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聰明剔透,她帶着人擡來了整整七大筐簡冊、縑書、羊皮書、樺皮書。班超信心滿滿地看起來,可整整兩天通宵達旦纔看完一筐,非但未從中找到紀蒿什麼“把柄”,相反商道事務之繁雜令他有觸目驚心之感。
尤其是十幾冊羊皮書,即各市尉府的“計冊”(注:又稱計簿,即記賬冊)、“會冊”(注:又稱簿書,即決算和會計報告)。計冊記錄着各市尉府自營收益、市租、稅賦、商隊經營等支出、收益各日常收支進出明細,而會冊則記錄着每日、每十天支出總額和收益結餘,十分複雜,數額巨大,看得他頭昏腦脹、理不出個頭緒來!
最後班超妥協了,他令蒲柳“趕緊把這些勞什子弄走……”
西城大市開張之日,班超還是親自帶着衆將去給紀蒿助威。來自各國的十數支大型商隊進場交易,西城及周邊各部族吏民舉族而來,數千人麇集一起,如中原春秋兩社逛花燈、廟會一樣熱鬧非凡。紀蒿也知道班超心裡惱怒,開市之日,她臉頰始終緋紅,心裡一直忐忑着,有時神情似乎都有些戰戰兢兢。
但班超並沒有在儀式上發作,這件事紀蒿是做對了,身爲漢使他自然知道輕重。所謂隔行如隔山,他的心思都全在對抗北匈奴的政治、軍事壓力,權魚遠在疏勒國,現在的漢使團能頂起商道和各國農桑牧事務大事的也只有這個紀蒿,現在他已經隱隱有點倚重於她!
紀蒿憑在拘愚城練就的本領,以“漢使夫人”的頭銜視事幹得風生水起,折服了漢使團所有的人。於是,在擊破石亀後不到兩個月,便漸漸形成了漢使領諸國政務並運籌軍事、“漢使夫人”則領諸國農牧桑和商道事務的格局!
這讓班超感到悲哀,他不知道這謊越撒越大,到最後該如何收場!
于闐國漸漸穩固後,紀蒿幫助國王廣德利用大雨過後土壤墒情好時機,動員各部族抓緊秋播,種植菽(注:即各類豆類)、瓜等秋糧秋菜,搶種過冬小麥。國民人心思定,秋播進展很快。紀蒿還帶着蒲柳視察了拘彌、于闐、西夜、莎車等國,鼓勵秋播、墾植。
秋播未完,西城大市又跟着開張,好事一樁接着一樁,很快便令西城貿易漸漸興盛起來!
位於墨玉河畔、佔地一百餘畝的西城大市開張,令于闐國商業漸顯興隆之相。大市四周已建起高高的圍牆,東西南北開了四門,由市尉府士卒把守。大市四角建起箭樓,大市中央建起高高的四層望樓,並規定“懸旗開市,降旗收市”。
大市兩邊,建起客棧、馬廄和庫房,併爲商隊提供低價食宿。于闐國是一個商國,大市一設,周邊田地便尺土寸金地價瘋長,各貴族府苑聞風而動,都紛紛在大市周邊租地皮設店鋪、酒肆、作坊、客棧等。
這裡是原呈侯府的田地,現在歸漢使團。作爲大市主要配套設施的大型貨棧、客棧、商鋪,都是公辦的,自然隸屬於于闐國市尉府。僅地皮租賃一項,漢使團于闐國市尉府年進項便有數十萬錢,加上自營收益、市租收益、商隊收益等,大市年進項恐將過千萬,非同小可!
紀蒿屬於做得多、說得少的婦人,雖柔弱卻有超強的耐力, 她不顯山、不露水,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不張不揚。現在班超才反應過來,怪不得拘愚城比其它各部族活得都要滋潤,原來當家過日子與打仗一樣都是一門大學問哪。試想,如果自己當年在五陵原有小虎牙這麼兩下子,班家如何會過得那麼拮据、窘迫?
但規矩不能破,班超還是決定收緊籠頭,給她提個醒。那天晚上天已二更,紀蒿累了一天,帶着秅娃兒返回崑崙廳就想馬上倒頭便睡。崑崙廳的大堂內衆將已經退出歇息,只有班超一人伏案在寫着什麼。
“秅娃兒先去睡,汝稍待!”班超聽到動靜頭都未擡道。
“哦!”紀蒿答應一聲,心便咚咚地跳將起來。她走近他,看着案頭卻未看這個黑臉男人。本來都困得睜不眼來的秅娃兒,也瞪大雙眼警惕地跟了過來。
“當初,吾不讓汝建西城大市是吾錯了——”班超一邊奮筆疾書,一邊道。
“哦,曉得了,那吾去睡了……”紀蒿聽到道歉,懸着心的便放下了,她趕緊想逃,怕那個“然而”後面的話。可擡起朦朧累眼看了一眼這個魁梧偉岸的黑臉男人,他的臉上分明寫着疲憊,頭上發幘散了也顧不得弄一下。她心裡顫抖了一下,感到一陣心疼,腳下便未挪動。本想勸他早點歇息、注意身體,可想想自己到底不是他什麼人,話兒到了嘴邊又未敢說出來。
班超寫完了,他放下筆,搓搓手,扭頭冷眼瞧着這個低眉斂首、故做恭謹的婦人和她身邊眼睛瞪得象銅錢的秅娃兒。他閉目輕嘆了一口氣,再斜睨一眼紀蒿,“先是擅自建西城大市,就在吾眼皮底下,後又擅自任命各國、各城市尉,汝哪來的權力?現又自做主張建驛置烽燧,如此大的土建,動用各國民力,非同小可,爲何不稟而自作主張?”
