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大結局(下)

花著雨失聲,“難道你也希望我嫁給他?”

胡雪姬緊抓她的手,“難道不行嗎?惑兒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心性善良,待人溫和,這麼多年來,更是待孃親至若親孃,孝順有禮,從沒在孃親面前說過一個不字。茇阺畱亥 這樣的男人,難道還不值得你託付?”

花著雨苦笑,“難道他沒告訴你我已經嫁人了嗎?一個嫁了人的女子,他娶回去也不怕人笑話?”

“他將來必定王者天下,誰敢笑他?”胡雪姬不以爲然道:“我聽他說過你嫁的那個人,聽說是東臨太子。這人雖然有些本事,近四十歲的人還能保有二十歲的面容,當年還打敗過李虛子,可是這個人一點都不好。我記得當年到邊城一帶的時候,百姓們都說這個鬼面閻羅極爲嗜血,兇殘無比,手底下不知死過多少人。這等嗜殺的人有什麼好?你不嫁他也罷。”

花著雨無語,想不到方籬笙在外面的名聲如此之差,“可是我已經嫁了,怎能反悔?”

“爲什麼又不能反悔?反正你們還未圓房,給他一封絕義書,兩人從此不相見便是了。”

花著雨覺得實在和她說不下去,這樣的丈母孃,相信就算方籬笙這等能說會道的人見了也定然會頭痛萬分。

她話題一轉,“如果你師兄下的巫咒並非此,我嫁給秦惑後他仍會死,我豈非要變成寡婦?若是有了小孩,孩子豈非就失了父親?難道孃親希望看到女兒是這樣的下場嗎?”

胡雪姬一呆,好半晌,才吶吶道:“果真。若是解咒法不對,這豈非害了你?”

這位母親還有得救,花著雨暗喜,正要將她勸降,不料胡雪姬突然狠聲道:“爲了你和惑兒,我一定要想個萬全之策。走,隨我去刑牢,今日我親自出馬,不信就從他的嘴裡問不出真話來。”

她說着就自己轉着輪椅直往另一側門行去。不知怎麼在石壁上一弄,扎扎聲中,石壁又吊起一塊,胡雪姬氣勢洶洶地就朝裡面行去。

花著雨忙上前推她,隨着她的指引,兩人竟來到了一座直插天際的山崖間。雖說是山崖,這一面卻是平坦的,上面月冷星稀,仰頭便見。

而在那距地十多米的崖壁上,只見一個灰髮及膝衣衫襤褸的人被鐵繩吊在上面,那人耷拉着頭臉,看不清什麼長相。

“師兄,不知道你死了沒有?”

胡雪姬望着崖壁上的人,連連冷笑。

花著雨一怔,胡雪姬的師兄,不就是五毒教主?據她的猜測,應該也是蘇植的師父,他現在怎麼會被吊在這裡,蘇植還一直在盼着他師父救命啊。

那人先是輕輕動了一下,過了一會,才又再動了一下,然後終於擡起了頭,露出了一張乾枯而又顴骨高聳的臉。他舔了舔嘴脣,聲音嘶啞得像破鑼,“你也終於來瞧我了,能再見你一面,就算死,我亦心滿意足。”

“呸!冷浮寒,你瞧瞧你現在的模樣,說這樣的話也不怕噁心死人?”胡雪姬惡聲惡氣連名帶姓直罵。

她這種言行,讓花著雨大跌眼鏡。她心目中那溫婉可親慈祥的母親形象,全叫她這一剎那銷燬殆盡。

冷浮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想我當年玉樹臨風的時候,你說我噁心死人。如今我成了這般模樣,你照樣如此說,不知道師妹要什麼時候才認爲我不噁心人?”

胡雪姬冷笑,“若是你能說出如何解除惑兒巫咒的法子,或許我還會認爲你看起來比較順眼。”

“惑兒?你是指秦惑那個畜牲?”冷浮寒哂笑,笑聲猶如鬼叫,“雪姬,你知道你這輩子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你肯定不知道,那麼我告訴你,你這個人就是識人不明。想當初那個冥雋,他對你冷冷淡淡,除了皮相上乖外,真不知哪裡好。最後他寧願你死,也要讓你嫁給他的朋友,這種不知憐惜女人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愛,是你第一次識人不明。”

“然後是花不缺那個賤人。他纔沒才,要貌沒貌,又還是把你娶回去糟蹋,你寧願嫁他,不願跟我走,最後讓你的兩個女兒落得那般悲慘下場。是你第二次識人不明。”

胡雪姬冷冷看着他,閉嘴不語,任他說個夠。

“第三次,就是你認秦惑那個小畜牲爲義子。你可知道當年我把你從花府弄出來,還是他給我出的餿主意?那時才七八歲的他,爲了活命,想着法子討好我。說如果要得到心愛的女人,只有用強。所以我才威逼花家老夫人把你送來聽政院。結果那小畜牲倒好,一見到你,揹着我又去討好你,然後巧言令色讓我侵犯你,惹怒你,他再從中挑撥,讓你恨我如仇。你知道你爲什麼記不起以前的事嗎?因爲那日在你背後偷襲的就是他,如果不是他下手過狠,你又如何雙腿癱瘓不能行走?如果不是我不忍心對你用強,一下沒防住他,他又如何傷得了我?又如何吸了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功力,讓我如喪家之犬般四下逃竄?他就是怕你記起他曾偷襲過你的事,所以才用藥將你毒得失了記憶。”

說到這裡,冷浮寒仰頭哈哈大笑,“這等人面獸心的畜牲,你居然還認他爲義子,處處維護着他,爲他不惜一切找巫咒解法,你不是瞎了眼是什麼?”

“你說完了沒有?”

室內忽然出現了第二個男聲,聲音溫潤,聽不出任何怒意。

花著雨回頭,便見一身黑袍的秦惑緩步走進來。此時他眉目依舊乾淨遙遠,氣質如水如雲,完全無法想像之前漂在水面的恐怖。

冷浮寒瞳孔收縮,身體情不自禁發抖,嘴上卻依然很硬,罵道:“小畜牲,如果我當年像殺李蠻子一樣殺了你,我何至於一再被你吸走功力?”

秦惑也不惱,負手慢步走到崖下,“可惜你沒有,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

“世上真的沒有後悔藥可吃,可恨我當年爲何要心軟?結果留下了你這個禍根!”

“你也不要怨恨,當年你殺我師父,是以爲我不知。爲了活命,爲了給師父報仇,我亦故意不點穿,因爲我確實打不過你。俗語說兵不厭詐,如果當年我不裝傻裝溫順,你又如何會放鬆警惕?這些年來,我待義母如生母,此心可鑑,你以爲就憑你三言兩語,就可以挑撥義母和我的關係?”秦惑說得淡然。

冷浮寒哈哈大笑,眉發都豎了起來,“你這小畜牲向來能言善道,七八歲時老子就辯你不過,如今更不是你對手。不管怎麼樣,我只想最後奉勸我師妹一句,你若不殺他,將來必定要因他而死。這小畜牲沒心沒肺,暗地裡幹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件件都比老子當年做的邪惡。切記,切記。”

“不勞師兄費此心。師兄只需好生交待如何解咒之法。”胡雪姬絲毫不爲他的話所動,只冷冷道。

冷浮寒恨鐵不成鋼地盯着她,良久,才吐了一口痰道:“這小畜牲自把我抓來起,就不知用了多少惡毒的法子折磨我找我要解咒法,爲了見師妹一面,我一一都挺了過來,什麼都沒說。你以爲我現在會因爲你的一句話就說出來嗎?豈不是太便宜了這小畜牲?”

胡雪姬道:“那你要怎樣才肯說?”

冷浮寒根本不回答她,只盯着秦惑自顧自說道:“這小畜牲心懷不軌,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居然把我深埋在心裡的陰癸派巫蠱經全部念給他知道了。假以時日,這小畜牲要讓這天下血雨腥風都是須臾間的事。爲了不把這個禍害遺留人間,我絕不會說出解咒之法。你們就死心吧。”

他最後把目光一轉,直直盯着花著雨道:“你很好,我的關門弟子眼光不錯。只可惜你有個瞎了眼的娘……”

“啊——”

一道黑影閃過,冷浮寒懸在半空的身子突然急速下墜,“呯”然一聲就重重摔在了地上,他摔得滿口是血,卻依然望着秦惑在笑,“小……畜牲……”

花著雨看得不忍,這人是蘇植的師父,當初好歹也是他提議將她唐清雅的魂魄鎖在花著月體內,然後纔有機會讓她再次爲人。她上前一步,“秦惑……”

“你別管這事。此人當初折磨我的法子,更是別出心裁,我只是一點一點還給他而已。”秦惑截住她的話,緩步過去,居高臨下地溫聲對冷浮寒道:“少說點廢話,告訴我,解咒之法是什麼?你應該也知道,我有很多讓你說真話的法子。”

冷浮寒慘然一笑,他張了張嘴,似在說話,卻未發聲。直到看到他七孔開始流血,秦惑方知不妙,沉喝道:“你竟然想用解體大法?”

胡雪姬也動了容,解法大法是山陰派最惡毒的處死之法,用此法的人,不僅身體全滅,連三魂七魄也會跟着灰飛煙滅。

師兄居然爲了不被套出真話,寧願永遠消失?

冷浮寒死死地盯着秦惑,嘴角露出勝利的笑。秦惑臉上青氣直轉,他一掌就抵在他命門,低喝:“快說如何解我身上巫咒?”

命門被抵,頻死的冷浮寒臉色大變,他眼睛連翻,喉嚨咕咕有聲之後,竟然用極爲恐怖的聲音陰森森道:“找與你相愛的女子入天機陣,自能找到解咒之法……”

他話音未落,眼已緩緩閉上,秦惑怔然撤手,望着胡雪姬道:“他死了……”

胡雪姬搖頭,“死了便死了,只是可惜他並未說明白爲何要進天機陣?這種不明不白的說法,總讓我覺得很古怪。”

秦惑默然。

兩人說話之間,自是沒注意到已閉眼的冷浮寒嘴角突然露出一抹非常詭異的笑,隨即才徹底斷了氣息。

花著雨從他詭異的嘴角擡起視線,看着眼前忽然帶有幾分疲憊的秦惑,從剛纔他們的對話,她大致可以猜測出來。當年李蠻子被殺由冷浮寒替而代之時,並不是像秦惑之前在聽政院說的不知,是他知,爲了活命,不敢說出來。

他花言巧語,使得冷浮寒把與他功力相當的胡雪姬弄進了聽政院。從而讓他找到了借刀殺人的機會。不管之後他待胡雪姬如何好,總之他之前肯定有做過對胡雪姬不利的事。只是胡雪姬傻,寧願相信他,維護他,幫他,也不願相信別人給她的警告。

這個秦惑,難道對人有洗腦之法,是人都會對他言聽計從,就連當年那般威風八面的五毒教主也栽在了才七歲之齡的稚子手中?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能在冷浮寒自己不覺之下就說出了陰葵派巫蠱經,就像方籬笙曾擔心的一樣,若讓他把此經學透,那他就是集天道宗和山陰派一正一邪兩大派別的功力於一身。更遑論冷浮寒還透露他曾吸過他的內功,不怪曾融納了李虛子一身功力的方籬笙都覺他是強勁對手。現在他若再學全陰癸派的巫蠱經,這天下,誰又還能是他的敵手?

這位曾邪戾一生的五毒教主,寧願用這種似乎極爲殘酷的解體大法自殺,也不願被他逼問出巫咒解法,是不是也算是最後關頭,爲他的一生劃上一個完美的句點?

只是可惜,一代叱吒風雲的五毒教主冷浮寒就此喪命,不管多少年之後,都不會有人知道他是死於一種多麼恐怖的手法之下。

秦惑推着胡雪姬從石牢出來,“義母不必爲我見這種人渣,怕是要污了您老人家的眼睛。”

胡雪姬面色有些沉重,“爲了你,見他又算得什麼?只是便宜了他,讓他這般死去。”

秦惑笑道:“起碼我也逼出了他一句解咒之法。”

胡雪姬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我是擔心……”

秦惑按住她的肩,“義母不用擔心,這些年來我雖然清心寡慾,但並非不食人間煙火。您擔心的事,完全多餘。”

胡雪姬愕然,回頭道:“難道你已經有……”

“好像是的。”秦惑笑了笑,回頭對默然跟在他們後面的花著雨道:“勞煩你半夜還出來,實在抱歉。明日還有事,你先回去休息吧。”

花著雨點頭,正要走,胡雪姬推了推秦惑,“你送雨兒回去,這裡路道複雜,義母怕她會迷路。”她回頭喚道:“美一,推我回房。”

美一低着頭不知從哪裡步了出來,推了胡雪姬就走。

秦惑苦笑,對花著雨低聲道:“走吧。我送你。”

花著雨與他並肩而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其實她還以爲他爲怪胡雪姬,看他的神情,他根本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母子二人有說有笑,剛纔那個場面,她甚至覺得他們纔是真正有血緣關係的親生母子。

“抱歉,義母今日未與我商量,便讓你看到我的狼狽,你是不是嚇得不輕?”秦惑忽然輕道。

“在孃親心目中,她把我們兩人都看成她的兒女,看成是與她最親近的人,所以才毫無顧忌的將我叫了來。”花著雨有些艱難地措詞,“我知道你一路走到今日,相當不易,可是有些事,你若能換個思維和立場,或許便不會讓人覺得那麼不可接受。”

“你是指什麼?是我讓你決定去留的事?”秦惑淡淡打斷她。

花著雨咬了下脣,“算是吧。”

秦惑望着前方,良久,方道:“我若直言讓你把天機圖給我,還直言讓你嫁給我,陪我一起走到地老天荒,你是不是就會接受了?”

花著雨愣住,他若直言,她肯定不可能答應,更遑論地老天荒,是不是言重了?

秦惑自嘲一笑,“你看,你根本就不會接受,我爲什麼又不能用迂迴的法子?”

花著雨無言。

兩人一路沉默,甬道油燈昏暗,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愈發顯得石道靜而深。

“已經到了,你進去休息吧。”

秦惑停住腳步,笑了笑,轉身欲走,花著雨突然從懷中掏出天機圖,“如果我現在就把天機圖給你,你能不能答應我三個條件?”

秦惑頓了一下,回頭看着她中還帶着體溫的天機圖,淡道:“如果你要我答應你三個條件,我讓你用三個條件來換,你是不是也會答應?”

