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一招瞞天過海,已經騙過呼衍獗和所有人,疏勒國衆貴族和北道諸國都毫無防備,以爲漢使團必然歸國。這機會太過難得, 淳于薊和蒙榆都是猛人,豈會滿足僅奪小小的尉頭城?
蒙榆甕聲甕氣地道,“與呼衍獗未到攤牌之時,尉頭城孤懸南北通道之上,易受攻擊,取之無益,棄之不忍,是爲雞肋也。吾意乾脆來個狠的,倘若疏勒有變,漢使團率鷲雕營直出姑墨石城,焚姑墨倉,定可令北道喪膽,呼衍獗一年內必無力再犯疏勒國!”
胡焰與蒙榆開始辯論,二將爭執不下。辯着辯着便怒目相向,語言激烈、粗野,猶如即將動手一般,令人生畏。其餘衆將以淳于薊、樑寶麟爲首,已經呈一邊倒之勢,分明都贊成蒙榆之謀。
衆將一番激辯,班超未做定奪。回首見紀蒿一個人悄悄坐在一邊案後,正撫腮思慮着什麼。秅娃兒到底年少,朦朦朧朧地擠在紀蒿腋下,腦袋已搖搖欲墜。明燭高懸,這母女倆慵懶誘人的神態,令他心又悸動了一下。
恰好紀蒿擡眼與他目光對視,那目光中分明蒙着一層溫柔的水霧,令班超略覺詫異,他問道,“斥侯密報,疏勒國貴族欲反,呼衍獗又在龜茲國南城(注:即烏什喀特古城,漢代遺址在新和縣西約二十公里沙漠中)佇兵萬餘,姑墨國空虛,商尉熟悉各國軍情,不知意下如何?”
風風火火的紀蒿此時溫順得如一滴水,她理了一下額前一綹秀髮,伸手從木盆內拿起一塊寒瓜小咬了一口,一雙好看的眸子默默地看着他。柔聲道,“吾懂這個,還要汝這一大堆男人幹嗎,吾只管給各位持好家!”
博山薰香爐香菸繚繞,案上膏燭光影恬淡。她突然變得如此安靜,似乎很享受地躲藏在這香菸霧團中,讓班超有一股抓不着、看不清、琢磨不透的感覺,更有一種如處夢幻中一般的錯覺。
衆將聽到她的話都愣了一下,不是她說的事讓衆人驚訝,而是她突然的變化讓衆人頗感不適。
秅娃兒已經倚着紀蒿身邊垂下腦袋打起了瞌睡,淳于薊意識到什麼,便少見地露出笑容,“抱歉了嫂夫人,長夜已深,司馬應屬於夫人,吾等明日再議,告辭!”
衆人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一齊返回各院,班超見紀蒿故意趕走衆人,卻一點沒惱,相反心裡卻嘣嘣亂跳起來。他極其少見地搓搓手走了過來,一時感到尷尬無言,手都不知往哪放,忽又拿起盆中一塊寒瓜涎着臉討好地遞上,嘴裡沒話找話,“今日……今日商尉府事少?”
說着,便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揹着手在她案前來回踱步。
紀蒿接過瓜,卻對班超的殷勤並不領情,“吾已吃了一塊,罷了,便給汝個面子罷!”說着推醒秅娃兒,見商尉將一塊寒瓜塞到手上,便揉揉眼拿起就啃。
“喂喂,睜開眼吃,別咬着手……”紀蒿給了她一個爆慄,又問班超道,“旋耶扎羅怎麼樣?”
秅娃兒一聽商尉與漢使說起這事,瞬間不困了,硌頓一下擡起頭,瞪着一雙惺忪的眸子緊張地注視着班超。誰知班超聞言怔了一下,心裡竟然涌上一絲警惕,脫口喝道,“什麼怎麼樣?”
“汝找死,泛什麼酸?”
紀蒿大怒,伸手狠狠在他的腿上掐了一把,嘴裡沒好氣地道,“吾是想給汝閨女找個主兒!”秅娃兒聞言卻咯咯咯地笑將起來,紀蒿羞怒萬分,扯過秅娃兒來便在肉嘟嘟的小腚上“啪啪”地給了她二掌,“再敢笑?”
秅娃兒趕緊忍住了,低頭吃瓜,卻豎着耳朵聽班超言。
“嘁,這西域天底下還有吾班某人會犯酸的事……”班超恍然大悟,他背手在室內走了幾步,“閨女?噢,汝想爲寒菸保媒?”
秅娃兒的瓜吃完了,紀蒿拿麻巾幫她擦擦手,“大人說事,滾回去先睡……”
“真好玩!”等秅娃兒戀戀不捨、故意歪歪扭扭地揉着小腚,走進她和紀蒿的臥室去了,紀蒿才慵懶地站起身,又儀態萬方地伸了一個懶腰,扭腰做出一個美妙的造型,令班超胸口咚咚跳將起來。他怔怔地看着,心裡在哀鳴,嗚嗚,妖女,汝殺了吾算了!
