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秉、班騶帶進一個身高約七尺(注:約一米六)的矮短粗壯漢人。
這個漢人形狀十分滑稽,身材臃腫發福,臉龐上、發幘上黏着沙塵,下巴吊着一小撮黑鬚,身上穿着窄袖灰色布袍,肩頭揹着一個藍布包袱,腰上還懸着一柄長劍。特別顯眼的是,他腳上着麻鞋,已經露出黑色的腳趾,後背上還揹着一個大斗笠,一付風塵僕僕的行者行頭。
進帳後未等班秉介紹,他一雙老鼠眼骨溜溜地將帳內人睃了一遍,便雙手抱拳恭敬長揖道,“在下懿侯後人、九江人灌藉,叩見大漢使節,祝大使北上旗開得勝,震懾衆虜,打破會盟!”
懿侯後人?北上?此人竟然知道漢軍欲北上!
這個自稱灌嬰後人的人,一身濃烈的汗臭味、羊羶味兒,但卻先聲奪人,令班超、淳于薊、胡焰、紀蒿都大感驚異。淳于薊則蹙眉一臉茫然,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與此人有過往。
班超躬身還禮,但話明顯說得硬了些,“先生免禮!既是懿侯後人,必非等閒之輩,賜坐罷,不知先生此來何以教吾?!”
班超離開沙盤迴大案後坐下,淳于薊、胡焰也回案落坐。灌藉並未理會班超話語中的一絲冷漠,他安然落坐,先看了一眼紀蒿案上擺着的午食,舌頭舔了一下乾躁的嘴脣,喉頭翕動,分明嚥了一口涎水。
沙漠行路難,這是餓的。紀蒿令道,“大人行蹤匆匆,定然仍未晌食。來人,再擡午食!”
不一會,班騶帶着兩個士卒擡進食物,都是晌食時犒軍吃剩下的。一笥胡餅,一木盆芫菜乾燴野鹿肉,一豆鹹醬肉脯,一陶盆雞卵青蔓羹,一壺蒲桃酒,擺了一案。
灌藉貪婪地抽了抽鼻子,他也不客氣,“謝夫人!”抱拳向紀蒿一頷首,便捋起袖子雙手齊上陣,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須臾食盡,酒足飯飽。
衆人大感玩味,看着文縐縐的,身材如此矮小,卻有如此飯量。
灌藉卻接過班騶遞上的麻巾一抹嘴,便“呃”地打了一個很響的飽嗝,躬身對班超謝道,“大使,吾自楚地趕來,隨行四僕、行李皆爲玉門關卒扣下。吾夜間孤身翻越關城西來,已二月有餘未曾得飽,今終得飽食爾!活着,便得食。人生得飽食,夫復何求?”
這“懿侯後人”也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大戰之前,中軍大帳之內豈容如此狂妄?淳于薊、胡焰臉上都有了怒色,班超面無表情,但心裡已有殺氣。如果此人不能爲使團所用,僅憑能猜出漢軍欲北上這一條,他便不會鐗下留人!
這灌藉或也知道自己的處境,他一點不含糊,端起案上耳杯呷了一口茶水,便侃侃而談,先述說了自己的過往。
這個九江人自稱是灌嬰嫡傳後人,字五可,年少時曾拜墨家後人禽兼弟子江陵爲師,習五經、劍技和縱橫之術,故纔敢稱是淳于薊“故人”。因在九江郡失手傷人而被下了九江獄,後經行賄才得出獄。身有污點,仕途已斷,不可能被舉爲孝廉,正煩惱時忽聞皇帝下了罷西域屯兵令,便感覺機會來了,於是去年十二月便趕至河西。
他命運不好,恰好聖上又下了閉關令,他與想出關的人都被敦煌郡扣下、羈押,等待遣回原籍。他深知此時正是西域漢軍最困難之時,此時不去更待何時,於是便留下僕人、行李,於夜間黑暗之時,孤身一人翻越高高的玉門關城,一頭撞進了大沙漠。
寒冬季節,他無食、無水,在大漠上難以生存。幸好運到一支鄯善國商隊,商賈見他是想去投西域漢軍,於是便帶他到了于闐國。當時淳于薊剛在西城爲韓珏治喪並離開于闐國,灌藉便自稱是大漢副使淳于薊故人,靠沿途各部族相助,從西城經西夜國、莎車國、無屠國,便這麼一路追了來!
簡略說完過往,灌藉擺出一付縱橫家作派,直言不諱,直奔主題,“大使,聖上閉關,西域各國欲滅使團,此正大使建功立業之時。吾知大使正在準備北征,故長話短說。藉萬里遠來,現有一大一小兩策,如不上大使法眼,藉甘願受戮!”
班超興趣大增,“君試一言,本使洗耳受教!”
灌藉也不客氣,走到沙盤前道,“大使韜略,鬼神莫測。受教不敢當,請看沙盤!”
班超、淳于薊、胡焰、紀蒿只得隨他走向沙盤,灌藉手指着蔥嶺以西的大月氏道,“聖上閉關,並非決然拋棄西域,大漢斷然不會放棄此要地,眼下或僅爲震懾大使爾!然聖上閉關,遺害無窮,或將使天下大勢驟然有變!”