花著雨張了張嘴,秦惑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我說了,你現在不必給我答覆,我們的期限在明天早上,希望你能慎重考慮。”

怎麼考慮都是她吃虧。

花著雨在牀上一夜無眠。

直到素蓮來叫她,她才知已到用早飯時間。

素蓮打水讓她梳洗之後,她才頂着兩隻熊貓眼走了出去。

秦惑已在飯桌上等着,早飯依然是清淡的香菇、豆芽、玉米……

花著雨知道接下來會很艱難,不管三七二十一,端了碗就道:“我餓了,就不客氣了。”

看着她吃得噴香的樣子,秦惑恍然又回到那次與她在慈寧宮七日相對而食的時候。那時候她對他毫無芥蒂,說話隨意。他亦能隨心所欲,不經意間可以把她愛吃的菜端到她面前,也可以不着痕跡將湯裡的蔥花給挑出來。如今他已知道她的喜好,全端上了她愛吃的菜,湯裡也不再有蔥花,同時也失去爲她再幹那些讓他前半生想也不敢想的零碎小事的機會。

究竟是什麼時候讓她開始厭惡他?

估計對她影響最大的,可能還是方籬笙,若沒有他,若他早於他與她相識相知,這個女子,絕對非他莫屬!

忽然覺得空氣中有股窒息感,花著雨一驚,擡眼一看,暗影裡的秦惑,眼神幽暗。

那種涼與冷的眼神,看得花著雨心裡一顫,這樣的秦惑,實在讓人打心底裡害怕。

然而秦惑隨即恢復如常,微笑道:“已經過了一夜,你考慮得如何了?”

花著雨放下碗筷,二話不說,將天機圖給擺到桌上,“只要你能放人,天機圖是你的。”

“那你呢?”

花著雨臉一紅,硬着頭皮道:“我也是你的。”

秦惑滿意一笑,容色光豔,“那你先寫絕義書。”

“絕義書我自然會寫,不過要在我看到樂樂、冥歡還有蘇植的病大有起色之後。”

秦惑微擰眉,“你說得如此肯定,難道已見過冥歡?”

花著雨心尖一顫,裝傻:“從各種跡象來判斷,豬都知道你對他動了手腳。”

“我沒有對他動手腳,只是被壓制的血咒隨着他年齡的增加暴發了。”秦惑一口推了個一乾二淨。

花著雨懶得和他爭辯,世上若有人和他在言語上一較高低,那纔是傻子。

“還有那蘇植,他曾親手殺了你姐姐,你當該恨他纔是,爲何你還要救他?”秦惑一臉審視。

花著雨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瞎扯道:“他是誤殺我姐姐,我姐姐又深愛他,臨死都不怨他。還交待我一定要待他如親姐夫,看在姐姐遺言的份上,我不得不盡人事,聽天命。”

秦惑看着她,良久,方道:“不管是樂樂也好,冥歡也好,蘇植也好,他們的病都非我所爲,我也並非神仙,要醫好他們,讓他們跟以前一樣活蹦亂跳,肯定要給我時間。特別是那蘇植,相信你也知道他是油盡燈枯,就算我全力以赴,也只能最多還延長他兩年的壽命。”

這個也是大實話,花著雨點頭,“你讓我給你時間,總有個期限。”

秦惑沉吟了一下,“一個月如何?以一個月爲限,待他們痊癒之日,就是我們成親之時,你認爲怎麼樣?”

花著雨暗鬆口氣,起碼還有一個月緩衝的時間。

她撫掌大笑,“一個月又算得什麼?就算一輩子我也會等。”

秦惑笑而不語,只收了桌上的天機圖道:“爲防你反悔,此圖我就先收下了。”

花著雨毫不在乎一般,“說出的話就好比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我不會反悔。圖你只管拿去就是。”反正拿走了,若沒有她的指點,他也不可能找得到天機陣所在地。

“這期間你不可以離開長青洞,我必須防你泄了我的洞中秘密。”秦惑說着附加條件。

花著雨滿口答應,“不走可以,但是我要能在洞中行走自如,不能限制我的行走權。”

“這倒不難。我會交待下去,要麼是義母,要麼是素蓮,甚至是美一也行,讓她們有時間就帶你四處看看。”

花著雨歪頭,“見冥歡也行?”

秦惑微笑,“爲什麼不行?只要你不怕他的話。”

這一番談判,秦惑極是好說話,花著雨說什麼,他都會說好。一時間讓她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改性了?

兩人這一口頭協議達定,即日生效。

花著雨當即拉着素蓮滿洞跑,這裡瞧瞧,那裡瞄瞄,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奇寶寶。

自然,她還要去看看冥歡,當着諸多秦惑不知從哪裡喚來的侍女的面,她少不了要哭喊一番,那傷心勁,叫旁人聽着也要落淚不止。只是可惜了像野人一樣的冥歡不識好歹,恁是在鐵欄上一撲一撲地想要擇人而噬,大煞風景。

樂樂那邊她自也是要去的,那孩子被養得白白胖胖,好的時候,見人就笑,不好的時候,扯着喉嚨大哭,可以震動半邊天。而在秦惑每日不懈的診治下,他大哭的時間越來越短,看來一月之內痊癒的話也非虛言。

再是蘇植那邊,秦惑雖然限制她出去,他說他每隔一日都會到他們歇腳的地方瞧瞧,不僅告知賀蘭晴樂樂無恙,叫賀蘭晴稍安勿躁,同時也會慢慢幫蘇植解噬心縮筋蠱。他去一次,花著雨都要求他帶回賀蘭晴報平安的親筆信,不是她謹慎,實在是秦惑這人太狡猾。

每日跟在她身邊的素蓮非常敬重秦惑,除了偶爾拉小寶過來打下招呼,就是一味讓小寶隨人修習,看她那歡天喜地的樣子,分明完全不知秦惑拉他們來的真正意圖。

花著雨嘆着氣,快樂的人就讓他們繼續快樂吧,她又何必點穿?

秦惑似乎每日都很忙,早出晚歸。回來後,總會來花著雨這邊坐坐,怕她呆在洞裡鬱悶,不時還帶回來一些稀奇之物。比如能把人聲放得很大的海螺,有不用上漆也能越用越亮還暗香盈袖的金絲楠念珠,有掛了鈴鐺就能遊走的珊瑚樹……都是一些世人見所未見的奇物,找來想必頗費心思,花著雨爲打發時間,自然欣然接受,擺在桌上,不時把玩,素蓮和一衆侍女個個都道秦惑待她太上心了。

這時她推了胡雪姬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就見她的石室內擺滿箱籠,大箱小箱,層層疊疊。她吃驚道:“這都是些什麼?”

正在整理的素蓮曖昧一笑,“是大人剛叫人送來的,小姐要不要打開看看?”

花著雨隨手揭開一箱,眼前豁然一亮,但見裡面盡是一箱珠寶,翡翠,祖母石,紅寶石……

再開另一箱,依然光彩奪目,貓眼,白玉,東珠……

再開,錦繡攏紗,蘇繡綢緞,珍貴皮革,古玩,字畫……

待她連開十多箱,滿目皆是珠光,凡是世間所能想象的奢華,幾乎都凝聚在眼前。不僅如此,連許多女孩子都喜歡的朱釵,瓔珞,宮衣,玉鞋,首飾,應有盡有。就連世所罕見的的夜明珠,亦陳設在列。

所有人都豔羨的看着滿室華貴,莫不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擁有這一切。

花著雨倒抽口冷氣,秦惑給她送這些來幹什麼?顯擺他富可敵國嗎?

她忍不住道:“他爲什麼送這些貴重之物?”

素蓮合住張開的嘴,笑眯眯道:“難道小姐已經忘了你們的婚期嗎?就在下月六月初六,才只二十來天了,這些自然都是大人向小姐下的聘禮。這所有的上等綾羅綢緞,自是要給小姐做嫁衣的,已經挑好了十多個繡工上佳的繡娘,從今兒開始,就要給小姐趕製。時間緊得很,繡娘還都得日夜趕工,才能着緊趕出來呢。”

花著雨愕然,聘禮?

這一提醒,她才反應過來已經答應再嫁的事。

是啊,在這凡俗的時代,男婚女嫁,莫不希望隆重以待。而這些凡俗之物,偏是衡量男女雙方重視程度的最好見證物。

她與方籬笙拜堂時,他亦曾許他待事平後隆重迎娶她,結果兩人只在長公主的見證下悄然成親。

她從不曾有半句怨言,因爲她心甘情願,以至讓她忘了男婚女嫁還可以如此奢華。

然而眼前琳琅滿目的珠光,還被任性的冠上了聘禮之名,爲何卻讓她心底如此異動?難道她也是如此虛俗之人?

“小姐打開這邊的箱子看看。”素蓮拉着她走到一堆小箱籠前。

花著雨依揭開,但見裡面全是顏色嬌嫩柔軟的棉布,沒有普通紡紗的粗糙,做工極爲精細。她無聲地看着素蓮,素蓮似知她的疑問,搖了搖頭道:“小姐還真是……這是大人給你們的孩子準備的特製布料,說將來不管你們頭胎是男是女,都希望小姐能親手縫製孩子的衣物。怕小姐累着,才儘早把布料都準備好,好讓小姐慢慢縫製,不致太趕。”

花著雨怔然。他們還將有小孩?親手縫製?他怎麼可以想得如此長遠周全?他真的打注意與她過完這一生嗎?他沒有想過若他想得這天下,與她在一起就會被冠上奪人妻之罵名?他不怕這天下會因她而再難涉及?

亦或是他要做足了前戲,好讓方籬笙因而失魂時再給予重擊?過後,再讓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人間?

她前思後想,只覺秦惑的心思越來越難以捉摸,想得入神,連素蓮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又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直到身後傳來低笑聲,她才如夢方醒。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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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著雨回頭,秦惑正含笑走進來。

他除去黑袍,着了一身淡青質地奇特的袍子。袍子上雲影繚繞,袖口外襟繡有蓮瓣紋,隱約相連成一枝怒然綻放的蓮花。外面披着黑貂裘,毛尖晶瑩燦爛,和他清絕的容顏相襯,整個人倍顯華貴精緻,風姿卓絕。

花著雨有些失神,原來不再華光內斂的秦惑竟能給人如此震憾的奪目感覺。他那讓人不可逼視的氣質,忽然就將他從遙遠的雪山拉回到繁華的塵世,少了幾分高潔,多了幾分煙火之氣。

“這些聘禮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雖然俗氣,可是我還是想鄭而重之,你不會笑我吧?”

秦惑移目看箱籠,雖然語氣平平,但是面頰耳根分明染上了形色可疑的紅。

花著雨的視線飛快從他的耳根移開,清了清嗓子道:“這有什麼好笑的?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出嫁時被對方重視。”

秦惑眼睛一亮,“你也喜歡?”回眸一問,有幾分少年的青澀。

花著雨點頭,望着他,“我也是女人。”

他的眉梢都染上幾分華彩,牽起她的手,揭開一個小箱籠,柔聲道:“我讓你親手縫製我們孩子的衣物,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古怪?”

他不待花著雨回答,就回望住她輕聲道:“小時候我的母親一直都是瘋癲的,給我最深的印象,便是狂叫和唱曲。師父救走我時,竟然滿屋都沒有找到一件小兒衣物,我身上穿的,都是大人的衣物隨便裹上身的……我希望我們孩子,不僅能穿上母親親手縫製的衣物,還有我這個父親帶着他們玩泥騎馬。我不會讓他們像我們倆個一樣這般隨意長大,我要讓他們幸福,我和你要給他們建造一個每天只有歡聲笑語的家庭……”

他的聲音低柔,眸裡盡是絢光溢彩,好似他描繪的場景,已實現在眼前。

花著雨不由自主退後一步,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個人是認真的嗎?真的是認真的嗎?還是在設騙局迷惑人?

“大人,畫師已經來了。”

不知何時,室外有人落腳,小聲稟報。

“別想了。”秦惑將她額前的發挽到耳後,笑吟吟道:“叫他進來。”

當一個提着畫具的斯文中年男人站在面前,花著雨才醒過神來,“爲什麼叫畫師?”

“我們要成親了,自然要請畫師畫出我們成親時的喜悅。我們現在年歲還輕,待到白髮蒼蒼老去的時候,我們再拿出來看,豈不是一段可以緬懷的美好回憶?”

這不就是古代版的結婚照麼?想不到秦惑思想還很前衛的。花著雨實在不知該如何拒絕。其實她最擔心的,是秦惑拿此物去打擊方籬笙,這樣的一幅畫擺在他面前,他是否還能淡定?

秦惑將花著雨拉得並肩坐下,他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放在前面與她的手十指交握,就像她倚在他胸前一般,恩愛無猜。

紅燭蘊染,一室溫暖。

眼看畫師要開始動筆,花著雨再也忍不住打岔道:“我還沒有梳髮,待我再換一件衣裳,不然這樣子畫上去,也太醜了。”

秦惑加緊手臂上的力度,讓她一絲都不能動彈,低頭微笑,“你這樣很好看,素顏朝天,不施粉黛,才能畫下最真實的你。上妝梳髮,反而讓我覺得你無形中戴上了層面具。”

花著雨無言。

他的近身靠攏,更讓她無所適從,熾熱的氣息,堅實的胸膛,鬱郁暗香,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迷離中。

大約坐了一個時辰左右,畫師便收起了畫具,秦惑看了看那畫,極是滿意,讓人打賞了重金,就給送了出去。

“你看,我們坐在一起畫出來的效果是不是很美很協調?”秦惑把畫推到她面前。

花著雨沒有看一眼,只是嘆氣道:“大人,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秦惑眼神一黯,兀自把畫卷好,轉而笑道:“距我們的婚期只有二十天了,你難道沒什麼打算?”

花著雨望着他,“我要什麼打算?”

“比如說你該問問我請了哪些人來觀禮,到時候會不會隆重,我們的新房在哪裡,佈置得如何,該不該對不滿意的地方提什麼建議……”秦惑坐在她旁邊,閒散地看着她。

花著雨道:“有你安排,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秦惑笑了,“你就這般信任我?”

花著雨硬着頭皮,“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不信任你信任誰?”