紀蒿嘴裡卻嘆道,“旋耶扎羅少年英雄,人品端方,只是比寒菸小三歲。汝果無異議,吾這個‘阿母’便要做主了!”
嘴裡說着,腳下已經挪動。班超心裡發慌,趕緊道,“哎哎哎,此事需從長計議,聽吾說……聽吾說啊……”可紀蒿已款款搖曳而去徑直走進了下頭房,先拿起絲錦被蓋在秅娃兒肚皮上,又走回門前放下竹簾,目光隔着簾含蓄地看着已經走到簾外的班超。
班超的心高高地懸起了,他隱約看到那張鮮豔的紅脣微微彎起,在嘴角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只聽她在簾後用夢幻一般的聲音說道,“此事不需多費周折,打汝閨女主意的一抓一把,都是人尖兒,衆刑卒、各國王子、吾身邊權耜也是。權耜戾氣重就算了。旋耶扎羅早對寒菸有意,只不過出身低微,不敢高攀。寒菸亦有意,只需捅破那層絹。”
說着,她便咬牙狠心地關上門。
“誰說旋耶扎羅出身低微,他可是解憂之後……”班超象是被人猛擊了一掌,身體搖晃了一下,心裡一陣失落,一股無名火起,渾身被烈火炙烤着,幾乎在哆嗦。
不知是她身上讓人心安的香味,還是她走進室內前那朦朧狡黠的眼神,或是她那慵懶迷人的聲音,反正有太多太多的東西,這個晚上深深吸引着他,血在燃燒,已無法安眠。
事情還未完,隔着薄薄的木板門,班超嘴裡哀求的話兒都到嘴邊了,可說出的話兒又官味十足,且語調卻十分平緩,“夫人多費心罷,此事本使無異議。寒菸已經長成,是該找一個夫家了,與旋耶扎羅也算門當戶對!”
說完,便又強逼自己掀開帷幔返回廳內,走到沙盤前,左手端着燭臺圍着沙盤走了一大圈。
他右手又端起案上耳杯,可杯中卻是空的,億春從牆邊輕輕上前,躬身爲杯內舀上酒。班超端着杯,燭光下閃着迷幻色彩如紫色瑪瑙一般的液體在爵中來回盪漾,就像他此刻的心情,飄飄浮浮,搖搖晃晃,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他一飲而盡,盯着沙盤,不一會便又陷入沉思之中。
這是一個煩燥的夜晚,天下大勢即將發生鉅變,漢使團動向可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刻他肩上分量可謂重如崑崙,只要走錯一步,不管是疏勒國、于闐國、漢使團的命運,還是大漢經略西域戰略,都將產生無法預知的變化。
他又不死心地望一眼帷幔後,億春已經爲他鋪好榻,剛好從帷幔後走出來。他已經離不開紀蒿這個“管家婆”,從一年前在赤河城與北道諸國聯軍艱難相持開始,他開始時時刻刻渴望能見到她,渴望象正常夫妻一樣得親芳澤。可紀蒿卻“太忙”了,似夢中幻景,雖然絢麗多彩,可等你走近了,她與你的距離還是那麼遠。
寒菸即將找到心上人,這讓他的心裡又多了一層憂慮。
他又想起了那個魔咒,想起了自己的特殊使命。寒菸果然與旋耶扎羅相愛,那麼,那個討厭的魔咒或許真會起作用,旋耶扎羅便是能替寒菸復國之人嗎?
呼衍歷這兩年不知躲至何處去了,但班超能想象,他一定呆在離疏勒不遠的地方,正瞪眼看着這一切。假如那個魔咒果然有用,那麼寒菸找到愛侶之日,或許便是災難來臨之時!
只是按照履癸魔咒,寒菸所愛之人,必是能爲寒菸復國之人。漢使團已爲疏勒人復國,可寒菸卻一直未找到相愛之人。或許,現在危險四伏,步步驚心,疏勒國離真正復國,仍很遙遠。難道,最後能幫寒菸收拾疏勒國人心之人,會是這個少年將領旋耶扎羅麼?
在班超心目中,將來能取代齊黎爲莎車國王的,只有這個無敵大將、天才少年旋耶扎羅。因爲,莎車王齊黎遲早必反。他班超其實是在冒險,他在等着齊黎公然反漢的那一天,再去征討這個揹着反漢罪名的西域強人!
不想了,眼前更危急的是疏勒局勢,讓班超愁腸百結。很快,他便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廳堂內億春分明看到,班超在沙盤前猶豫再三還隱隱長嘆了一聲。小姑與寡婦本來已經睡下了,被班超這一聲輕輕長嘆吵醒,此時便不放心地走到班超腳邊,擡起頭見班超無事便又躺下安靜地睡開了。
廳堂之中,剎時又安靜下來。
億春靜靜地立在帷幔下,見班超高大的身影又伏到沙盤上,便心疼地輕輕嘆了一聲。夫人在調教丈夫,讓她覺得有點過了點,如果不是自己身份低微,如果自己是萬衆矚目的漢使夫人,她會主動去安慰這個頂天立地、揹負巨大壓力的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