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廣德罵夠了,氣稍順了些坐於案後,南耶這才輕聲曼語地開導道,“大王爲于闐之主,此非常之時,斷不能因小失大,自亂方寸。吾見漢使不怒自威,一身凜然正氣浩浩蕩蕩,斷不是小氣之輩。漢使至西城,大王卻輕慢不迎,且不久前匈奴使團又擊殺漢之斥侯數十人,彼自然心中不滿。大王錯在先哪,此時斷不該與漢使賭氣……”
“夫人哪,吾非嘔氣,實難自處也——”廣德委屈地道,“石亀縱兵萬人,原在莎車城虎視眈眈,區區數百里,現已兵臨皮山邊境。大漢是上國,吾自然不敢得罪漢使。然龜茲、焉耆人猖獗,已大兵壓境,于闐國上下早已喪膽,吾又豈敢得罪呼衍獗、石亀、屈絕賢乎?”
在當時的西域各國,于闐國王妃南耶與鄯善國王妃陳穀二人賢淑、節氣名貫沙海南北。焉耆強人石亀素好姦淫各國王妃、公主,他所征服的國家中,惟有于闐國王妃南耶與公主秋嫺保住清白!
南耶是個美麗賢惠的女人,她原爲莎車國國王賢的女兒。漢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剛剛繼位的尉遲廣德大敗莎車,暴虐無道的賢走投無路便獻出女兒南耶。當時美豔賢淑的南耶只有十六歲,廣德得到美人便退兵而去,南耶當年便給廣德生下王子尉遲訖多,後被冊立爲王妃。第二年,廣德再圍莎車城,誘捕國王賢,一年後便殺了賢。也就在這一年,南耶爲廣德生下公主秋嫺。
南耶對廣德忠心耿耿,盡心輔佐。漢明帝永平五年(公元62年),呼衍獗率石亀等五名大將,帶着焉耆、龜茲等北道十五國五萬雄兵破于闐,廣德不得已降北匈奴,並以世子尉遲訖多入質,每年納、絮。大將石亀看上了美豔尤物南耶,並命其侍寢,可南耶以割腕相拒、寧死不從。當時于闐國君臣吏民從心裡不服北匈奴,石亀也怕激起民變,到底咬牙饒過了她。
也正因爲這個緣故,于闐國貴族和吏民深深愛戴南耶!
此時,夫妻兩人正愁眉不展之時,侍婢恰好稟報嘟哮郅法師深夜瑾見。廣德對嘟哮郅法師是言聽計從,聞法師深夜入宮,肯定有要緊之事,便趕緊命進來相見。
嘟哮郅法師見過國王、王后,從其神色已知國王正在爲漢使事發愁,於是便抱着躬身、帶着驚慌之色道,“大王啊大事不好,吾國宴後歸寺院即佔了一卦,神靈已怒,于闐國大禍已不遠矣……”
“啊——”廣德聞言大驚,嚇得一下子從坐牀上蹦了起來,他戰戰兢兢地道,“吾到底做錯什麼,連神靈都不饒吾,法師快說說看!”
嘟哮郅道,“大王,當年西域各國使臣羣至雒陽,泣血哀求漢廷設都護,可劉秀不管不問。今日漢使來於闐,囂張跋扈,非但不賞,還強逼大王歸漢室,是天理不容耳,故神靈已大怒之!”
聞神靈都怒了,國王廣德驚愕不已,已緊張得張口結舌,王妃南耶一邊以手拂其背幫其順氣,一邊趕緊道,“請法師設法,如何才能息神靈之怒?!”
嘟哮郅道,“稟報國王、王妃,欲平神靈之怒,當以漢使人頭祭祈……”
“啊……呸——法師誤國,一派胡言!”廣德與南耶都震驚不已,廣德聞言拂袖而起,嘴裡怒斥道,“傅介子、陳湯舊事,豈能相忘邪?當年漢將陳湯曾正告天下,‘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漢人快意恩仇,從來後發制人!于闐今日敢滅漢使,漢朝明日便滅于闐、割吾頭。難道汝欲讓漢廷取吾項上頭顱懸於雒陽城門乎?!”