“好,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秦惑笑了一聲後,忽然一掃剛纔的溫柔,眸光驟深,“那麼你是否也該寫絕義書了?你想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這一刻果然來到。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的花著雨淡笑,“東西我早已準備好,我現在給你就是。”

她從貼身的衣兜裡拿出一方信箋遞給他,秦惑接過,打開信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最後點頭道:“文詞嚴謹,沒有一絲紕漏。除了這字跡影響觀瞻外,一切都很好,讓人無可挑惕。”

他要過目的東西,不嚴謹一點,肯定要返工,與其做無用功,不若一次就過纔好。

花著雨起身,“既然通過,應該沒什麼事了吧?時間已不早,大人請回。”

秦惑果然站起身,微微一笑,“你能想出來我會讓誰把這封絕義書送到方籬笙手裡嗎?”

“誰?”

秦惑審視地看着她,“我叫他進來和你打個招呼。”

他回頭朝外道:“進來吧,七小姐要見你。”

隨着一個身影進來,花著雨不禁一愣,眼前這個滿臉絡腮鬍盡顯滄桑的,難道是傳言不知所蹤的楚明秋?

楚明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秦惑道:“他是這兩日纔過來的。如今他父皇和楚霸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已經如喪家之犬被人到處追逼,不得已才投奔於我。看在我曾與他共過一些事的份上,我便是收留了他。正好一來就可以幫我跑腿。以他大澤皇子的身份四下給我送婚貼,相信來觀禮的人會更多。你說是不是,花著雨?”

花著雨平聲道:“你怎麼說怎麼好,我都無異議。”

秦惑一揮手,楚明秋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花著雨心裡暗悲,曾幾何時,那不可一世的皇家子也成了秦惑手下卑躬屈膝之人?權勢,真的是如此重要嗎?

“你這種神情,讓我心裡非常不踏實。”不知何時,秦惑又靠攏過來,他的嘴脣壓着她耳垂,氣息輕吐,驚得花著雨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往後仰起頭,“我都按着你說的在做,你又有什麼不踏實的?”

秦惑勾指擡起她的下巴,低頭,“話是這麼說,但是我覺得你的心離我太遠,你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能抓住它?”

他眸光幽暗,像是無底深淵,眉間深沉,眼角也有最可怕的溫柔,長睫微揚,緊緊攫住她的眼睛,讓她逃無可逃。

糾纏的呼息彷彿瞬間讓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花著雨清楚聽見自己如擂的心跳,一陣大過一陣。無心訣亦讓她無法凝神念起。

“如果女人的心會忠於自己的身體的感覺,我這樣是不是也可以……”

毫無預警地,他的脣壓下來,腰間被緊攬退無可退的花著雨只覺眼前一暗,脣瓣已被人吻住。

秦惑本是想嘗試着嚇嚇她,沒料到,只這輕輕的碰觸,竟讓他渾身一震,像是被某種不知名的電流給擊中一般,他整個人的心神都陷在那柔軟無措的方寸之地。猶如暗夜芳華,猶如海底深淵,讓他再也不能自拔。

他手指尖都開始顫慄起來,自小至大,他最討厭這種不能自控的感覺。他一向喜歡掌控全局,對於不熟悉的人和事,他寧願先止步觀察。

然而此刻的香膩,此時的溫軟,直如一把無形無質的利劍將他整個人穿透,他討厭這種感覺,更何況是在他一廂情願的情況下,他不能就如此先失了自我。

他一頓後立即撤身,像是見鬼般連他貫常的場面話都不及說就匆匆狼狽而去,弄得本來心裡很不爽的花著雨望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是他侵犯她好不好,怎麼好像她在強姦他一樣?

她伸手按住被親過的地方,有些熱,連忙用衣袖擦了擦,這廝分明就是一個不識情滋味的雛兒,若給他找幾個女人夜夜郎,不知他會變成何等模樣?

她只能幻想秦惑更是狼狽的場面,同時希望那狗屁成親的日子慢慢到來,只是關在這裡日日受他這般折磨,實在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秦惑心神不定地回到他的石室,便召了楚明秋進來道:“你說你在萬仞山曾看到楚霸,可見到他當時帶了些什麼人?”

楚明秋低沉道:“我開始以爲他是追蹤我而來,爲防意外,我特意暗地潛伏觀察了他周圍的人,全都是昔日隨他出生入死的高手,不曾見到大隊精兵。我後來不小心露了行蹤,他並沒派那些人來追蹤,方知道他是另有目的。”

秦惑敲着桌沿,“說實在話,我的人也曾發現他在這周圍出沒,引誘了他幾次,他都沒入圈套,看來他並非真正魯莽之徒。所以我現在有了一個新的引他入局的法子,需要你配合。”

“要我怎麼配合?”

秦惑看着他,“相信你亦恨他入骨,偏他又對花著雨長情。眼下正是他重新拿回東宮之位的大好時機,我只不過讓人放出花著雨在萬仞山被我囚住的消息,他立馬就丟下一切事宜帶人輕裝趕過來,所以我讓你明白把這幅畫親手掛到我指定的地方,就不信他不上當。”

楚明秋目光暗沉,“是你以花著雨的涉險的事引他過來的?”

“沒錯,難道你不認同?”

“不是。”楚明秋搖頭,“我只是沒想到他對花著雨癡情至斯。”

秦惑把卷畫推到他面前,又道:“花著雨以爲沒有她帶領,我就無法找到天機陣。焉知我不僅找到天機陣,更是已將天機陣外圍啓動。明日只要楚霸敢來,我就叫他有來無回。到時候,你想拿他怎麼樣都可以。”

楚明秋沒有作聲,眼眸裡卻已閃現殺意。

“如果你還不解恨,我已經派人去向你那狠心的爹傳消息了,說他的寶貝兒子、將來的皇帝繼承人不小心落入我手,如果他不想皇位旁落,就叫他隻身前來與我談條件。到時候,他同樣任我捏扁搓圓,你若動手殺他,我也毫無異議。”

秦惑的聲音像魔音一樣,一字一字,穿透人的隔膜,令人發狠發狂。

楚明秋手指根根捏緊,額上青筋暴跳,分明對他所提起的那個人恨得咬牙切齒。

秦惑揮了揮手,“你出去吧,喚青一進來。”

楚明秋退下,青一又進。

“方籬笙現在在哪裡?”秦惑問。

青一道:“此人極爲狡猾,屬下扮成大人的樣子帶着東臨老兒往北,竟叫他識穿,由北又返了回來。現在已和賀蘭晴、蘇植暗地會合。聽說今日謝俊之和蘭陵王也到了萬仞山。”

“謝俊之和蘭陵王也來了?”秦惑眯了眯眼,“方籬笙請來的?”

“肯定是的。要不屬下派人將他們一鍋給端了?”

“你跟着我這麼久,怎麼還說這些傻話?”秦惑漫不經心道:“那方籬笙是何等人物,如果他沒有把握,如何會把人請來放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他故意讓我們的人探知他與賀蘭晴會合,自然就是在警告我們不可動他們。再說還有一個蘭陵王,你以爲賀蘭晴不能動巫蠱之術,她爹也不行?”

青一低頭,“是,是屬下太魯莽了。”

“也好,你先把東臨老兒看管好。在我成親之前,我必讓他親眼目睹他引以爲傲的長子是如何慘死他面前。到時候,整個東臨必定土崩瓦解,拿下東臨,我將不費吹灰之力。”

“大人準備怎麼做?”

秦惑拈起一封信箋,“花著雨寫的這封絕義書,我明日會親自送到方籬笙手裡,不過你先重新給我拿紙筆來,這丫頭腦子活得很,我得重新臨摹一封,免得她在信裡又動了什麼手腳。”

青一出去拿紙筆。

秦惑瞧着那封絕義書,慢慢道:“龍七,待我送走絕義書後,你就可以帶着冥歡逃走了,然後告訴方籬笙,就說花著雨因爲被我侵犯,悲憤欲死。然後你就帶方籬笙去後面的寒潭,說可以自那裡悄然進入長青洞救人,我保證讓他在途經那裡時準時見到花著雨縱身跳潭的戲碼。”

陰暗處,一人輕應了聲,便如青煙一樣,消失無蹤。

秦惑笑了笑,放下絕義書,手指撫上脣,那溫軟依稀還在,雖然抗拒,卻是從未有過的甜蜜,比任何蜜都甜。

接下來幾日,長青洞中的人似乎都忙碌起來。起先是一些繡娘入住,日夜趕製嫁衣。其次是那些暗衛都不時現身,個個神色慌亂,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就連秦惑和楚明秋都是幾日不見蹤影。

花著雨問素蓮,素蓮說不知。花著雨跑去問胡雪姬,胡雪姬則笑着道:“也沒什麼,聽說是外面來了一些強人,定要硬闖長青洞,叫惑兒想法子排陣給困住了。但是那些人破壞力極大,爲防他們脫困而出又來找麻煩,所以才抽調了一些人手出去看着。這些人啊,若不是惑兒心軟,放在別人那裡,早就一起給殺了,算他們運氣好,卻又不知好歹。”

一些強人被困?是什麼強人?

就在她困惑之際,不遠處竟是響起了喧鬧聲,美一出去一問,回來臉色難看道:“是我們這裡的副衛竟帶着關在鐵牢裡的冥歡逃了。由於看管的人手被抽調,這個時間才發現,不知他們逃走有多遠,大人正帶了人親自去追了。”

胡雪姬不以爲然,“那小子關在這裡每天還要給他餵雞鴨,看着就噁心,跑了就跑了,惑兒何必還親自去追?”

美一看了花著雨一眼,沒有出聲。

花著雨此時哪有心思陪他們說話,是龍七帶着冥歡逃了嗎?一直以爲,秦惑對治冥歡都拖拖拉拉,似乎不到最後一刻不會對他伸手救治,這時候龍七帶他逃走,龍七是否會被傷害?就算見到方籬笙,他有辦法救他嗎?

她隨便找了個藉口,就急匆匆朝洞外走去。一衆侍女也跟火燒屁股一樣急急跟上。

洞外,青一接到命令,說楚霸中計被圍困,不過他的人太過兇猛,外圍的陣勢極有可能被他們所破,眼看寶興帝又帶了上千精兵朝萬仞山行來,如果在這期間讓楚霸脫逃的話,一切準備皆會付諸東流。所以在楚明秋請求支援後,秦惑立即派他帶人去押陣。

青一帶人來到被啓動的石峰山前的天機陣外圍,發現陣的動靜並不是很大,心裡就存了幾分疑惑。四下一掃眼,竟不見楚明秋的身影,便問守陣的人,他們說楚明秋說有東西忘了拿,回長青洞了。

他臉色一沉,叫人看住,便急往長青洞趕。回到洞內,並未見什麼異樣。就在他出去時,只見一僕女滿頭是血的從低處爬了出來,“快……快去救樂樂……他被人搶走……”

青一一驚,一把揪住僕婦,“那人是誰,往哪邊走了?”

僕婦含淚搖頭,“奴婢不知是誰,那人長着大鬍子,好像是朝大人的寢宮去了……”

“不好。”青一臉色一變,趕緊喚上兩個暗衛,急忙朝秦惑的寢宮奔去,他還未進門,老遠就聞到血腥味,奔近,方發現有五、六個暗衛被擊斃,室門大開,而且裡面被翻了個底朝天,所有物件都被扔在地上,一片凌亂。特別是鑲在石壁裡的暗格,亦是突兀的伸了出來,裡面的瓶瓶罐罐,所剩無幾。

一個暗衛大駭,“這是怎麼回去?是誰這麼大膽子,敢進入大人的寢宮殺人越貨?”

“好個楚明秋。”青一咬牙,“我早就覺得該殺了他,他居然敢背叛大人,抓到他,定將他千刀萬剮!”

他眼帶殺氣,吩咐道:“是剛纔發生的事,不可能走遠。你們兩人把洞內的總機關全數關閉,我再帶人一間一間的找。”

花著雨正要奔出洞去,只有一道石門之隔,不料全洞突然震顫,好像起了地震一樣,頭頂的石粉震動着簌簌直落,侍女們嚇得尖叫着四下逃竄。花著雨亦不知爲何有些震動,眼看她面前的一道石門就要放落,她屈身一滾,就險險滾到了門的另一邊,陡留那些侍女在裡邊大哭。

花著雨本想以最快的速度趕上最後一道門,結果還是遲了一步。與她同時遲一步的,竟然還另有一人。她吃驚地看着懷中抱着嬰孩的楚明秋,再看看他手中的孩子,有些不可思議的道:“你這是要幹什麼?”

楚明秋冷冷地看着她,“抱樂樂離開這裡。”

“你要帶他到哪裡去?”

楚明秋譏嘲地看着她,“你不是以爲我已經瘋了,沒有人性了,要殺了他麼?廢話什麼?有本事你就過來搶。”

花著雨略微尷尬,正色道:“不管怎麼樣,他是賀蘭晴的兒子,我必須看好他。”

“你的看好他就是讓他日日被秦惑喂藥吃?”

花著雨耐着性子解釋,“他曾經腦子受損,我也幫他診斷過,確實只有秦惑的那種藥能讓他恢復。秦惑已經承諾,一月內讓他痊癒,然後就會把他送到賀蘭晴手裡。”

楚明秋冷笑,“秦惑的話你也信?就算他一月內把他治好,誰知道他會不會又給他下另一種藥?我現已將他所有的解藥都背了出來,說不定只要一貼藥就能讓他徹底痊癒,又何必再拖到下個月?你難道不怕夜長夢多?”

花著雨冷靜地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

楚明秋笑得蒼涼,“反正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唯一剩的就是爛命一條。那日賀蘭晴爲要見她兒子,非要和秦惑撕破臉,甚至要到長青洞來,是我攔住了她。我告訴她,以我對秦惑的瞭解,從他手裡帶走一個孩子算得了什麼?於是我才厚顏無恥的跑過來給他當狗腿子。可惜現在樂樂雖在我手,我卻還差離開的最後一步……”

花著雨盯着他,若他所說是真,那麼是不是代表不僅冥歡逃出去了,連樂樂也可以逃出去?如此說來,秦惑用來威脅她的由頭又少了兩個?

不管楚明秋是真是假,人生就是一大賭博。若這是秦惑試探她的計,事敗,她最多多受點罪,有什麼大不了?若楚明秋是真心,那麼她等於也沒有錯過這次難得的機會。

“最後這道門又算得什麼?我在這長青洞中呆了十多天,早已將這裡的機關消息摸熟。”花著雨不再耽擱,既然有人閉洞,說明已有人發覺楚明秋的行蹤,那些追查的人肯定馬上就會來。

她走到一根鐘乳石下,在掌心吐了口唾沫,就欲上攀,楚明秋卻道:“這道門打開又如何?現在秦惑已在石峰山將天機陣外圍起啓動。我既已驚動他們,就算我出了這裡,也難以在陣勢變化還能按今天的陣勢變化出去,這個時候,他們肯定已經重新變陣。”

花著雨頓住,秦惑居然知道天機陣就在石峰山前面?他只不過拿到那張圖,那圖上的標記也亂七八糟,要想看懂,完全還要靠下面的註解,他又是如何知道天機陣所在地,而且還啓動陣勢的?