“漢使,當時事急,吾寫了驛函上呈漢使,可漢使未回函反對邪?”紀蒿輕描淡寫地將擅自任命各國市尉事搪塞了過去。
班超細想了一下,紀蒿當時確實寫過驛函請示,可自己正在謀劃組建鷲雕營、崑崙屯,確實未來得及回函。
“商隊過往,需要這些驛置啊!”紀蒿又輕言曼語地道,“咳,這工程說起來大,其實精絕城至驩泥城、于闐國境內、西夜國境內驛置本就健全,只需連接起來。最難的只有三段,精絕城至寧彌城、皮山至呼犍谷城、呼犍谷城穿越崑崙山至蒲犁谷城。各國分擔各國境內,時間爲半年內,建起難度也不大……”
“吾不是說汝建錯了,沿商道建驛置勢在必行,可汝應該提前稟報!”一說起商道便滔滔不絕,班超趕緊打斷她。
“哦,吾知道了……”
紀蒿神色黯然,很失望地答應一聲。言畢便帶着秅娃兒快速離開廳內,進入自己臥室,並緊緊地插上門。打發秅娃兒先去睡了,自己坐在案後眼淚卻象斷線的珠子滾滾而落。她感覺到自己逃回室內時,不用看就知道身後那道目光裡依然充滿不屑和鄙夷,這讓她感到委屈、感到難過。
人家是前漢世族、大漢文膽之後,名貫天下的河西大將軍竇融傳人,堂堂的漢軍司馬、大漢使節,身份何其高貴啊。可自己不過是一個無根浮萍、一個小部族土村姑、一個亡夫喪子的小寡婦,盡然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充什麼“夫人”,真是做白日夢自取其辱!
班超冷着臉瞪着她倉皇而逃的身影,那驚鹿般的眸子裡分明已經有了淚光,便知再說她又要哭了。自從處死呈於霸後,她再沒有放聲大哭過,受到他的責難時只會默默垂淚,或是滿眼含淚,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別處,絕不會與他的目光對視,更不會和他頂嘴、辯論。
班超也在試着改變自己、剋制自己,不管他喜歡也好,厭惡也好,這個謊在於闐國——不,是在整個西域便得撒下去,他不能失信于闐吏民、西域吏民。他班超可以不要她,可現在這個婦人已經是漢使團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是母儀西域的“漢使夫人”!
敲了警鐘還未完,第二天班超又揹着紀蒿將陳隱、蒲柳叫到崑崙廳,認認真真地對二人交待道,“需謹慎護衛夫人,但有閃失,汝二人提頭來見!”
二人喜滋滋的,以爲漢使是愛惜夫人呢。其實,班超此時又想起竇融老大人當年說過的話兒,“得劍即得人”。現在他已經意識到,老大人說得真神哪,想擊敗呼衍獗,僅靠在戰場拚殺還真遠遠不夠,要在西域站住腳,他需要更多紀蒿這樣的有用之材!
吳英、錦娘見漢使夫人擅於經營,乾脆將韓苑二十一支大商隊全部交由蒲柳打理,自己專心訓練崑崙營。於是,紀蒿在來到于闐國僅僅兩個月時間,于闐國市尉府便與敦煌郡、鄯善國、崑崙市尉府都開通了商道驛傳,複雜的商道經營漸漸成爲沙海南道一道亮麗的風景!
每天望着紀蒿帶着蒲柳、陳隱、秅娃兒策馬遠去的矯健身影,班超和淳于薊二人都十分納悶,不知道這個身材嬌弱的胡女何來這麼大的能量!
于闐國百廢待興,在“漢使夫人”大刀闊斧整治商道、農牧事務的同時,淳于薊訓練于闐國國兵進展得也十分順利!
漢使團的刑卒們拿出當年在太華山練兵時的勁頭,田慮等三名軍候將鷲雕營、崑崙營帶進了鷲巢,整整封閉了一個月。鷲雕營、崑崙營駐紮在於闐河畔的紅白二山之間,田慮、華塗、樑寶麟三人分別將鷲雕營、崑崙營各分成前軍、中軍和後軍三個小隊,並由漢使團在廣袤的大沙漠上對應組織高強度訓練。
過去,于闐國兵無戰事時全部回家耕種或放牧,只有有邊訊時纔會穿上甲服、自帶戰馬兵器參戰。可鷲雕營與崑崙營不一樣,他們是常備兵,積貧積弱的于闐國無力維持兩營常備軍的供給,僅靠一個韓苑供養不起,于闐王宮又一窮二白,這讓班超、淳于薊一時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