“驟然有變?先生是指大月氏國?”班超問。
“對!”灌藉肯定地道,“大漢閉關,幾年內不再理會西域事。今北匈奴已有垂死之相,然大月氏正如日處中天,令人生畏。倘若此時丘就卻未亡,或大月氏二世爲有爲之主,定然會提兵東來,趁隙據有西域。進而與大漢以玉門爲界,求天下三分,與漢、北匈奴成三足鼎立之勢!”
班超心裡硌頓一下,大月氏覬覦蔥嶺商道,昭然若揭。與西域漢軍遲早必有一戰,也勢所難免。但正四面開疆拓土的大月氏如確如灌藉所言,存有吞併西域恢宏之志,那未來漢軍與大月氏一戰,便將非同小可!
灌藉又道,“先說大策。所謂‘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譴’,‘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天予不取,反爲之災’。今聖上雖未收符節,然已閉關,割裂使節與河西驛聯,因而西域漢軍便面臨千載難逢之驚天機遇……”
“驚天機遇?先生不會以爲吾西域漢軍應奪大月氏?”胡焰震驚地看着這個縱橫術士,一臉不可思議。
灌藉“啪”地一聲,以手擊沙盤木框道,“正是!聖上閉關期間,大使可以自立。蔥嶺以西地域廣大,土地肥美,丁口衆多,又地當東西商道要衝,以大使之能,若據其國,便定能使其國強盛,甚而不輸大漢。他日聖上開關之後,大使如不想自立,可以舉國歸大漢。如想自立,便可建萬世之功業!”
“大月氏盡是塞人,當如何取大月氏?”淳于薊對大雪山的寒冷仍心有餘悸,他寧願在西域沙漠戈壁上征戰,也不願再上一次蔥嶺雪域絕地。
灌藉自信地道,“副使,吾從河西自疏勒,一路上與商隊交談甚多。大月氏掃平大夏,然人民未服。又徵天竺,卻爲象兵阻擋,正進退不得。丘就卻靠滅五部翕侯而成貴霜,天下並未歸心。以大使之能,副使之勇,只需數千人,不需三年,定然奪大月氏並令其歸心!”
班超胸潮激盪,卻淡淡地道,“小策呢?”
“唉——”灌藉聞言,臉上頓時露出失望之色,“至於小策,便不足一提了……”
他便如陽光下的綠葉蔫了一般,“吾知大使欲化解眼前危機,定然會出兵北上,從而告知天下,西域漢軍仍在征戰,漢使團仍將統率各國對抗北匈奴!惟有如此,大月氏、康居、莎車等國纔不敢有異心。可北上之後呢,北匈奴必瘋狂報復,西域漢軍各部、南道各國,或將進入寒冬時期!”
“果如此,先生有何妙策化解?”紀蒿親手端着耳杯,恭恭敬敬地奉上茶。
“多謝夫人!”灌藉對紀蒿一抱拳,接過耳杯呷了一口,放在沙盤邊,便手指着樓蘭城道,“夫人勿憂,化解之策便在這裡!聖上閉關,敦煌漢軍不能出沙海,而鄯善國兵弱,樓蘭城便有危。如南呼衍部奪樓蘭城,與敦煌漢軍隔玉門關相拒,蒲類國、鄯善國勢將被滅國,漢使團則將陷入重圍絕地,而不能自拔!”
班超臉現微笑,雖然這也正是他一直憂心的,但此人能說出如此一大一小兩策,也算奇才。只是帳下猛將如雲,該派誰去經營樓蘭城?
灌藉深受鼓舞,又繼續說道,“當此危急關頭,大使應速遣一員大將以鎮樓蘭,建樓蘭軍,爲鄯善國搭起堅壘屏障,爲蒲類國加一道護身符。倘若樓蘭軍能夠立足,並以幾戰立威,向北可鎮懾伊吾廬呼衍王部,向西威脅尉黎國、焉耆國,西域都尉府便不能聚結大軍,放手攻伐疏勒國、于闐國!”
“妙計!”胡焰恍然大悟,“先生妙策啊!”他“啪”地一聲猛拍木框,扭頭對班超道,“大使,事不宜遲,此策當速行!”
紀蒿親自提着罐,爲灌藉耳杯內續上茶水。現在灌藉身上那陣陣燻人的汗臭味、羊羶味,聞來也不再令人討厭。
灌藉臉上溢着自信,他知道自己總算成功了一小步,向紀蒿一抱拳,“謝夫人!”
淳于薊請命,“大使,吾居樓蘭罷!”
班超沒有應允,他面無表情地對灌藉道,“大策勿要再說一次,再說一次必斬之!小策並不稀奇,不過汝可在吾使團爲中軍從事,參與帳謀,亦可至各營爲將。不過,醜話吾要說在前頭。過往一概不糾,勿再想汝的縱橫術,不忠誠於大漢之人,學問再高,本使亦不會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