這廝,也太聰明過份了吧?

可是又能怎麼樣?不管真假,她也不能放過這大好的機會。

她心一橫,繼續爬上鐘乳石,手指在其根部連旋,在“扎扎”聲中,最後一道石室竟是徐徐打開。隨即她跳下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只三寸大的探山盤,“你先拿着這個東西,在入陣後,你不要辨別方向,只要按着指針所指方向左筆直前行,一定能出陣。”

楚明秋動容,她能隨手拿出這個東西,還能說出出陣之法,說明她準備已久。如果他拿走探山盤,她怎麼辦?

“那你呢?”

花著雨直推他,“事已至此,我必須把握機會,我還要去帶兩個人,你先行,我隨後就來。”

楚明秋接過探山盤,咬一牙,抱着孩子頭也不回地朝霧中石階行去。

花著雨不敢停歇,爬上鐘乳石摸着機關一陣亂轉,完全不顧那刷刷落下的石灰。

戈壁血水,長青沙漠。

萬仞山的寒風依然吹得猛烈。一隊鐵騎棄馬而行。但路道太崎嶇,行人亦是倍感艱辛。

“皇上,都到了這裡,還不見人來,恐怕是別人給您開的一個玩笑。”德公公沉聲扶住已走得一步三喘的寶興帝。

寶興帝擦了擦汗,搖頭,“是國師的親筆信邀約,我若不到,太子必定兇險。”

德公公搖頭嘆息,真是紅顏禍水,若太子不是爲了救花著雨,又何至於此?他看着身後女扮男裝一臉堅毅的李純華,此下她已被確定爲太子妃,這番前來,又不知她心裡作何想?

從來李家兒女心性絕斷,他沒料到,這位從來都不太露面的郡主更是如此。

“皇上,國師已在視野開闊之處擺下宴席,正候着,還請皇上屈尊降圩移步。”不知何時,一個大山石後面就蹦出了一人,揚聲叫道。

“大膽……”德公公正要訓斥,寶興帝一揮手,“帶路。”

那人轉身就走,只轉過一個山頭,他們果然見到悽悽寒風中,一身黑袍戴着青紗帽的秦惑正端端坐在一桌酒席前面。在這寒風之下,想必再熱的酒菜,也成了冰塊。

有人攔住德公公一干人,“大人只想和皇上單獨談談,你們最好原地不動。”

李純華挑眉,“若是大人對皇上不利呢?”

那人冷笑,“真要不利,就你們這些人,又如何是大人的對手?”

寶興帝止住他們,徒步上前。待到桌前,也不虛套,直接道:“國師,太子呢?”

秦惑指着滿桌酒菜,“急什麼?皇上坐下來慢慢說不行麼?”

寶興帝拂袖,“朕並不是爲了酒菜而來。”

秦惑呵然一笑,“楚霸是你兒子,你可以單刀赴會。那楚明秋難道不是你兒子,你卻可以設計讓他幹下禽獸不如的事,叫他剜心痛苦,生不如死。真不知皇上是怎麼想的。”

寶興帝瞳孔一收,虎目生威,“這與你何干?”

“自與我無干,我只是替楚明秋不平。此子與彼子,爲何會有這麼大區別呢?難道不都是皇上的骨血?”

“國師,我知你謀劃多年,心性極高。不管你怎麼想,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整個萬仞山外起碼有朕不下十萬兵馬,若是識相,現在就把楚霸給放了。”

秦惑像聽到什麼笑話一般,正要說話,卻見青一一臉慌亂的走過來,這可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青一附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秦惑臉色一變,當即推桌而起,亦沒心思同寶興帝打太極,只冷道:“我們的事還沒完,我現有急事,皇上請稍待,我馬上就來。”

不待寶興帝作答,他已轉身同青一離去。寶興帝氣得臉色鐵青,高呼道:“德公公,給朕攔住這廝!”

秦惑冷笑一聲,他剛在五步開外的身影竟是憑空消失,驚得寶興帝差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而待他回過神來,竟發現空闊的地方不見了,他所處的,成了一座望不到盡頭的深山密林。天昏地暗,整個人世間,好像都只有他一人一樣。

他回頭大呼,“德公公……”

這一回頭,更是驚得他頭髮都豎了起來,哪裡有德公公和他的隨從,全都是黑漆漆的參天大樹。

他焦急地四下跑動,只是待他跑得腿腳發軟,擡頭一看,又是回到了原來放酒席的地方。

他亦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至此,他已知秦惑狡猾,不知不覺間就把他誘入陣法,如果沒有人來搭救,此生他都休想能出去。

想到這裡,他不禁頹然坐下,他以爲在這空曠之地秦惑無法對他出手,卻料不到他會用這等障眼法,好個老謀深算的秦惑!

花著雨沒有向素蓮解釋,抱起小寶拉着她就往長青洞外闖。青一發覺洞中有異動,一邊派人攔截,一邊去向秦惑稟報。

花著雨讓素蓮母子捂好口鼻,她一路揮撒着藥粉直逼石峰山下。儘管山下看守衆多,她領着兩人以山石爲遮掩直朝來時未見過擺放雜亂的石陣挪去。

就在距石陣幾步之遙之際,一個此刻她最害怕聽到的聲音驟然在腦後響起,“你帶着他們母子,要到哪裡去?”

花著雨背脊一僵,素蓮一看是秦惑,大喜道:“大人,小姐說想去找您,想不到您這就回來了。”

秦惑眸帶涼意,卻能含笑說話,“你先帶小寶進去,我和你家小姐有話說。”

素蓮自是希望小兩口多親近,二話沒說,抱了小寶就回了長青洞。

花著雨眼睜睜看着他們離去,嘴裡泛苦,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秦惑上前兩步,捏住她的下巴,慢慢道:“我就說你不安份,居然摸熟了我長青洞的暗道機關,不慚是花著雨。可是這天機陣極爲複雜,你又憑什麼讓楚明秋帶着樂樂亂闖?若是他們因此死了,你豈不是要愧對賀蘭晴一輩子?你若愧疚,也不怕我心疼?”

花著雨望着他,嘴脣發顫道:“秦惑,要殺要剮隨你便,何必說這些廢話?”

秦惑低下眼,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脣,柔聲道:“你在怕我?其實你根本不用怕。我喜歡你都還來不及,怎麼會殺你剮你呢?”

儘管如此說,花著雨分明看到他眼眸裡猶如萬古冰潭裡浮起的冷劍,直插她心窩。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他發怒,他沒有粗暴,沒有罵語,但那徹骨的寒意完全可以將她冰凍……

她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秦惑卻突然低下頭,壓住她的脣,沒有溫度,只是狠狠咬了下去,花著雨只覺嘴裡溢滿血腥味,疼痛讓她心底發涼。

“記住,你是我的。若我再發現你心生逃念,就不要怪我大開殺戒了!”

秦惑退開身,冷冷看了她一眼,嘴上的血也不擦,轉身就朝陣中走去。

看着他絕然的背影,花著雨從頭涼到了腳,他親自去追楚明秋,哪裡還有幸理?

楚明秋不待有人就反應過來,就急速往天機陣裡狂奔,那些守陣的人,並不追他,因爲他們已經得令,就算楚明秋知道今日的陣勢變化他也只能有進無出,今日的陣勢,早已換過,他進去,定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得了花著雨指點的楚明秋卻全然不懼,一手抱着樂樂,一手拿着探山盤,不管一路變幻着怎樣的奇山險境,甚至是懸崖深潭,他照樣沉住心神,按指針的左方筆直前行。一路來,除了衣裳被枝條掛亂外,果然沒有遇到任何要命的伏擊。

眼見景緻開始變成深山老林,他便知離陣已不遠,心裡更是信心倍增,今日,他一定能順利將孩子和解藥交到賀蘭晴手中。

只是長空烏雲壓頂,寒風嗚咽,纔剛還寧靜的樹林,忽然狂風大作,夾雜着鋪天蓋地如瓢潑般的雨水劈頭蓋臉打過來。懷中嬰兒驚得大聲啼哭,劃破雨簾,四散而去。

楚明秋大驚,還沒待他反應過來,只覺身後一股橫掃千軍的勁道朝他直劈過來。他整個身體一縮,像拉滿弓的箭般疾射而出。繞是他憑直覺躲得快,然而那勁道的餘力同樣讓他心神巨震,一口鮮血脫口而出。

而那勁道並未停下來,緊接着的攻擊猶如這狂暴的風雨,一陣緊似一陣,密不透風,完全不給人喘息的機會。懷中嬰兒哭得暈過去,楚明秋從未曾經歷過如此可怖的攻擊,憑着本能偶爾能躲開重擊,那緊跟着的重擊卻無論如何也躲不過!

他只覺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隨着巨大的風浪,隨時都會沉覆。他幾乎帶着絕望,希望能在最後一刻用他的血肉之軀護住懷中的嬰孩。他不能讓他死!

狂風暴雨驟停,一隻腳踏上了他懷中的嬰兒,“說,你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最好不要有半句廢話,不然,這孩子立斃!”

楚明秋睜開被血水覆滿幾乎無法睜開的眼睛,眼前一片腥紅,隱隱綽綽間,他看到了那個總是高潔得似不染凡塵的男子,艱難張嘴,“是……是花著雨告訴我的……”

秦惑眼眸裡盡是冷酷,“她怎麼告訴你?”

“她……她說……我只要拿着這個探山盤……按……按着指針……直往左走……定……定能出陣……”

秦惑收回腳,撿起地上那跌落的探山盤……他冰冷的眸子裡似驀然燃起火焰,扭曲得幾欲毀滅一切……

那日她說,“秦惑,這裡好無聊,你給我買個羅盤吧,我也來學着排陣。”

他嫌羅盤太大,特意給她選了精巧的探山盤,滿心歡喜送給她,結果,卻是她一種逃離的手段,他還像一個傻瓜一樣沾沾自喜。

她竟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今日惹出這麼大的事,他該要如何待她?

“砰”然一聲,探山盤憑空化成碎屑,被風一吹,無影無蹤。

他回過頭,看到剛纔還倒地楚明秋沒了影蹤,他居然也不惱,只淡淡道:“楚明秋,沒有了探山盤,你是逃不掉的。爲了孩子的安全,你回來,我只要你自裁,孩子我還是會好生養着。”

話音落,居然沒有聲息,他冷笑,這些日子來,他把天機陣外圍完全摸透,掌控着每一個地方,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休想逃出去!

他閒庭信步般緩緩前行,果然,沒走得幾步,就看到了楚明秋。只是此刻已不止他和孩子,還有另外一人。

“父皇,我真的不明白,我是哪裡比不上楚霸,自小到大,你從未正眼看過我。母后亦如陌路人一般待我。我自問,我要孝順您和母后的心不會比楚霸少得一分。每次父皇只要誇讚我一句,我在心裡都會歡喜上好幾天,還暗暗發誓,日後父皇老了,走不動了,我一定要比楚霸孝順您,您若想看山川,我便揹着您。您若想聽琴曲,我便學來最好聽的彈給您聽。您若還想馳騁馬背,我便護着您。結果您不給我機會,事事都只責罵於我,事事都是我不如楚霸。”

“您可知道,爲了把您教的劍術練得比他好,爲了得到您的一聲稱讚,我幾天幾夜不睡的苦練,結果等到考較的那一天,明明楚霸不如我,您還說他練出了您的風格……父皇,您爲什麼要這麼偏心?難道就是因爲我是西齊皇后的兒子嗎?就算我有一半西齊血統,難道我另外一半屬於您的血統是假的……”

楚明秋抱着孩子,滿身是血,頹然跪於寶興帝面前,將他從未對人說過的話一字一句控訴出來,聽得端坐於椅子上的寶興帝老淚縱橫。

他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楚明秋,“癡兒,癡兒,父皇不是不知道你努力,不是不想誇你,而是……父皇不能給你太高的期望,父皇希望你對父皇絕心絕情,若是不然,那日西齊京城那一幕你又如何挺得住?父皇從來沒有希望你死,就算你當日在皇宮那般燒殺,父皇從來都不曾這般想過……父皇只希望你能像別人一樣過得快快樂樂,本想你沒有皇室子嗣的身份,你才能真正懂得什麼是家庭的溫暖,什麼纔是人生的真諦……可是你怎麼弄成現在這麼個樣子……”

這席話,恐怕是楚明秋有生以來聽過最令人悲痛欲絕的話,他胸腔起伏,伏在寶興帝膝上痛哭,“父皇……您爲什麼不早對我這麼說?您爲什麼最後要那麼樣設計我?爲什麼要讓我剜心一般的痛?爲什麼要讓我覺得整個天地都黑了?若您想要西齊,若您早告訴孩兒的身世,您又怎麼知道孩子不會照着您的心意去做?爲什麼要讓我過得那麼苦?爲什麼要讓我不容於天地,爲什麼要讓我畜牲不如……”

寶興帝抱着他的頭給他擦着血淚,亦是淚流滿面道:“父皇錯了,是父皇錯了。父皇沒料到你是這麼個性情的孩子。父皇一直以爲你冷心冷情,哪裡知道你是這般真性情……是父皇錯了,你一定要好起來,父皇后半輩子一定要好好補償……”

“錯已儔成,補償有什麼用?”

楚明秋一掌推他,驀然站起來,滿臉淒涼,“我現在已人不人,鬼不鬼,不管到哪裡都被人罵,您怎麼補償?”

寶興帝傷痛捂面。

“好一個父慈子孝的感人場面。”就在這時,秦惑將青紗帽戴起,緩走從密林中走了出來,“只是可惜了,只有我這麼一個聽衆,不能見識到你們皇家的齷齪事。”

楚明秋急步後退。

寶興帝站起來,攔住秦惑的去路,“秦惑,你究竟想怎麼樣?楚霸已經被你抓住,你又何必再對他趕盡殺絕?”

秦惑微笑,“我並沒有對他趕盡殺絕,相反,在您這位偉大的父親大人說要滿天下追殺他的時候,還是我收留了他。相對您,您看我是不是待他好多了?”

寶興帝氣得發抖。良久,才盯着他道:“告訴朕,你究竟想幹什麼?奪朕的江山?毀朕的王朝?可是朕自認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什麼要做得如此絕?”

