤了時辰不是!”
這話還真像玥謠說的,晏亭不禁懷疑其二人是否先前連這個一道算計過,笑着回絕道:“流雲這裡人多,恐你這車容不下這麼許多的人。”
別夕依然笑道:“三四個還是能容下的。”
玥謠拉着晏亭的胳膊,開懷道:“既然主人都請了你,你還推拒個什麼,坐不下,就讓那兩個跟着走過去好了。”
說話間已經連拉帶拽把晏亭拖到了別夕的馬車邊,那頭別夕笑着讓開了身子,把車簾高高的挑起.晏亭打眼一瞧,倒也不拒絕了,笑着上了車,而方纔一直熱絡着的玥謠卻沉着臉怒聲道:“怎的蒼雙府中的馬車,載着的卻不是蒼雙府的主人?”
別夕依舊輕聲應道:“先生本是要一道坐車的,不過臨時先一步走了,告訴別夕這路上遇上了人便載着,若是他在,怕要誤了大王的命令,慢待了遠道來的貴客。”
已經坐在了別夕車上的晏亭眼角微微的抽搐着,總不好再下去,心頭堵着悶氣,那廂玥謠垮着一張小臉,僵在原地。
曾勝乙掀起了斗笠,躍下馬車,站到玥謠身後,語調不掩開懷道:“再不走時辰便要耽擱了,你不上,我們就先走了。”
咬了咬脣,玥謠喃喃道:“總會遇上了,怎的不上。”
曾勝乙懶懶的笑了笑,躍身至車廂前橫板上,挨靠着蒼雙府中的車伕坐在了一起,玥謠上車之後,始終垂着頭,悶悶不樂的很。
見晏亭不甚熱絡,別夕也隨她去,馬車一路向尚晨宮行去。
於此同時,尚晨宮中,姒塔還未起身,睿王吩咐了張效好生照看着,張效自然明白睿王眼前吩咐的好生照看着姒塔並非是因爲甚寵着她,只是蒼雙鶴到了,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即便是睿王寵上了天去的女人,也是萬萬不能近前的,而姒塔在重歡殿裡擠兌走了玥謠,那不可一世的感覺更上一步,若是不防備着,怕就是鶴先生來了,她也要強行出頭——即便睿王真的寵她,二者擇其一,犧牲的那個萬萬不可能是蒼雙鶴便是,因此要格外的命令着張效注意了姒塔的舉動。
儀昇殿近來按照姒塔的要求換上的檀香太過濃郁,沾着若那女人一般的魅惑味道,上一次睿王問過蒼雙鶴可喜歡那味道,蒼雙鶴並不擡眼,平和的聲音答曰:“鶴長於山間,獨愛那天地之氣。”
即便儀昇殿內的檀香已經換回去了,不過此次蒼雙覲見,睿王還是棄了儀昇殿,選在養心苑荷花池上的亭子裡與之詳談。
養心苑極大,當初建造尚晨宮的時候,大央開國諸侯王極其寵愛着自己的王后,而那王后便是個喜歡山山水水的,因此建造的養心苑是一般的王宮的幾倍大,苑這邊熱火朝天,歇在苑那邊的人卻可以聽不見分毫!
