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河邊風很大,陳隱帶着國兵們在這裡紮了一頂臨時大帳,紀蒿親自跑馬劃地,由陳隱帶着國兵們丈量,蒲柳則負責畫圖。一會,蒲柳返回大帳飲水,只見呼呼的風聲中,秅娃兒抱着腮坐在帳內席上,嘴裡嚼着甜嫩的蒲桃,望着紀蒿親自跑馬量地,很是不解地問,“市尉,夫人量地幹嗎,是要建軍營、馬廄嗎?”
大使正在組建鷲雕營與崑崙屯,這可需要許多許多的軍營與馬廄。漢使不允建大市,她便以爲夫人這是在幫漢使建馬廄呢。
“小不點——”蒲柳端起瓷碗呷了一口,又捏起幾枚碧綠醉人的蒲桃扔進嘴裡,還不忘給秅娃兒一個爆慄,“吃蒲桃不需吐核的,能防拉稀……告訴汝,要不了多久,這裡會成爲一座大市,哇,好大好大的一座大市,會有好多好多的商隊、人羣、駝馬在這裡做生意……對了,夫人令汝回漢苑一趟,說有要事……”
“又嫌棄礙事,吾不……”秅娃兒撅着小嘴抗命,“吾又沒亂跑礙事,再說天那麼熱,一會茶涼了怎麼辦?對了,夫人幹嗎要建大市,漢使不允的,對着幹豈不是要挨吼?乾脆讓廣德建啊,兩個男人對掐多來勁……”
“沽買啊,收錢啊。商道事歸夫人管,便吼又能怎的……”蒲柳忍不住想笑。這個小不點整天與夫人呆在一起,真是近墨者黑,弄得一肚子壞點子。她收拾好簡冊、毛筆正要下地,見秅娃兒還未動彈,便一邊走出棚一邊催促,“汝怎麼還不去啊,你去了就知道,真有好事的!”
“切……又騙吾……”秅娃兒不爲所動。
“喲喝,小死孩子,腚又癢了——”蒲柳已經上馬了,見她安坐着一動不動,便又跳下馬,虎視眈眈地走到帳內,“說,敢違軍令,該受什麼罰?”
“都欺負吾——”秅娃兒十分懊惱,“等吾長大定要打回來……唉,算了吧,長大了也不是姊姊對手,打罷打罷……”說着,很不情願地撅起可愛的小屁股。漢使夫人紀蒿和市尉蒲柳一旦讓她鬧得煩了,從來都是打屁股懲罰的。
“小東西,阿姊捨不得打汝……”蒲柳放下簡冊和筆墨,將她摟在懷中,親吻了一下她的髮辮愛憐地道,“小可憐,真有好事耶,漢使已令旋耶扎羅將軍趕來漢苑與汝相會……”
“阿兄來了……真的假的?”她一骨碌挺直身子,驚訝地盯着蒲柳的眸子,“蒲柳姊姊是天下第一等大美人,漢苑內第一等大好人,要論管治商道,漢使團三十六員虎將靠邊站頂不上姊姊一人……姊姊……肯定不會騙吾對吧?”
“少拍馬屁——”蒲柳撫摸一下她的小腦袋,“阿姊不騙汝,真的是汝阿兄來了,好孩子,快去罷……”
秅娃兒相信了,她颼地鑽出大帳,跳上花馬瞬間便跑沒影兒了。
她氣喘吁吁地跑回漢苑,衆人都驚訝地看着她彤紅的小臉,還以爲夫人那兒出了什麼事兒呢。她一直跑到崑崙堂,果然見一員白袍大將正坐在案後,面對漢使班超稟報着什麼,那熟悉、高大、冷峻的側影令她不管不顧“哇……”地大哭了一聲。忽又驚覺不妥,便一把捂住小嘴,哭聲戛然而止。她既不敢上前,又侷促不安地看着這員大將和班超。
班超慈愛地看着秅娃兒,臉上漾着笑容,“小丫頭,想哭便哭吧……”
旋耶扎羅也知道是秅娃兒來了,他轉過身,眼淚在眼眶着轉着,努力不讓淚珠掉下來。他笑看着阿妹,向秅娃兒伸開雙臂。秅娃兒終於“哇——”地嗚嗚號陶大哭起來,一頭撲到那熟悉的身影懷中。旋耶扎羅將阿妹瘦小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中,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秅娃兒蜷曲在長兄的懷抱中,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她一邊哭泣,一邊又捏起小拳頭瘋狂擂打着阿兄,“都怪汝——害人……賠吾阿翁阿母……嗚嗚……賠吾大姊二姊、賠吾小外甥女……嗚嗚……汝賠吾二祖父……害人精,汝幹嗎要到于闐當兵,一家人都讓汝害死了……汝卻活得好好的……老天真不開眼,嗚嗚……”
秅娃兒撕心裂肺地哭得昏天黑地,似乎要將這幾年所有所有的苦水全都倒出來!
怕秅娃兒的哭鬧影響漢使公務,班秉、班騶兄弟二人與幾名侍婢一起走進室內,班超揮手令他們下去。他們只得又退下,暗暗陪着流淚。
班超也忍不住淚落,劉解憂公主功在大漢千秋萬代,現在她的後人卻遭受如此苦難。莎車人慘絕人寰的屠殺,全寫在秅娃兒這個僅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兒的記憶中,如果不是找到阿兄報仇的一點信念支撐着她,這個小人兒靠乞討在赤地千里、遍地餓殍的于闐是無論如何也活不下來的!