“無冤無仇?”秦惑嘆着氣搖頭,“也好,反正今日你們都休想出這天機陣,就讓你們當個明白鬼。”

說着,他一揭青紗帽,微笑道:“不知皇上對張臉是否感覺熟悉?”

寶興帝視線一落他那張如冰似雪的臉面,稍一怔愣之後,竟如風擺楊柳般顫抖了起來,“玉……玉嬌……”

“虧你還記得這個名字。”秦惑笑得漫不經心,“已經二十多年了吧?皇上當年對玉嬌始亂終棄,不顧她已有身孕,害怕她拖累了你,竟然將她推下山崖,好在她被掛在了一根半山腰的大樹上沒死成。儘管如此,受了刺激的她還是變得瘋瘋癲癲,神志不清。這也便罷了,後來她生下孩子,你不僅派人將秦家兩百多口人漏夜全殺,還叫人暗夜擊殺我們母子。只是可惜,玉嬌是被你殺死了,可是我卻被救了下來。還化身聽政院李蠻子的首席弟子,最終接掌了天道宗,成了您老人家錦繡江山的大國師。”

他看着寶興帝面如死灰,更是笑得燦如春花,“我師父曾說,我長得與我母親極像。如果讓您老人家見到我真顏,我便會死無葬身之地,如此,我只好長年戴着青紗以蔽您耳目了。不過,您也要死而無憾了,最起碼,我讓您做了個明白鬼,您的兩個寶貝兒子後面就會跟着來。然後不好意思,您爲了守着這偌大的江山嘔心瀝血,最終還是會落入我的手裡。從此以後,你們楚家王朝,便要改朝換代,應該叫什麼呢?”

他好似真的在想一樣,“秦家王朝?嗯,這個不錯,待我有了兒子,孫子,我會讓我所建立的秦家王朝千秋萬代……”

“秋兒,快走,爲父拉住他,今日和他拼了……”

不堪重負的寶興帝突然發難,手握長劍,一劍就朝秦惑刺去。

秦惑冷笑,“螳臂擋車!”

他長袖一揮,長劍遇阻不前。他以爲一招就可將寶興帝制住,未料那長劍遇力竟然像煙火一般四面炸開,尖利的風直襲入體。

秦惑連退幾步,運功一逼,入體的細小暗器全數朝寶興帝倒飛而回。寶興帝不退反進,飛撲過去直擊秦惑下腹。秦惑飛踢,寶興帝卻趁此機會往下一壓,竟然一把緊緊抱住他的腿大吼,“秋兒快走!”

“好個父子情深。”眼見楚明秋真的跑遠了,秦惑再也沒有耐心,一掌就擊在寶興帝腦門,“到陰間去向秦玉嬌陪罪吧!”

寶興帝瞪圓了眼,整個人卻軟軟倒了下去。

秦惑踢開他,正欲追人,半空中忽然有人嘆息,“我本以爲你還有一點人性,這個人說什麼也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怎麼殺他像殺條狗一樣,眼都不眨一下,天道宗千百年來可沒出像你這麼沒人性的宗主。 你愧對你師父對你的救命之恩了。”

秦惑止步,目光四下掃過,“方籬笙?”

“不錯,是我。”須臾間,就見一身月白長衫的方籬笙緩緩從林中走出來,走過溼地,他的衣袍依然纖塵不染,猶如他的眉目,永遠都是那麼清亮明靜。

秦惑微眯了眼,“方籬笙果然有些本事,居然可以隨意出入天機陣。”

“隨意出入不敢,不過想要找個人還是不成問題。”方籬笙閒閒地彈掉肩上的落葉,“我看楚明秋你就不用追了,我已經讓人把他接出陣了。哦,對了,還有被你圍困的楚霸,剛纔好像也被我帶出去了。不好意思,讓你多日來的一番心血白費了。”

秦惑立在那裡,臉色微微有些發沉,“方籬笙,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的老父還在我的手裡。你這麼做,不怕你的老父會因此喪命我手麼?”

方籬笙不以爲意,“我父皇今年少說也六十歲了,這一輩子,他老人家也算是活夠了,我相信就算他老人家在這裡,也定然會讓我這麼做。所以你想怎麼樣都行。”

秦惑眼底掠過一絲憎恨,忽然又笑了起來,“老的你可以不管,難道你的心頭肉花著雨你也可以不顧?”

“秦惑,你真狠。”方籬笙一臉沉痛,“你前兩日給我送了封她的親筆絕義書,同時還給我送了張六月初六的請柬,令我悲痛萬分。但是我左思右想,好歹是想通了,畢竟強扭的瓜不甜,她既然選擇跟定你,便是你的人,我就算再愛她,總也不能強迫她。”

“是麼?”秦惑看着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請你六月初六來觀禮了。到時候只要你肯來,說不定我還能送給你一個驚喜。”

方籬笙咳聲道:“驚喜就不必了。觀禮肯定是要來的,到時候只望你不要給我閉門羹就是。”

秦惑自知方籬笙非常人,若想自他的言語中找到什麼蛛絲螞跡,簡直比登天還難。只是……他眼角笑意漸深,他會讓他露出原形的。只要除去此人,不管是江山,還是女人,都會緊握他手。

另一面,蘭陵王親自出手,遁入陣中,按方籬笙所指的方位,果然將懷抱着嬰孩幾乎栽着前行的楚明秋給接了出來。

在陣外候在多時的賀蘭晴聽到那嘹亮的哭聲,痛哭上前,一把將才醒過來的樂樂抱在懷裡。

楚明秋猶如放下了千鈞重負,慢慢軟倒下去,蘭陵王緊扶他,“楚明秋,支撐住,待本王再想個法子救你。”

楚明秋倒在他肩上,無力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已經活夠了。”

他把目光投向喜極而泣的賀蘭晴,“郡主,我總算是把孩子安然無恙地交到了你的手裡。還……還有,我把秦惑所有的藥瓶子都搜刮了來,全都包在了孩子……孩子的襁褓裡。相信裡面一定有他的解藥……”

賀蘭晴擡起頭,看到他這般模樣,更是悲從中來,上前握住他的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去的,我不該答應讓你去的……”

楚明秋輕握她的手,在這寒天寒地裡,只覺份外溫暖。

他露出滿足的笑,看着她晶瑩的淚珠,“不要哭,不要說對不起,這是我的命……你若幸福,就代我一同幸福下去……”

賀蘭晴本想留住的眼淚,偏是不聽話的撲撲往下落,她連連點頭,“是,我一定會幸福,還有樂樂,他也一定會幸福……”

楚明秋靜靜望着她,想盡力將這張容顏記住,可是眼睛眨過,這張臉竟是越來越模糊。他好像聽到九天之外的古鐘長鳴,又好像聽到風過樹梢的嗚咽聲,還有哭泣聲,吶喊聲,紛至沓來,將他的思緒都攪混了。

他好像看到他父皇在半空中笑眯眯朝他走來,似乎還在誇讚他,“好孩子……”

他又好像看到了鄭皇后臨死前那悲痛絕望的臉,還在輕喚,“我兒……我兒……”

然後他還看到曾經遇到過的人,他們皆匍匐在地,山呼“萬歲……”

他知道這都是夢,美夢,惡夢,全都撕咬着他,他不願這樣下去。

他努力凝聚着力量,總算看清了,這個伏在地上哭得傷心的,是謝俊之,那個被他支開的正人君子。

他輕輕道:“曾經滄海難爲水……不管怎麼樣,你都要待郡主好……一定要讓她……讓她……幸福……和她白……白頭……偕……老……”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無聲,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謝俊之悲聲大哭,“殿下,殿下……”

手中一沉,賀蘭晴癡住,這個她一直認爲缺少溫暖的男子,竟這般去了。冷風吹過,看着天空中破碎的飄浮的雲朵,她恍然覺得他還是那夜在她屋內侃侃而談活生生的人。他依然身形挺拔,顏如玉雕,他說,“這衣雖難看,不過好在暖和,這寒天裡穿,倒也不至於凍着。”

還說,“這些朝政之事令我日夜煩悶,你一個女子就不要過問太多了。”

甚至還問,“謝俊之……你究竟喜歡他哪裡?”

她說了原因,後來還與他爭辯,他只是一笑而過……這一切,彷彿還在昨天,眼下卻已事過境遷。

她突然覺得心好痛,好像被撕開了一般,回頭看到哭成一團的謝俊之,一股堆積多時的怨氣驀然爆發,她把孩子放到蘭陵王手裡,上前就像瘋婦一般撕住他的頭髮,像受傷的小獸一般嚎叫:“混蛋……混蛋……最該死的就是你,爲什麼不是你去死,爲什麼還要去害別人……”

謝俊之任她撕扯,“晴兒……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都可以,看在孩子的份上,求你不要不理我……”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你有什麼資格要我看在孩子的份上?我要你去死,你死了,你娘纔會安生,你爲什麼不去死……”賀蘭晴根本聽不進他說的話,瘋狂地撕咬捶打,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心中的悲憤發泄。

眼看謝俊之被抓得滿臉是血,鼻孔也是鮮血直流,有人想去拉,卻叫蘭陵王攔住,他女兒自小生養嬌貴,從未嘗過人間疾苦。她不聽勸定要千里嫁謝俊之,吞了苦酒後,不敢聲張,暗自往肚裡吞。她憋悶得太久了,他看到她時幾乎都認不出這個沒了生氣的女子是他曾經朝氣蓬勃的女兒。

這次和謝俊之來萬仞山後,她沒朝謝俊之看一眼,沒跟他說一句話,心裡分明有着恨。此刻若是不讓她發泄,他怕她會病,不管是分也好,合也罷,若不讓鬱氣通暢,或許他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北風怒吼,蒼鷹的鐵翅劃破長空,傳來一聲聲淒厲的悲鳴。

方籬笙從天機陣中出來,高山立即過來沉聲道:“殿下,楚明秋去了。”

方籬笙望着遠山一嘆,“生死有命,也罷。楚霸是否安好?”

“他已和德公公他們會合。”

“有沒有讓他不要再插手花著雨的事?”

“屬下已經告誡過他了,至於他聽不聽,沒人敢打包票。”

方籬笙搖頭,“他終是不及楚明秋的沉穩,讓李純華通知李皓,務必馬上把他帶走,免得又壞了我的事。”

“是。”高山應了一聲,又道:“聽說黎司桐趁機與花勝南首尾相應,已經隔斷了大澤軍,以他們的聲勢,估計不出一月,就會將大澤軍趕出。而且他們已經聯合西齊各方勢力,假以時日,黎司桐便會成爲西齊的一代霸主。”

方籬笙沉默了一下,“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秦惑的勢力不僅滲透了整個大澤,西齊他也不曾放過。想想我們東臨險些成了他的天下,就知他的手段極爲陰暗。現在他是按兵不動,放任黎司桐與大澤相爭,待到天下動盪,他們兩傷,只要他登高一呼,順應民意,整個大澤和西齊便非他莫屬。”

高山咋舌,“這廝這麼厲害,難道殿下就任憑他翻手雲,覆手雨?”

方籬笙啞然,“你把我看成救世主了嗎?”

高山急拍馬屁,“在我等心目中,殿下比救世主還神聖。”

“你惡不噁心?”方籬笙拍了他一掌,道:“秦惑也是有弱點的,只要我們能找到。而且大澤現在雖然寶興帝已死,以楚霸的心性,這江山他也守不住,好在還有李家護着,就算黎司桐氣勢再甚,一時三刻他也拿不下大澤。所以我們還有時間。”

高山謹慎道:“難道殿下沒準備問鼎天下?”

方籬笙失笑,“這天下有什麼好?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亦曾繁華過,如今只願能平淡而過,安安靜靜享受每時每刻纔是正道。”

高山無言。過了一會,他才道:“看殿下這次空手而回,想必皇上還沒有着落。”

“本來就要有着落了。”方籬笙苦笑,負手慢慢前行,“可惜楚明秋突然行動,拉動了長青洞和四周大陣的警報,爲了確保退路,我只能眼睜睜看着父皇在山石上被迅速移走。好在出來得及時,能救下楚霸,不致讓他落在秦惑手裡,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同時還機緣巧合的聽到了秦惑的身世來歷,讓他終於知道,他的恨是從何而來。

“既然入過天機陣,可有見到七小姐?”高山小心翼翼地問。

“你以爲天機陣是個兒戲,真的可以讓人任進任出?那秦惑可不是個草包。”方籬笙看他一眼,“還有,莫非你眼瞎,沒看到那丫頭親手寫給我的絕義書?一個這麼無情無義的小丫頭,我爲什麼還要巴巴地去見她?”

高山咳了一聲,“殿下就不要在屬下面前裝了。沒人比我還清楚殿下的心思。”

方籬笙輕哼,“我的心思你最好別猜。倒是那蘇植,這麼要死不活的,你把他移遠一點,我一看見他就不爽。”

高山駭然,“他馬上就快死了。雖然秦惑假好心爲他解蠱毒,這麼多日子卻不見起色,就算蘭陵王出手,恐怕也難找到解法。這個時候若動他的話,他只有死路一條。您就再忍忍吧,別把他挪死了,到時候七小姐回來還要給您臉色看。”

“高山,你焉知除了秦惑,我就不能解了他的蠱毒?”方籬笙似笑非笑。

高山愕然,他能解?能解爲什麼不幫他早解?難道……

他偷瞄過去,果然看到方籬笙一派悠然,他恍然大悟,原來是醋勁大發,故意給蘇植顏色看的。可惜蘇植因此受的苦比車拉還多。果然紅顏禍水,不過他也只敢在心裡念。

兩人邊走邊說着,忽見怒叔一臉欣喜地奔過來道:“殿下,好消息,龍七竟然帶着冥歡偷跑出來了,他們正在大營等着見您……”

方籬笙挑了挑眉,“是麼?龍七還好吧?冥歡的情況怎麼樣?”

怒叔臉色一暗,“不怎麼好。龍七說他完全不認人了。”

方籬笙皺眉。怒叔又道:“聽龍七說,還有一個重要的消息告知殿下,所以屬下才趕緊過來找您。”

“那趕快走。”幾人加快了步伐。

花著雨被人帶回了長青洞內。

除了那些整日價跟在她後面的侍女全數不見,換上了十多個大漢守在石室外,其他一切都沒有變化。

她感覺整個長青洞的氣氛特別沉悶,好似烏雲密佈,隨時要有一場狂風暴雨襲來一般。

素蓮給她端上飯菜,她默然吃過,就對着那幾箱柔軟的布料發呆。

“雨兒。”

花著雨回頭,是胡雪姬,她的身後沒有美一,是她自己轉着輪椅進來的。

她上前推她,“孃親。”

胡雪姬示意她坐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這麼不開心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花著雨搖頭,“沒有。”

“不要騙孃親了。”胡雪姬溫柔地看着她,“看剛纔惑兒的神情,定是你們兩個吵架了不是?”

