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茂陵馬氏與京城雒陽之間,定期有族人走動。而馬嚴與班固交厚,故班固便將奏章托馬嚴,設法遞到京師竇融府上,而竇府管家竇戈則親自遞到位於南宮南闕門的公車司馬署。
公車令接到班固的奏章,自然親呈東平王劉蒼的府上。在奏章中班固舉薦六位師友,即司空掾桓樑、京兆祭酒晉馮、扶風掾李育、京兆督郵郭基、樑洲從事王雍和弘農功曹史殷肅,讚揚他們“皆有殊行絕才,德隆當世”,應該得到大用。
在這篇史上著名的奏章中,文人班固從頭至尾未替自己說一句話。結果,自然令他大失所望,他所舉薦的六人全部被劉蒼聘用,偏偏沒有他什麼事。他沒想到的是,東平王劉蒼最討厭的,就是他這種心口不一、說一句留半句的迂儒。
講完過往,他擡起頭,見皇帝聽得很認真,便又對皇帝說實話,“陛下,臣說實話,臣不過五陵原一介世子,並非清高而不想功名。自薦東平王不成,是見沒有機會,故才私自在家修史也。從永平元年起,吾安心在安陵開始續撰《〈史記〉後傳》(注:即《漢書》)。”
“按照阿翁的遺墨,吾首先端正體例。變太史公(注:即司馬遷)紀傳體通史變通爲斷代史。在分體上,繼承了太史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項分體之‘紀、表、列傳’三項,取消了一項,改變了一項。”
“取消項爲‘世家’,因此項對象爲諸侯王公傳國襲世家族,而前漢體制下,這些家族或被分割,或被罷黜,或被廢除,幾乎沒有始終完整之世代、領地,所以吾將其併入‘列傳’之中。改變項乃‘書’,改‘書’爲‘志’。如‘天官書’爲‘天文志’,‘封禪書’爲‘郊祀志’,使其更準確也。”
“其次是對篇目之設置,如創‘地理志’、‘刑法志’、‘藝文志’、‘食貨志’等。如此,則《漢書》分十二紀、十志、八表、七十列傳,計百篇……”
劉莊已經聽明白了,他點點頭,又很隨意地拿起司馬遷的《史記》之《始皇本紀》,一邊展開書簡,一邊笑着象是很隨意地打斷班固的話道,“近日餘嘗讀《史記》,不知卿對太史公《始皇本紀》解史,有何高論?”
薛池是大儒,聞皇帝言心裡顫抖了一下,皇帝這是在考察班固。他緊張地看着班固,生怕他說錯了什麼。
御前大考?!班固聞言也怔了一下,但僅僅一瞬間,他便明白皇帝心意,皇上這是在親自測試他呢。剛經歷一場生死官司,班府的這位大公子已經喪膽,他瞬間便選擇順從皇上。
於是他迅速回答道,“臣以爲司馬遷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引《過秦論》,斷言倘若子嬰有中人之材,秦之社稷則可保,亦即秦之亡乃子嬰無才故,吾以爲未免牽強也。”
劉莊笑道,“願聞其詳!”
班固道,“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雖有周旦之材,無所復陳其巧,而以責一日之孤,誤哉!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復責小子,雲秦地可全,所謂不通時變者也。紀季以酅,春秋不名。吾讀秦紀,至於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
劉莊含笑不語,心裡舒坦,聽得頻頻點頭。
班超接着議論道,“子嬰不動聲色,能誅趙高,未始非明主;倘秦尚可爲,子嬰得在位數年,救衰起弊,則秦或不至遽亡。然始皇暴虐,二世愚頑,豈尚得傳諸久乎?子嬰不幸,爲始皇之孫,賢而失位,國亡身死,系祖宗不善,貽禍子孫歟!”
劉莊依然頻頻點頭,給以肯定的笑顏。
班固又自做結論道,“秦因暴虐而天命歸漢,是有道而伐無道,順應天理。大廈傾之,雖有太公之佐,其如秦何哉?倘果人力所能變之,何故天生高祖而救萬民於水火?”
班固說完,劉莊看一眼薛池道,“薛卿以爲史令之言如何?”
薛池其實並不完全同意班固的觀點,司馬遷不過說了幾句公正的話兒,史官不公正何能取信於後世?但是此時此刻,他不能說出反對的話兒來。班令後人正倉皇之時,奉承、順從皇上自是難免。於是,他說道,“陛下,臣以爲彼言之有理!”
劉莊聞言,只是帶着笑意看着這個頭腦迂腐僵硬而不會轉彎的御史臺官員。身爲御史臺官員,薛池自然與皇帝的“交鋒”不會少。此時,自己的小心事被皇帝突破,他不敢直視皇帝的眼睛,低下頭,老臉已經一片酡紅。
劉莊見狀,便快樂地笑將起來。薛池是個盡職的御史首輔,更是個大儒和忠直的史官。劉莊深知,這個勤勤懇懇的御史首輔,雖然嘴上在幫襯班固,可內心決不會同意班固的觀點。
但劉莊還是大喜,嘴裡說道,“太史公雖爲史官,吾以爲其著史有失公允。武帝宮之,彼即詆譭先帝,是爲不忠。以清淨無爲,攻訐天命人倫,是爲淺薄無知。人云相如浮薄,其行鄙陋,餘卻以爲彼強過司馬遷!”
此時,經歷過“私修國史案”的班固,早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他深知帝王心思,聞皇帝言,迅速欣喜地說道,“陛下所言,正臣之讀史所悟也!”
劉莊可不管班固說的是不是心裡話,他直視着班固道,“吾以爲卿之條理比司馬氏之《史記》更爲清晰。編輯前朝史固難,難在僅靠史料和後人記憶。而後人編撰本朝史,許多事又欲靠揣摸、思量,難免不實。汝可採集史實,儘快編撰本朝史……”
“臣遵旨,定竭力修好本朝史!”
班固此時也沒有了退路,皇帝這話更象是下旨,沒有和他商量的餘地,他只能答應。
“名字麼,《東觀漢記》可也。”劉莊接着說道,說完又輕鬆地笑了一下,似乎了了一個大心事,“一場官司,吾得卿也。只不過君也實在討厭,說一句留半句,要吾也不會用,東平王豈會用耶?”
班固也被皇帝說笑了,劉莊和薛池也哈哈大笑起來。
君臣二人批判了一頓司馬遷,劉莊得一可信賴之史官,而班固則順利通過皇帝的考試,二人各得所需。深明馭人之術的劉莊,高興之餘,自然還不忘將告發班固私修國史的密奏,專門拿出來給班固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