旋耶扎羅這個少年戰將昂首閉着眼,任阿妹小拳頭胡亂捶打。等秅娃兒終於哭累了、也打累了,他這才替阿妹抹掉淚珠,親吻她可愛的小臉龐,然後捧着她的小腦袋直視着她的淚眼咬牙說道,“兄長答應汝,有漢使和夫人做主,一個也跑不了……等戰敗莎車國,阿兄定然斬殺所有害人者,用仇人的血祭奠祖父祖母阿翁阿母!”
秅娃兒淚兒似乎已經流乾了,她象一隻溫順的小貓,疲憊地蜷曲在阿兄懷中,她撫摸着阿兄雖然稚嫩卻堅如磐石般的臉龐抽泣着,“汝不知道多慘,那麼多馬踩啊,祖父祖母、阿翁阿母與族人……盡被國兵生生踩殺……只二祖父抱着吾藏匿進井中水裡,才脫得一死……好不容易逃到西城,幾個壞人搶奪胡餅,二祖父爲護住胡餅,便……便……”
說着,這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再也說不下去了,便又痛不欲生的抽泣起來,“幸好漢使救了吾,抓了壞人……阿兄,吾想去看看二祖父行不行……”
旋耶扎羅看一眼班超,班超點點頭,“一個可敬的老人啊……命丘庶準備一下,給老人去上上墳罷!”
“謝過漢使!”旋耶扎羅行禮後,便抱着秅娃兒走出崑崙堂。
呈侯府什麼都不缺,丘庶很快便準備冥錢、用麻布紮成的樓堂房舍、牛羊馬駝等祭品,兄妹倆未帶僕婢,便一起策馬來到墨玉河畔的高臺上給二祖父上了墳。天上烏雲低垂,寒風颳起來,塵土飛揚。小小的秅娃兒跪在二祖父墳前,悽慘長哭,不停地唱,成了個淚人,哭得天昏地暗!
燒完錢等祭品,臨離開墳塋時,秅娃兒卻坐在墳邊不走了,“阿兄,答應吾一件事,不然吾不走了!”
旋耶扎羅明知故問,“什麼事?”
“教吾習武……”秅娃兒堅定地道,“吾要有蒲柳姊姊手段,二祖父便死不了……”
“女孩家家的,打仗是男人的事……”這丫頭從小便喜好穿男裝、舞刀弄棍的,旋耶扎羅自然不會同意,“從今往後,吾要讓汝活得象個高貴的小公主,再無人敢欺侮吾的小阿妹……”
“吾不稀罕——”秅娃兒扭頭看着遠處的墨玉河,“吾要象吳太公、錦太公、蒲柳姊姊那樣做大將……哼,不教是罷,那好,汝走罷走罷走罷,我便留在這陪二祖父。天底下,也只有二祖父是真的疼吾……嗚嗚……”說着說着,便又真真假假地嗚咽開了。
接下來,旋耶扎羅說什麼她也不聽,看看到了晌午,班超與紀蒿還等着給旋耶扎羅接風呢,聽說兄妹二人來上墳了,紀蒿與蒲柳、陳隱便騎馬找到了河邊。遠遠望見紀蒿來了,秅娃兒立馬老實了,擦擦淚撅着嘴利索地跳上自己的馬。
紀蒿問兄妹倆因何事鬧翻了,旋耶扎羅照實稟報,紀蒿揮手給秅娃兒一鞭子,“就這麼點破事就尋死覓活啊,想習武容易,拜陳隱爲師行了!”
“耶——”秅娃兒一看夫人支持,立即轉怒爲嗔,斜睨着向阿兄示威!
大戰之後,于闐國已經穩固,國王尉遲廣德請示班超後,便組建了一支五百餘人的使團,由老國相私來比爲使節,送小王子進入大漢的雒陽爲質子侍君。這五百人,鏢師僅二三十人,其餘則爲四支商隊。他們攜帶一百匹五花馬、無數精美的玉器,到雒陽朝貢!
使團一路受到漢朝各郡隆重接待。到雒陽後,漢明帝劉莊在北宮德陽大殿以國禮召見了私來比。皇帝劉莊從班超的奏章中知道于闐剛經歷過大旱,便正式冊封尉遲廣德爲于闐王,並賞賜于闐王印綬、縑帛五千匹、絮一千斤、慄米十萬石、五銖錢二千萬。其中,慄米由敦煌郡河倉城撥運。
其實,漢代的商道貿易,官方的使團是主體,有點類似於今日的官方的貿易代表團。所謂朝貢,實質上便是官方的貿易行爲。將周邊諸國納入漢朝的貢納體系,一直是漢朝的目標。于闐使團滿載而歸,尤其是四支隨行的商隊得已在大漢雒陽貿易,掙得盆滿鉢滿。這次出使,對於闐國度過即將到來的冬荒和春荒,對班超及時穩固於闐國,都發揮了奠基作用!
廣德精心組建使團的時候,班超則在精心打造着他的兩隻鐵拳!
淳于薊在精心組建鷲雕營。這一個多月,吳英、錦娘花費重金廣募蔥嶺東西好漢。漢軍屯民後人則主動參軍,使崑崙屯編成一支一千一百餘人的突騎營。韓苑傾盡財力,二女仿漢使團裝備,爲崑崙屯每名士卒配備了于闐國五花馬,且人、馬皆披重甲。
這一千餘匹五花戰馬,可是韓苑位於崑崙山深處的自家馬場培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