花著雨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看來是你還不瞭解惑兒,所以纔對他心生芥蒂。”胡雪姬示意她推她,“你跟我來,我給你看幾樣東西。”

花著雨跟着胡雪姬前行,竟到了曾經她和秦惑一起到過的平臺上。

此時平臺上依然月清風靜,只是多了一些物什。

胡雪姬打開靠壁處的一排木櫃,指着第一格上的一個精雕木偶,“知道這是誰做的嗎?”

花著雨搖頭。

“是惑兒做的。”胡雪姬將木偶拿下來,“他說那日你在這裡親口告訴他,若是他真能娶妻生子,相信他一定會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你不知道他聽了這句話有多歡喜,第二天就跑去問我,怎樣纔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其實我也不知道,只讓他自己想象。於是他就找了這些東西來,說他小時候每次看到同齡的小孩子拿着人偶驕傲地說是爹親手做的,他就非常羨慕。他說他不會讓他的孩子跟他一樣,他要做很多各式各樣的木偶,讓他的孩子也能驕傲地在人前稱讚他。”

花著雨藉着月光朝架子上慢慢看過去,只見上面已經擺了五六個形態各異的木偶。有小人,有雞,有狗,有馬……做工個個都非常精細,就像是一個浸淫雕刻術多年的老工匠做出來的一般。

只是在櫃子旁那些被扔滿地未成形的木頭塊卻暴露了,這是秦惑新近纔開始學做的。

他這個人,總是很聰明,也很勤奮,所以學什麼像什麼。以至他所有做的事,總要那麼完美。

胡雪姬放下木偶,又從第二格上拿下一個純金長命鎖,“他說如果他生的是女兒,肯定喜歡這些富貴之物。他說他自要讓他的女兒長命百歲,這個長命鎖由他親手做出來,貫注了他很多心血,一定能保她平安一生。”

那長命鎖光潤而精巧,與月色清輝相映襯,更是陪顯光芒奪目。

“我看他如此用心,便笑道,你都爲你兒女做好了禮物,那你的妻子呢?”胡雪姬看着她道:“你知道他說什麼?他說,女人想要嫁的好丈夫,自然是又貴氣又好看的,下聘的時候,還要車拉馬馱着金銀珠寶,叫所有人都稱讚她嫁了個看重她的好男人。”

花著雨忽然想到還擺放在她臥室內的大小箱籠,那一箱一箱的金銀珠寶,她從未放在心裡,此刻卻像一根根刺一般刺得她難受。

“我笑他說,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不僅是這些外在的,最主要的,是看男人的心意。你都給你未來的兒女用心做了玩意,你又拿什麼向你的妻子表示你的心意呢?他聽了我的話,竟然不知所措,直道他也不知道她會喜歡什麼。這件事他得認真琢磨。”胡雪姬看着默然中的花著雨,嘆聲道:“他其實真的是一個很用心的孩子。不懂的他會問,不會的他會學。只是不善表達,總是一副溫文什麼都知的樣子,不瞭解的人,自然都要對他敬而遠之。”

“不怪外界對他諸多誤解。”胡雪姬繼續道:“自他出生始,他就被他的瘋娘折騰,後來又被生父追殺,外家因此全被滅族。就算李蠻子救了他,讓他有了安身之地,但李蠻子對他極嚴,偏在他七八歲時連嚴師都遭遇不測,遇到了一個邪惡狠毒的冷浮寒。他爲了生存,只能在冷浮寒手底下卑顏屈膝,儘管如此,還是時常要遭受冷浮寒的毒打。有時冷浮寒讓他試蠱毒,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整整八年時間,我是親眼看他一步一個血印熬過來的。”

胡雪姬一聲輕嘆,“儘管後來將冷浮寒重傷趕走,但是他的好日子還是沒有來。冷浮寒給他下的巫咒,每一次發作,都幾乎會要他的命。爲了救他,我試盡各種辦法,甚至在去年,我還照着古書上所說,讓他一次性凝聚上百人的血喝下去,說不定能解咒。結果他喝過後,巫咒不僅發得頻繁,還讓他染上了血癮。所以現在他一發,我就得立即制暈他,不然,誰也不知道他會作出何等可怕的事。”

去年讓他一次凝聚上百人的血喝下?花著雨一陣發寒,難道是指北冥使團在曲靖被全滅的事?那次是紅衣妖人出手,全數將人的血給抽乾了,只留下一具具乾枯的屍體。

“雨兒,你不要怕他。他也並不可怕,他只是被世人留下了太多陰影,他親口告訴我,他喜歡你,要娶你做他唯一的妻子,還爲他生下健健康康的兒女,兩人再一起慢慢變老。現在他巫咒頻發,讓他一直認爲自己是個怪物。所以他心性不定,我希望你能在他身邊撫慰他,讓他平靜下來,不要讓他釀成大錯,入了魔道。”

“他喜歡我?”花著雨冷笑,想到今日在陣前那血腥的一咬,想到他對楚明秋和樂樂的趕盡殺絕,“他不過是想利用我同他一起進天機陣解咒,我看他喜歡他自己纔是真。”

胡雪姬搖頭,“看來你對他誤會已深。他並沒有你想象的那般惡。聽說今日在陣前他對你發過怒,那是因爲他認爲你背叛了他。再說他也沒有殺樂樂,現在樂樂已回到他母親手中。至於楚明秋,當初他收留他,就沒準備殺他。因爲,他也非常同情他,就好比同情他自己一樣。”

“同情他自己一樣?”

胡雪姬沉默了一下,“你可能還不知道,他的生父其實就是皇上。當年他母親與未登基的皇上相識後,就懷了他。後來皇上爲了娶婧皇后,不僅棄了她,還下了殺手。他母親大難不死才生下了他。結果皇上得知他們的存在,還要趕盡殺絕。所以他恨皇上,恨李家,恨整個楚家王朝。如今看到楚明秋照樣被棄,他感同身受,曾想好好待他。沒料到楚明秋卻背叛了他,帶着樂樂逃跑,所以他更怒。甚至……今日一怒之下竟親手將皇上給殺了……”

花著雨大吃一驚,“他親手殺了皇上……”

寶興帝死了?秦惑竟幹出和楚明秋一樣的事?而且還是明知故犯?

“雖然他恨了皇上很多年,從不承認皇上是他父親,但是今日他一怒之下親自下手,心裡也肯定不好受。”胡雪姬拉住她的手懇切道:“所以雨兒,你去看看他,他今天的舉動真的很反常,我怕他一個失神,就犯下不可彌補的錯事。”

花著雨忽然想到他進陣前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說他會大開殺戒……這個人,真的快到瘋狂的邊緣。

她拿起櫃架上的一個木馬,慢慢將胡雪姬推了回去。

接着她沒有回房,讓人帶着,去了秦惑住的地方。

青一冷冷地給他打門,她慢慢走了進去。

只見室內燈火輝煌,夜明珠鑲於四壁,更交相輝映。

在一方軟榻上,青紗輕垂,一身黑色袍服的秦惑單手撐頭,正閉了眼半躺在上面。

他的神情很安寧,像與這四周的靜融爲一體,可是誰又知道,他下一瞬會不會又將這些摧毀殆盡?

她輕輕走到軟榻前,輕輕將青紗掛在玉鉤上,然後輕輕蹲了下去,靜靜看着他的睡顏。

這個時候,她發現他真的很好看。就像第一次見他時,那絢爛的秋色那灼灼的玉蘭都不及他容顏的一分一毫。

她忍不住伸手虛空描繪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脣,他的下巴,如果他是一幅畫,肯定是一幅讓人難以移開眼睛的美畫。如果他是一塊玉石,那也是精雕細琢後美玉。

可惜,畫是拼裝,玉是碎石,他的裡面太黑暗,誰也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完美。

就在她描着他弧度好看的下巴時,他驀然睜開眼,帶着慵懶,帶是迷濛,默默看着她。

花著雨頓住,隨即放下手,與他默然對視。

兩人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對望,誰也沒有出聲,誰也沒有移開。

紅燭嗶剝,燈芯爆花。

窗外的天色暗沉幽明,一縷薄得透明的淺藍之色嵌在天際盡頭,萬籟俱寂,四下裡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良久,花著雨才率先打破沉寂:“今天是我不對,我不該背了協議,放了楚明秋和樂樂走。”

秦惑伸出手指,輕輕撫摩她的下脣,暗聲道:“是不是還很疼?”

花著雨誠摯地看着他,“不疼。相比你的疼,這根本不算什麼。”

秦惑整個身體一震,眼裡似有什麼急於流瀉,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住。

“如果我願意陪你進天機陣找尋解除巫咒之法,還願意做一個好妻子,和你一起生兒育女,你願不願意答應我,就這麼平平淡淡地和我過一輩子,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不再去過問天下,不再去沾染血腥?”

花著雨的聲音平靜中帶着熨帖,像一彎清泉般緩緩流淌而過。

秦惑的胸膛急促起伏。良久,方平靜下來,只看着她,淡淡道:“我要怎麼相信你?”

花著雨心裡一緊,頓了一下,拿出那個木馬,“我們只要有了孩子,還有什麼不能信任?你也知道,以我的心性,會把孩子看得比我的命還重,我豈會讓他有一個不完整的家?”

秦惑的眸光瞬間柔了幾分,他亦摩挲着那木馬,“可是我被下了巫咒,我怕就算進了天機陣,照樣無法解,那麼你就會變成寡婦,孩子也會變得沒了爹,這個家,還是不會完整。”

“我們都沒有試過,總不能放棄。”

秦惑沉默着,半晌才擡眼看她,“你真願意跟我這個沒有未來的人嘗試?”

花著雨點頭,“你若選擇我,我便跟你一世,不管生老病死,我都會與你在一起。”

“可是,我的要求會很高。”秦惑慢慢坐了起來,“我若選了你,我便一無所有,你就是我的全世界。你既然跟定我,我也要成爲你的全世界,這一輩子,你的心裡,你的眼裡,都只能有我一個。”

他望住她,“我的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

花著雨在他身邊坐下,“我真心答應你的事,就不會反悔。”

“你可知道,我要求的是我們兩人的對等?我全心全意待你,你便要全心全意待我,沒有一絲欺騙,沒有一句虛言。”

花著雨鄭重點頭,“若結爲夫妻,這是必然的要求。”

“那你可不可以證明給我看?”

花著雨望着他,“你要我怎麼證明給你看?”

秦惑輕輕一笑,忽然道:“我現在心情很好,肚子也餓了,不如你陪我一起用膳,我稍後告訴你該怎麼證明給我看,好不好?”

花著雨當然答應好,這個人今日殺父弒弟,情緒波動極大,就像一顆炸彈,若不先讓他穩定下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爆炸。

秦惑並沒有把她帶去飯廳吃飯,而是帶她來到長青洞最右側的山崖邊。這山崖三面臨深谷,一面臨水。這臨水的一面,正對着另一山崖。只見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下面一座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泄水之處。只是瀑布注入處湖水的翻滾並不烈,只一落下去,湖水便一平如鏡。

月光照入湖中,湖心也映出一輪冷冷的清月。

面對這奇景,花著雨頓覺心曠神怡。而在這恰好只能放下一矮桌坐下兩個人的山崖邊,竟早已有酒菜布好。

秦惑示意她坐下,然後在她旁邊落座,指着桌上還冒着熱氣的清淡小炒,“今日你只能在這裡細嚼慢飲,不可說話,若是你能證明日後你心裡只有我一個,明日我就爲你辭去天下,你可答應?”

花著雨有些迷惑,讓她證明?坐在這裡怎麼證明?

她還未想明白,秦惑突然兩指在她身上連點三下,然後讓她靠在他肩上,柔聲指着對面山崖道:“長青洞四面環山,地勢極爲險峻。不過你看到沒有,從對面的山崖到這邊卻被人牽上了一根極細的鐵索,不是明眼的人,絕難看到。還有這下面的湖水,叫寒冰潭。這潭裡的水極爲奇怪,不論是樹葉還是牲畜掉進去,都無法浮上來。就算是再會鳧水的人下去,瞬間就會被沉入冰潭底部,再無生還之理。”

花著雨疑惑地擡頭看他,他給她說這些做甚?

秦惑低頭對她一笑,點着她鼻尖啞聲道:“雖然你今日犯了錯,但是我還是會原諒你。只要你以後不犯,我一定待你比我自己還好。”

他的氣息鬱郁,帶着幾分甜蜜的低喃。

花著雨心軟了軟,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嘴裡根本不能出聲,方發現他剛纔點了她的啞穴。

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女子的哭泣聲,她移目看去,竟看到在濃濃月色,一個披散着長髮的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了十多米開外的一塊突起石頭上。女子披散着發,在這一面自然看不到她的容顏,但是那哭泣的聲音,卻讓花著雨覺得份外耳熟。

那女子先是站在山石上哭了一會,隨後又蹲下來,嘴裡似乎在哭訴着什麼,卻因爲她處於上風頭,那語聲纔出,就被風吹得老遠,根本聽不清。隱約是在連說什麼“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又過了一會,女子不再發出哭聲,慢慢站起來,竟一步一步朝山石邊挪去,似乎是準備跳崖自盡。

花著雨驚得朝秦惑直眨眼,意思自然是讓他去救人。結果秦惑像沒看到一樣,看看那女子,又朝對面的山崖看去。

救人如救火,花著雨實在不知他還在看些什麼,情不自禁隨他的目光看去,這一看,幾乎讓她再次驚呼出聲。

不知何時,在靜謐如鏡的湖面上,竟有一條白色身影懸空急步朝這邊山崖行來。月色下,那衣袂飄飄,那清俊眉目,不是久未見面的方籬笙還是誰?

從他的步子來看,他分明是踏在剛纔秦惑所說的透明細索前行,只是那細索太細,崖間風又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爲驚險,像是隨風拂柳,又像浪尖上的小舟,隨時都有墜落下去的風險。

此時此刻,花著雨終於明白剛纔秦惑爲什麼要那麼清白的爲她介紹這山間地理環境了。因爲不知道他用什麼計謀已經引誘方籬笙踏上這要命的繩索。只要方籬笙踏上去,他只要一刀斬繩,就可以讓方籬笙葬身冰潭,任他武功再高也休息活命!