嘟哮郅法師臉現畏懼之色,可心裡卻嘿嘿一樂。廣德夫婦的恐懼狀正是他想要的,於是便躬身道,“國王、王妃勿怒,請聽吾言。班超英雄,取其頭實難做到,然取其座下馬之頭,以代彼之首,卻不難做到。吾聞班超之馬,名赤蕭,能日行千里,乃其恩師竇融所贈。如大王欲取其馬,身爲漢使,他必不敢因一馬而壞兩國邦交大事,非爲難事也……”
聽說能可以用坐下馬代班超人頭,廣德與王妃這才轉怒爲喜。廣德道,“請法師巧與神言,稍安勿躁。吾今夜即拜天地,明日即派使至館舍取也……”
爲弄得跟真的似的,嘟哮郅離開王宮,未回府上,卻來到瞿摩大寺院,召集仍在寺院的徒衆,在大殿裡點燃十數枝紅色蠟燭,面向供奉着的釋迦牟尼佛像,合掌、閉目、拈香。此時大殿門前的大鐘被撞響了,清脆悅耳的鐘聲打破夜的靜寂,穿越殿堂,響徹在深夜的西城上空,也響徹在吏民們的心扉中。隨即,誦經聲響起,一二百人喉音和心聲同時共振,咿咿呀呀、嚶嚶嗡嗡,繞樑不絕,一直鬧鬧攘攘到下半夜方纔散去。
當天後半夜,班超、淳于薊及衆將聚集在虞公樓三樓中間的廳堂內,緊張地等待權魚在莎車國的斥侯到來。
已經後半夜了,天突然開始放晴,變得星光燦爛,可月亮卻已經躲進山後面。瞿摩大寺院清脆、洪亮的子時鐘聲已響過許久,街巷中“梆梆——當”的擊柝聲淒涼地響着,西城內宮中和館舍內燈籠閃耀,虞公殿前的池塘內蛙聲陣陣,惹人心煩。
肖初月到底是神偷,他這一趟收穫頗豐,他又稟報了在王宮內聽到的張望北逃經過。原來紮營在寧彌城外的張望聞黑沙城、圓沙城綠洲、鷲巢要塞盡爲漢使團所下,且漢使團已經順利進入西城,並受到于闐貴族、百官、吏民盛情恭迎,大驚之下,領教過班超別部厲害的張望便斷然放棄襲擊西城念頭,帶着他的五百騎竟然順着拘彌河一路北上,直接撤回龜茲國去了!
“噓——豈有豈理!”東邊威脅驟解,這本是高興的事兒,可衆將心裡卻都感到憋悶。衆人都未吱聲,只有蒙榆恨恨地道,“他日相遇,吾必剮殺此反賊,以解心頭之恨!”
室內氣氛壓抑,班超明知沙荑人在莎車,此次來稟報軍情的也定然是沙荑,但他卻故意與淳于薊開起玩笑,“來者會是汝弟子?”
胡焰接口道,“權氏在這裡根深蒂固,來者定是權氏斥侯——”或許是心心相映,淳于薊也故意閉目作思考狀,腦海中分明浮現出一個窈窕的身影,“戰戰兢兢的小樣兒,定是那個小不點,此時已進西城,吾已聞着其身上沙棗花香味兒!”
聽說一會要來的是“小不點”,室內氣氛稍顯輕鬆起來。
小不點正是沙荑的外號,因鼻子兩側都有一小片雀斑,年齡又最小,故被稱爲小不點。她生長在西域,對沙漠上的沙棗花情有獨鍾,不管是在涼州還是在樓蘭城,她總喜歡收集花蕾風乾置於隨身的錦囊中薰衣,故總是有一身花香味兒。
在涼州大營時,淳于薊是她們五女的保護神,也偶爾點撥她們習武。她們便常以淳于薊弟子自居,其實淳于薊從未答應收她們爲弟子。刑卒們雖爲非作歹,有淳于薊做後臺,自然沒人敢惹她們。田慮想起那個在樓蘭城獨當一面的女卒,不禁嘖嘖感嘆道,“軍侯真是點石成金哪,真是了不得,那個愛哭的小雀斑、小可憐兒,殺伐決斷,已成一方大員!”
班騶色迷迷地嚥了一口垂涎,“淳于軍侯,吾也聞着香味兒,吾覺得來者必是蠕蠕。哇——五女卒中,惟蠕蠕最是烈酒一爵。那次,吾只說彼屁股大,便被其抽過一頓鞭子。哇——真爽啊,吾請其再抽一鞭,彼卻氣哭了……”
那還是在涼州大營的時候,蠕蠕即便一身甲服,身材也火辣得懾人心魄。一日訓練時他和班騶對練,班騶這混蛋不知是憐香惜玉還是色膽包天,一掌擊其背部時,當着衆刑卒的面,那手掌分明戀戀不捨地向下滑了一段,便在蠕蠕身上抓了一把。結果,他被淳于薊狠狠懲罰了一頓。
淳于薊是墨俠,當年雲遊天下時輕薄欺凌女子的淫徒他沒少殺,他最聽不得衆人委瑣地談論女人,此時聞言火氣便又上來了,“啪”地重重一掌,令班騶頭暈目眩,嘴中不恥地斥責道,“委瑣,班門敗類,汝真是賤骨頭!吾視蠕蠕如小女,汝再敢歪想,軍法侍候!”
這可是淳于薊的一掌,真重啊,班騶被拍得暈暈乎乎,落荒而逃!
正說笑打鬧着,忽然虞公樓三樓飛檐上,分明如大鳥撲閃着翅膀落下一般,發出撲簌簌輕響。衆將都坐着未動,班超笑道,“還真猜準了,果是小沙荑!”
言未畢,一團黑影從窗外輕靈地撲進室內。緊接着,又有兩團黑影跟着翻進室內。前面的黑影一個翻滾後翻身站起,果然是身穿夜行衣的沙荑。嬌小的身軀讓夜行衣裹着,一雙挺拔的長腿,細如弱柳般的纖腰,圓潤堅實大腿充滿彈力,真是英姿颯爽、別樣風情,令衆將頓有驚豔之感。
而她後面追來的黑影,則是刑卒陳祖成和童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