養心苑荷花池上一共有七座亭子,排形似北斗七星,方位乃春日北斗,斗柄東指,此時蒼雙鶴與睿王安坐在中間第四個亭子處,又因爲位於荷花池上,若是有人接近,定是逃不出他們的眼,因此這裡是極好的私談之處。
睿王不解的出聲詢問道:“先生從不會這個時辰進宮,爲何今日提前了,寡人不會以爲先生近日出入尚晨宮如此之頻繁,且時辰也是這般非同尋常,是因爲天下變化之故。”
蒼雙鶴笑而不言,睿王沉寂半晌,復又尷尬笑道:“是寡人失言了,寡人此次尋先生前來,實是在因爲這幾日總是惶惶不安的,先前只覺幾年的隱忍終要到了盡頭,可天下當真異動,又滋生了無名的惴惴之感.最初見了公子野,不以爲然,待到曲終人退後,夜深人靜時,身邊只餘姒塔才覺得無力,寡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
玉白圓潤的指尖輕捻着方纔進來之時順手從一邊摘下的柳葉,半月不到,那葉子已經完全抽長開來,顏色也有嫩綠轉爲深沉,把玩了許久,並不見那葉子柔蔫,似乎就算到了蒼雙鶴指尖,離了根,那生機也還在的。
“公子野近年遊走各國之間,即便因爲邊城之事到了大梁,倒也不必多加註意,畢竟他是明着來的,來之前鶴也命人注意過,他身邊帶着的護衛,護其安全尚可,竊密盜信之事未必在行,反倒是西申七公子初南,才該是大王應留心之人。”
把心中所擾說與蒼雙鶴聽後,睿王慢慢的籲出一口悶氣,即便他忌憚着蒼雙鶴,可一旦遇上了心結,首先要尋的只有蒼雙鶴——也只有蒼雙鶴才讓睿王覺得是可以最快穩定了他心神之人。
可他這頭的悶氣纔出了一半,蒼雙清淡的幾句又把他推進谷底,瞪着眼含帶着不安盯着始終鼻着眼的蒼雙鶴,有些不確定的問道:“先生方纔那話是何意?南褚七公子與晏府關係甚密切,難道晏亭也知道這事?”
原本柔軟的柳葉突然如硬物般的立在了蒼雙鶴的指尖,蒼雙鶴看似專注的盯着指尖上的柳葉,軟淡着聲調漫不經心的回答着睿王的問話,“公子野欲得西申王儲之位,其手段便是於各國之間張揚的行走,廣聚天下賢才,以期申厲王愈加的寵愛,不過公子野這樣做倒也有其道理,他本就是申厲王的嫡長子,而初南卻不同,雖也是嫡子,卻並非長子,無論手段和閱歷上,初南也是遠遠比不得其兄長,因此他若想爭儲,必然要選別一途,此人或許原本是不想爭儲君之位,可韓夫人甚是喜歡這個自幼與之親近的侄兒,並有意將自己的麼女配其爲妻,既然做了如此打算,那麼韓夫人便不可能讓他放棄南褚大王之位,有了韓夫人的鼓動,初南才動了別樣的心思,可他上頭有原本諸幽公已經明擺着要立下的儲君兄長,因此他做事是萬萬不可能會像公子野招搖便是。”
聽蒼雙的講話,睿王不解道:“既是如此,南褚比不得西申,且公子野是西申確立的儲君,無論從國力和身份上,初南都比不得公子野,寡人爲何該鬆散了對公子野的注意,反倒要留心初南呢?”
方纔立在蒼雙鶴指尖的柳葉若纖細的女子一曲舞畢,緩緩的倒在了蒼雙鶴的手心中,蒼雙鶴收了手,半攥成拳,輕笑着問着睿王:“大王,您說鶴手心中的柳葉,此刻是完好的,還是已經卷曲了?”
睿王愈加的感覺自己捉摸不透蒼雙鶴的心思,從蒼雙鶴到了他跟前時便一直把玩着那片柳葉,到現在已經許久不曾轉移過注意力,似乎那柳葉比他們之間的對話更重要一般,他現在問着蒼雙鶴爲何初南比公子野難纏,卻不想蒼雙鶴竟問了他這個問題,儘管心頭不滿着.可半晌之後,睿王還是決定老實的回答,或許這是蒼雙鶴對他的另一個試探,仔細又仔細的想了想,睿王胸有成竹的回答道:“先生莫不是以此來考寡人,這本是個雙解的答案,若寡人說這柳葉是完好的,許先生散開手之後,寡人便要看見一片碎了的葉子,反之,寡人答了這葉是捲曲的,大概先生攤開手掌,那葉子該是完好無損的。”
蒼雙鶴淡然一笑,那泛着若朱玉光澤的脣瓣微微上翹成完美的弧度,慢慢的說道:“大王是不信自己還是不信鶴?”