她的背脊驟然發寒,她還以爲他真的想變好,她還以爲她真的可以感化他,結果他從頭至尾都是一個惡魔,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所謂的證明給他看,就是要她眼睜睜看着方籬笙死於她眼前,然後還能歡天喜地的嫁給他。

她做不到,就算明知是他在試探她,她也沒法做到方籬笙死在她面前還能保持面部平靜。

眼看方籬笙行過來的速度越來越快,感覺死神也離他越來越近。她用肩直撞秦惑,期望他回頭看她,期望他能看到她祈求的眼神。可是秦惑偏是心冷如鐵,偏是不看她一眼,反而扳正她的身子,擡高她的下巴,掰開她的雙眼,讓她睜大眼睛,明明白白地將即將上演的戲碼看個清楚明白。

只是讓花著雨沒有想到的是,並沒有人去砍繩子,而是那白衣女子忽悲呼着縱身一躍,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急速朝冰潭墜落。

加快步伐的方籬笙在快上踏上這邊山崖時亦同時朝那女子墜落處縱身躍下,只聽得他最後發出一聲悲鳴:“花著雨——”

聽聞撲嗵兩聲,然後一切傾於平靜,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花著雨癡然,渾然不覺已淚流滿面。

她終於明白秦惑的惡毒,就算是十個聖母也無法將他感化!

她忽然淚如泉涌,張嘴奮力朝舌根上一咬,卻叫秦惑猛然卸掉了下巴,秦惑揹着月光的眼眸一片黑暗,他卻仍能微笑,“花著雨,原來你都是在騙我。說什麼陪我一生一世,說什麼爲我生兒育女,說什麼要當一個好妻子,還要我做一個好丈夫,全都是鬼話。很好,花著雨,我會讓你看到騙我是什麼代價。就算是我死,這整個天下都要給我陪葬!”

大澤寶興十六年五月中旬,本來因爲西齊一戰聲名再度振天下的寶興帝竟突然駕崩萬仞山。這個消息震驚天下。

因出此事,經朝中不少老臣各方商議,以太子還在萬仞山,應當先將先帝的靈柩扶回京城下葬,再輔佐太子登基爲由,急令壽康王世子李皓趕緊從西齊撤兵,先處理完國內政事再攻西齊不遲。

連番催促,李皓不得不撤,隨即帶兵往南迎靈柩。

西齊得他一撤,各方諸侯迅速竄起,就算黎司桐得了蘇植暗授的半壁江山,但是與李皓纏鬥之後,他也已大傷元氣。他只能暫時穩住各方勢力稍事歇息,卻知那些諸侯仍然蠢蠢欲動,只要稍有風聲,定然就會殺人個片甲不留。

就在兩國變故突起之際,大6諸國突然接到天道宗宗主秦惑的喜貼,說是六月初六,歡迎各國王者駕臨萬仞山,祝賀他與花著雨喜結連理。

這一消息傳開,天下皆驚,天道宗的宗主還可以成親?

更驚的,自然是凝華長公主,如今她已輾轉到西齊和黎司桐一起。她最清楚花著雨與方籬笙是拜過堂的夫妻,完全不明白花著雨爲何二嫁秦惑?

再就是南門關的花勝南,自賢王被他脫困而出斬首後,權勢亦在逐漸擴張中。他聽聞他父親花不缺說,七妹花著雨極爲忤逆,就當沒生過她,世上沒有這麼個人。但是如今這個七妹卻要嫁給聲名天下的天道宗宗主秦惑,這是一個極好拉關係壯大自己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也得提了貴重之禮道賀,甚至到時候讓他出些嫁妝,也在所不惜。

各方勢力都在因這一道喜貼而盤算利益,甚至都經過暗自打聽,聽說東臨的惠文帝早早就攜了重禮到了萬仞山。還聽說西齊的太子蘇植也在那裡。曾對花著雨癡戀不已的楚霸更是賴在萬仞山不肯走,從不出山的嶺南蘭陵王亦在,新近異軍突起的黎王和他母親亦在往那邊趕,包括叛賊花勝南也不顧臭名遠揚給趕了過去。

這麼多上位者皆去,自然是有利可圖,再加這秦惑身爲大澤國師,聲譽極好,在百姓眼中亦是神聖不可侵犯。特別是他手下的漠旗衛,每一支都能抵禦千軍。這麼樣一個人,在這亂世,誰不想去巴結?

他如今既然成親,說明他已踏入凡塵,那麼給送上重禮,自然也能給留下個相當好的印象。

各種心思之下,於是不少收到喜貼沒收到喜帖的,都紛紛提上厚禮,不管時間有多趕,都以極快的速度直奔萬仞山而去。

一時間,本是荒僻寒涼的萬仞山,居然變得車水馬龍,貴賓雲集,份外熱鬧起來。

“小姐,外面的賓客真多,那營房都扎得老遠,我脖子都快望斷了,都沒望上頭。還有石峰山前的空地上,全擺滿了酒席,大人說他大喜的日子,不管何方來客,都可大醉七天。不少聽到風聲的叫花子都遠道而來,坐在席上吃了個盡興。還有那些什麼王爺,大人,皇親國戚,個個都攜了厚厚的禮單向大人道喜,大人笑得好不開懷。”

素蓮和兩個繡娘邊是整理着大紅嫁衣,邊是喜笑顏開地不停談論。

坐在屋角的花著雨面無表情,這就是秦惑的手段,石峰山前隱藏的是天機陣,他引來的人越多,到時候他一旦啓動陣勢,死的人也就越多。

這些人又多是天下權貴,這些人死了,整個天下也就是他的了。

是的,他這就是要做給她看,就是要報復她,就是要讓她眼睜睜看着更多的人因她而死,他就是要讓她心裡難過,方會罷休。

聽着不遠處傳來的猜拳行令的聲音,她心裡更是多了幾分沉重。

室內忽然鴉雀無聲,然後有鬱郁香氣慢慢朝她襲來。一隻修長骨節勻稱的手伸到她面前,“來,我帶你去看看外面的賓客,明日我們的婚禮,熱鬧程度,定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可要有個心理準備。”

花著雨乖乖將手搭在他掌心,隨他的步子慢慢前行。

“等下你一定可以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有你的義母凝華長公主,有你的五姐和九妹,還有你的丫頭芍藥阿旺都來了。當然,你的兄長和你爹、你母親也來了。我問你兄長爲什麼你祖母沒來,他們說你祖母一聽你要嫁給我,纏綿的病體忽然加重,兩日前過世了。可惜。沒讓你去給她老人家送個終。也幸好你兄長識大體,爲了不延遲我們的婚事,他們都沒有向外報喪。”

秦惑低聲軟語,攜着她的手,好像在對她說着綿綿情話,讓那些路過的侍女直是竊笑私語。

花著雨目光微動,祖母死了?那老巫婆終於死了?真是便宜她了,若是她還活着,不知見到胡雪姬,她又會做何感想?

“對了,你的仰慕者楚霸幾日前就不知所蹤,他只派了個李純華做代表,等會你肯定是看不到他了。”

花著雨心裡一顫,難道他又對楚霸下了手?

“當然,還是東臨皇帝成了我們的座上賓。到時候他一定會給我們最真誠的祝福。”

秦惑不厭其煩的徐徐道來,而每一句,都如在花著雨心裡扎一根針。

她驀然拉停他,仰臉道:“秦惑,你究竟要怎樣才肯收手?”

“收手?”秦惑無比深情地撫着她的髮絲,柔聲道:“現在說這個,遲了。當你願意爲了方籬笙去死的時候,就一切都結束了。難道你不知道?”

花著雨臉色慘白。

秦惑溫柔地看着她,“其實那日你若對我多點真心,多點信任,我肯定會救他,不會讓他真死在你面前。我想我的心又寬大又狹窄,寬大到我可以給你時間忘記他,然後我們再生兒育女,過我們的幸福生活。但我也狹窄到不容我的女人不顧我的感受爲了另一個男人尋死覓活。我說過,我要求的是我們的對等,我全心待你,你便得全心待我。你把那個男人完全裝進了心裡,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與他爭了。與其這樣,不如我們就做一對冤家,起碼你恨我的時候,也會全心恨我,對不對?”

花著雨不知道還該對他說什麼,良久,才幽幽道:“你這麼折磨我,你心裡很好受嗎?”

秦惑沒有回答她,手下,卻將她握得更緊。

站在石峰上下看,果然看到像素蓮說的那般場景,連綿的營帳,如水的酒席,飄香的飯菜,已將整個石峰山前沿包圍。

花著雨無言的望着下面,心裡複雜萬千。

這時青一過來有事稟報,秦惑看了她一眼,兩人便稍走遠了些。

花著雨俯視下面,整個石峰山盡收眼底。她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人撞了上來,然後是唏哩嘩啦一陣亂響,地上就落了一地碗碟。

“對不起,對不起,是奴婢不小心撞了小姐,求小姐恕罪……”一個丫頭坐在地上又哭又道歉。

花著雨欲扶起她來,她卻忽然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山石上,跌落,隨即就沒了聲息。

秦惑彈了彈身上的灰,“走吧,這裡風大。”

花著雨瞳孔直縮,“你何必下手如此狠?”

秦惑微笑,“因爲我喜歡。”

惡魔!

待他們走後,道口再無人跡,那被拍死的丫頭居然一個鯉魚打挺就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壞壞一笑,身形驟然拔起,連着幾點,就如青煙般消息得無影無蹤。

回去後,花著雨從繡鞋裡打開一個紙團,裡面包有一根形質粗糙的金針,當看到那龍飛鳳舞熟悉的字體,差點跳了起來,她果然沒有猜錯!

六月初六,天晴,花香,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

所有的賓客都匯聚於石峰山前,在四面八方的酒席的最前端,闢出一地,四周不僅披紅掛綠,還有香案供桌,分明是讓諸人觀禮的禮堂。

一些早來的已吃幾日酒席,今天是正日子,自然是大捧場的不再一味吃酒,而是伸長脖子,不時指一指前面鋪了紅毯的地方,指指點點,興高采烈,話題全不離即將與秦惑成親的新娘子花著雨。

在次席上,正坐着花不缺和他的長子花勝南,聽到人們的談論,從來沒有覺得他這個女兒給他長過臉面的花不缺不禁眯眼捋起了鬍鬚。那花勝南此番也沒有人對他有輕蔑之色了,不少人還特意過來與他們打招呼——天道宗宗主的丈人和大舅子,他們當然該來巴結巴結。

花不缺和花勝南自也是意氣風發地與人寒喧着。

他們這一桌還坐着花碧楨和花碧英。兩姐妹自然是隨着同桌的凝華長公主以及黎王過來的。

如今黎王已與花勝南結盟,花勝南亦答應了黎王求娶花碧英。這兩人,也算是連襟了。

凝華長公主端然而坐,花碧英不時與黎王耳語,只那花碧楨,則默默坐於凝華長公主身邊,一言不發。

再有另外一桌,有大澤派過來的使臣,有李純華郡主。再過去還有蘭陵王、睿郡主,謝俊之等……

日正高升的時候,有伺儀忽然高聲道:“吉時到,新郎新娘請拜堂。”

喜樂聲頓起,鞭炮噼哩叭啦,一陣濃烈的煙塵中,衆人開始高聲歡呼。一對身着大紅喜服的新人被人簇擁着出來。

此時的新郎膚色極白而脣色豔紅,眉梢眼角都似沾染了這大紅的喜氣,與昔日的聖遠高潔相較,鮮豔得近乎邪美。他一雙眸子映着紅顏,幾乎將這千里雪山都給融化。

在場的人幾乎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顏,相較於看新娘子,衆人皆是毫不猶豫將視線定在他的臉面上。

剎那間,場上幾乎鴉雀無聲,此起彼伏的呼吸聲,赤裸裸地揭示了人們的驚豔。

秦惑對着衆人展顏一笑,容光萬里,隨即他牽着新娘子背向衆人,看向坐於上首不知何時被推上來的一箇中年女子。

有伺儀高聲呼,“一拜天地——”

一對新人跪拜下去。

“二拜高堂——”

就在這時,花不缺終於看清那高首端坐的女子,不禁將手中的酒杯也打翻了,失聲道:“雪姬……”

他的出聲讓所有人一驚,打斷別人的婚禮,可不是吉兆!

胡雪姬看也不看他,“繼續!”

花不缺像得了失心瘋一般離席而起,高聲大叫:“雪姬,你怎麼在這裡?我是不是看錯了?”

眼見他要朝喜堂上奔去,一個維護秩序的漠旗衛仗劍將他攔住,“請留步,喜堂之上,不容喧譁!”

花勝南亦爲他爹的失禮而覺大丟臉面,他上前拉住他,低聲道:“爹,你瘋了麼?現在是國師的喜堂,怎可胡來?”

花不缺此時方發現所有人都在望着他,他隔空頹然望着胡雪姬,含淚道:“雪姬,你還活着,爲什麼不回來找我?”

花勝南強行把他拉了下去。

一臉難看的司儀正要高呼,忽聞席面上一女聲高聲道:“在國師拜堂之前,本郡主有一事必須向大人請教。”

不僅司儀變了臉色,連下面觀禮的貴賓全都變了臉,今日是什麼日子?難道不宜嫁娶?

秦惑慢慢轉過身來,沉沉地看着賀蘭晴,眼眸裡幽光閃動,“郡主不可以待我拜堂後再請教?”

賀蘭晴站起來大聲道:“這件事很急,恐怕必須大人先解開我心中的疑惑。”

秦惑一言不發。

“大約一年前,謝俊之的表妹月如突然降臨謝家,他表妹極盡挑撥之能事,不僅讓我們婆媳關係極差,還挑唆我婆婆逼我發下從此不再用巫蠱的毒誓。這都是在其次,更惡毒的是,她居然趁謝俊之南下之際,挑唆我婆婆將我還未滿月的兒子偷走。她偷走孩子不久,孩子就落到了國師手裡,還受了重傷。請問大人,你認識這個叫月如的女子嗎?”