睿王一愣,顰眉凝思半晌,才遲疑道:“先生手中此刻該是片完好的柳葉。”
蒼雙鶴笑着點頭,把手掌伸至睿王眼前,緩緩攤開.手心中靜靜的躺着那片愈加嬌嫩的柳葉,完好如初的,沒有絲毫破損。
不解的擡頭審視着蒼雙鶴,喃喃的問着:“先生最初同寡人說是非,總是十分的淺白,即便點到爲止,寡人心中亦是十分通透,如今同先生在一起,寡人卻常常不懂先生話裡的意思,是寡人酒水侵腦,愈加的糊塗了麼?”
蒼雙鶴修長的手指又動了起來,那柳葉若翠玉般飛快的流走於修長的手指中,仿若隨流水盪滌着,依然柔和的聲音道:“大王只是把原本許多事情想得複雜了,纔會壓得您覺得惶惶不安的,或許還要在夜裡夢上些光怪陸離的人和事,其實只是很簡單的事情,大王卻要以爲鶴的手掌藏了旁的算計,大王若是能靜心相待,不會分不清公子野和初南之間孰輕孰重,更不會單單以表面上初南不及公子野的外在條件來反問鶴,吠犬多無用的道理,大王焉有不知之理?”
睿王眼角抽了抽,垂下頭,輕笑道:“原來先生也不喜歡公子野。”
蒼雙鶴手中的柳葉頓了一下,又躺回到了手心,半晌輕笑道:“鶴也是尋常之人,既是尋常之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喜好。”
睿王靜靜的審視着蒼雙鶴柔和的笑臉,有片刻的愣怔,隨即呢喃道:“先生從未這般真實過。”
說過這話之後,蒼雙鶴只是淡笑,睿王盯着蒼雙鶴的臉,似自言自語的呢喃:“先生待晏亭很特別,晏亭也不喜歡公子野,可是初南若是來大梁,多半會住在晏府,如今晏府中,上有韓夫人壓着,再來一個初南,怕晏亭之心許要動搖!”
“大王儘管放心便是,且不說歿先生現在藏於晏府,他是萬萬不可能讓初南在晏府中有別樣的作爲,再者,晏亭可以幫助任何人成事,獨不會助韓夫人便是。“
聽蒼雙鶴的話,睿王的心思慢慢沉澱,可還是不解的呢喃道:“先生如何能這般肯定。”
蒼雙平緩的笑道:“十八年前,晏痕上大夫的最寵愛的夫人盈姬傳言死於難產,至於她究竟是如何故去的,沒有人比韓夫人清楚,陰業師叔以鶴爲目標,可晏亭對鶴雖心中仇視,卻並不十分的上心,她此番下山,最大的目的不是與鶴纏鬥,而是要尋當年盈姬故去的真相,真相一出,便是晏亭與篩夫人徹底決裂之時。”
聽見盈姬之名,睿王心頭沒由來的激跳了幾下,半晌直了身子,目光銳利的盯着蒼雙鶴,問出了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先生也知曉盈姬,那個女人究竟是個怎樣的,父王死前也念過她,他說他一生只愧,對了兩個,一個是盈姬,一個便是自己,送走了盈姬,他虧了自己一生的快樂。“
蒼雙鶴低頭看了看手心中的柳葉,隨即伸開了手臂,清風拂過,柳葉飛離線各平和的手掌,蒼雙鶴盯着那柳葉,輕笑道:“每年的春日總是讓人心頭恁般的舒暢,如這新葉一般的蔥綠着,不過春春物相似,年年人不同,盈姬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鶴並未親見,卻是聽說過一二,她非天下第一的絕色,但是遇上她的男子卻不知爲何都失了心,若不爲安天下,先王或許會一直把她藏於尚晨宮,可惜的是,晏痕入宮,竟也遇上了盈姬,那等人才,傷不得,唯一的辦法便是收了他,南褚的國婿,怎會缺金銀等身外物,如此,唯盈姬可誘之,事實證明,大王那方法是對的,即便盈姬死了,晏痕卻一直對大央忠心不二。”
睿王看着蒼雙鶴散手之後,隨風飄散的柳葉輕緩的落在了荷花池上,隨着水波的涌動而輕蕩着,似自言自語的呢喃着:“寡人還是不信,那人的母親,會有此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