秦惑眼神沉若深淵,淡聲道:“本來在我拜堂的時候,是不應該回答這種古怪問的,但是若我不說,你定然還要生事。那個什麼月如,我根本不認識,我只是見她下手掐一個嬰孩,纔好心救下,沒想到,如今倒讓我背上如此聲名。”

“是麼?大人不認識?”賀蘭晴冷笑,忽然手一揮,就有人將她身後的一個箱籠打開,然後一個被塞了抹布頭髮凌亂的女子就被提了出來。

隔桌而坐一直不敢過的謝俊之大驚,“月如表妹……”

月如嗚嗚直叫,賀蘭晴一把將她口中的抹布扯掉,月如頓時大哭,“表哥,救我。”

賀蘭晴一個耳光就扇到她臉上,“賤人,你還有臉喊表哥?你爹,你大哥,還有你姐姐妹妹在那邊,你喊誰表哥?”

月如一顆牙齒都被她打落,鮮血直流。賀蘭晴一把將她扯到花不缺和花勝南面前,“你爹和你大哥你應該認識吧,還不快叫?”

花勝南和正在失神中的花不缺大驚,還沒待他們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那月如果然跪倒在他們面前,“爹,大哥,救救我……”

花勝南出去多年分辨不出來,可是花不缺卻是聽得清楚,這分明就是花若夢的聲音。他一把拉起她,“若夢?你是若夢?”

“是,我是若夢……”

“你……你怎麼會成這般模樣?”

賀蘭晴大聲道:“那就要問我們的國師大人了。”

秦惑眉目不動,“爲何要問我?”

賀蘭晴冷笑,“爲什麼要問你?因爲她這張臉,就是被你動了手腳的。當日花若夢被罰往家廟,是你派人半路將她劫走。隨後將謝俊之表妹的臉皮活活剝下,再生生貼到她臉上。在你的指使下,成了月如的花若夢在謝家乾淨壞事,最後還把我兒子偷給了你。秦惑,你以爲你所做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你可知你派人對花若夢殺人滅口的時候,也會出了紕漏?”

活剝人臉皮,如此恐怖?酒席上的人個個直抽冷氣,這等陰邪之事,除了當年五毒教主曾爲之,還真未聽人做過。這位讓天下敬仰的國師大人,真的會幹下此等缺陰德的事?

“恐怕還不止這一點。”不知何時,場上忽然多了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此人玉冠錦袍,白髮紅顏,相貌極是奇特。

場上竟有人立時認出,“老北冥王冥戚?”

所有人都沒想到遠在北冥的冥戚竟也會千里迢迢過來。只是看這個人的模樣,並不像是那種野蠻之輩,茹毛飲血,他真能幹得出來?

“沒錯,我就是老北冥王。”冥戚不顧場上人各異的目光,目露寒意,一指喜堂上的秦惑,“這個人,真的是一個披着人皮的惡魔。去年我兒率百人使團來大澤,就是他派了紅衣妖人將我們上百北冥使臣剿殺。殺人也就罷了,他竟還讓紅衣妖人將所有使臣的血抽走……大家可知道被抽走的鮮血作何用?就是供這個惡魔吸食!”

這個消息更是令人泛寒。去年北冥使團在曲靖被人全殺成枯骨的事,天下人皆知,而且行事的手段乾淨利落,讓人查無可查,一直都是一件無頭公案。料不到今日苦主出來,竟直指秦惑,是真是假?若是真,這位國師大人,豈非是比當年五毒教主還狠還陰邪之輩?

秦惑的眼神縮了縮,淡淡道:“冥戚,請你不要血口噴人。”

冥戚仰天大笑,忽然收聲,“本王血口噴人?秦惑,衆所周知,那些紅衣妖人當年替五毒教主幹下不知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召天下人痛恨不已。多年前五毒教主冷浮寒被李虛子打傷逃走之後便不知所蹤。可是現在卻有證據指明,五毒教主曾潛伏天道宗,最後又遭你的毒手,你便將所有五毒教徒衆都收起,暗地裡專爲你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本王這麼說,你是不是還要本王拿出證據出來?”

秦惑未出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秦惑,就算你謀算再精細,卻還是百密一疏。”就在這時,一身藏青袍服的蘇植竟被唐發和蔣榮擡到人前。如今他已形消骨立,難見往日那倜儻風流。他手中揚起一封信箋,笑道:“你知這是什麼?這是我師父從西京起程之前寫下的。這裡面不僅寫下了他的生平,還將你如何吸走他的功力,如何接收他的徒衆全都寫了下來。那些害人的紅衣妖人既受你所控,殺北冥使團,抽乾鮮血,難道還不是你所爲?聽說大澤京城曾經還鬧過一段乾屍事件,死了不少人,恐怕那等惡行,也是你所爲吧?”

蘇植曾是西齊有名的毒太子,誰人不知?今日他竟然勁爆曝出他是五毒教主弟子的事,怪不得他一身毒功了得。

而眼下這位在人們心目中聖潔的天道宗宗主,大國師秦惑居然比五毒教主更歹毒,不僅吸走五毒教主功力,還指使妖人殺人吸血,這個秦惑,究竟是什麼怪物?

在場之人本是滿懷敬仰之情而來,聽聞此言之後,個個臉色鉅變,像避瘟神一樣,不約而同齊齊推桌而起。同時還有那些曾受紅衣妖人襲擊的膽大權貴忍不住小心問道:“國師,他們說的話可是真的?那五毒教主的邪功真的被你所吸?真的是你將北冥使團上百人的血給吸乾?”

他們瞬間退後隔出的那幾丈開的空地,並沒讓秦惑的情緒有任何波動。他一直淡淡瞧着所有人的驚惶。紅袍委地,面無表情,更沒有試圖解釋。

“這些事也就罷了,最讓人痛恨的是,我父皇,也是被這個惡魔殺於此地。德公公和郡主還有許多侍衛可以作證。”一直以侍衛的身份隱藏在人羣中的楚霸忽然推開衆人,目光如劍,一字一字道:“這個人連我們大澤皇帝都敢殺,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脣亡齒寒,不說我們大澤子民要視他如仇,各位在座的更應該羣起而剿滅這個人世間前所未有的大魔頭!如今他不僅習得天道宗正宗心法,還集山陰派巫蠱經於一身。假以時日,這個魔頭若將兩大功法融於一身,我們整個天下傾覆便在他一念之間。大家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聞此言,那些惜命膽小的頓時急急向後疾退而去,那些曾遭受過紅衣妖人襲擊過的苦主則羣情憤動,本來的小聲問詢頓時變成大聲質問:“秦惑,我姐夫秋萬全一家是被紅衣妖人殺死,是不是你指使的?”

“我舅公絢陽首富田士同是被紅衣妖人所害,是不是你指使他們謀財害命?”

“我叔父的洪威鏢局被紅衣妖人滅門,莫非也是你所指使?”

“……”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質問聲充斥全場,苦主們個個義憤填膺,場面幾度混亂。到最後,不知是誰起了頭,齊齊都挽了袖子舉手高呼,“殺了紅衣妖人,殺了大魔頭!殺了紅衣妖人,殺了大魔頭!”

聽着場上全是殺魔聲,一直被掩在紅蓋頭下的花著雨手心直冒汗。秦惑本來就沒準備放這些人回去,如今他們同時觸他的逆鱗,恐怕那個時刻會提早來臨。

“秦惑,你已不配天道宗宗主這個稱呼,更不配當我們大澤的大國師。你若識相,就先把花著雨放了,我們再好好計議你的去留!”楚霸不怕死地上前幾步,與秦惑面對面。

秦惑緊握花著雨的手,無視楚霸的存在般,低頭在她耳邊輕道:“所有人都在叫我大魔頭,你是不是很開心?”

花著雨儘量將語氣放得平緩,“秦惑,說真的,我並不恨你,如果你願意回頭,我們可以繼續將堂拜完。這些人容不下你,我卻不會容不下你,我們可以找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隱居起來,一生無憂平平淡淡的過完這輩子。”

秦惑笑得有些絕豔,“都到了這個時候,花著雨,你休想騙我。”

花著雨一把抓住蓋頭就要取下來,秦惑卻按住她的手,“你不要揭下來,我不想看到你欺騙我的眼神,就這麼蓋着,還容我能自欺欺人一次。”

花著雨手一顫,想說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

“楚霸,一直都以爲你只是個莽夫,想不到你還是個蠢貨!”秦惑擡起頭,烏絲無風自動,“你明知這裡布有殺陣,居然還敢一而再跑到我面前來。你以爲,讓這些烏合之衆一起在我面前撒野,你們就可以全身而退?做、夢!”

就在他話音將落之際,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同一時間,站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只覺大地震顫,讓人幾欲跌倒。所有人嚇得四下逃奔。

楚霸哈哈大笑,將背後的大刀直橫胸前,屹立如山道:“秦惑,你也是太小看我了。來人,擺開和合陣!”

八八六十四個黑衣大力武士齊齊揹着大圓柱飛奔入場,在老北冥王冥戚的指揮下,六十四武士瞬間按八卦方位布好,然後揮舞着大圓柱用力齊齊往地下推動。

眼看震顫在減,無數的紅衣妖人像憑空出現一般直刺黑衣武士,那雪亮的劍尖,好似立即就要入胸,正在發力的六十四黑衣武士心神大亂。

“閉上眼,不要看,這是幻術!”早窺伺在側的蘭陵王眉發皆豎,飛掠入八封陣中,閉目盤膝大吼。

秦惑冷笑一聲,“漠旗衛!”

“在!”

“全數封住陣口,休想一人逃了出去!”

“是!”

“紅雲!”

“在!”

“這些人自以爲能破這天機陣,你切莫只注眼於這方寸之地,馬上啓動二次陣,帶人深入陣中,對陣中所有人全力進行屠殺,一個不留!”

“是!”

“美一!”

“在!”

“看好夫人,不能容夫人有任何閃失!”

“是!”

“青一!”

“在!”

“今日我不殺個痛快絕不會了,隨時聽令,說不得會讓你啓動三次陣!”

“是!”

秦惑不緊不慢進行着佈局安排,聽得花著雨一陣陣心驚。

就在一陣大震之後,地面的震動忽然加劇,六十四黑衣武士才插小半截的大圓柱震顫着似要脫手而去般,又緩緩向上彈出。

老北冥王大驚,高聲下令,“北夜,莫巴斯換陣!”

他這一聲令下,方圓兩裡內都開始風雷雲動,分明像這樣的陣,不止一個。

只是在這換而未換之際,陣中已有黑衣武士突然暴血而亡。

陣勢有了缺口,頓時天際變色。天幕中開始悶雷滾滾,北風開始呼嘯悲嚎,轉眼便如同發瘋的野獸,層層黑雲滾滾捲來,幾乎要壓在地面,一時間飛沙走石,睜目如盲。

而就在同一時間,各處已開始傳來嘶殺聲,慘叫聲,斷骨聲,劍入骨肉聲,血腥味瞬間充斥整個天地間。隱隱間,花著雨似乎還聽到了她熟悉的槍聲。

殺戮已經開始,人命比螻蟻不如……

眼見這天地間猶如變成人間地獄,秦惑卻能在陣中行走,談笑自若。

“你說會與我拜堂,現在這個時候最佳,我們可以接下來完成未完的禮儀。”

被遮在蓋頭下的花著雨嘆了口氣,“你以爲你殺了這麼多人後,我還願意與你拜堂?你現在已經變成真正的大魔頭,試問哪個女子願意嫁一個大魔頭?”

秦惑緊攬她的腰,柔聲道:“你應該知道,現在已由不得你。”

而就在他這緊攬之際,他只覺握在她腰間的中指一疼,他旋即收手一看,只見中指尖一點紅珠,分明是剛纔被針所刺。

早已蓄勢待發的花著雨趁他一鬆之際,迅速像個滾地雷一般朝前連滾。

秦惑怔然,隨即笑了笑,“花著雨,你不像是一個這麼天真的人,你以爲就憑你一針,讓我出點血,你就能逃走?”

估計已滾開十多步的花著雨將蓋頭一揭,迅速站起身,竟也能笑出聲來,“你知道什麼是天時地利人和嗎?你可知道,我等着刺你這一針等了多久?”

極度寂靜裡,秦惑慢慢眯起了眼,此時,他分明已感覺他體內氣機在一點一點散下去,像是被水蛭咬住吸食血水一樣。

“你究竟對我用了什麼?”

“讓我代她回答你吧。”飛沙走石中,有一個聲音逼成一線送過來,然後在勁風之中,就見一身月白長衫的方籬笙踏着落葉而來。他的步伐輕輕緩緩,不緊不慢,但那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尖一樣,令人心裡發顫。

秦惑一震,眼眯得更厲害了,“方籬笙?”

方籬笙點頭,笑吟吟道:“不錯,如今能出現在你面前,你定然很驚訝。若是你想聽我爲何未被冰潭吞食,還能讓花著雨刺你那一針,我會很耐心的向你一一道來。”

秦惑從來都不會認輸,哪怕今日千夫所指,他也沒認爲他輸了。因爲那些人註定要死,他不想大費口舌——跟死人辯駁,除非他也是死人。

秦惑目光淡了淡,溫聲道:“若你能耐心解說,我自會耐心傾聽。”

方籬笙從他微彎的手指上掃過,點頭道:“可不能辜負了你。該從哪裡說起呢?哦,就從上次龍七給我帶話說起,那次龍七說花著雨因遭你侵犯悲憤欲絕,他還告訴我,說他能帶着冥歡逃出長青洞,就是因爲知道一條險而又險卻無人知曉的通道。想必你也清楚,只要是關於花著雨的事情,都能引起我錯亂失策。再加龍七又是我放到聽政院專事監視你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他的話我定然會相信,爲了花著雨,我也定然要不顧一切進入長青洞救她。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方籬笙微笑:“可惜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若只讓龍七一人出來給我傳這個消息,就算我懷疑,但是爲了花著雨,我定然毫不猶豫地直闖長青洞,中你的圈套是不在話下。偏偏你讓龍七帶了一個冥歡出去,那冥歡偏偏不僅神志清醒,而且還知道龍七是個叛徒。”

“不可能!那冥歡的血咒明明被我催發到極致,不可能還能保持清醒。”秦惑斷然道。

方籬笙笑道:“秦惑,你這人總是這麼自負?你可知道,並非人人都會像你一樣落入沉淪?當日你爲了讓冥歡永遠不要清醒過來,給他抓了個血引,你的屬下抓人還真會挑,居然抓了個認識冥歡的人——花著雨的十一妹花碧凝。在花碧凝的幫助下,冥歡漸漸恢復神志……有他道出龍七的叛變,我又豈會上你的惡當?”

秦惑忽然笑了,“既然你已經認定是我在設計誘你,你完全可以不來,又何必深夜往冰潭一跳,也不怕凍傷了你這身老骨頭?”

老骨頭?方籬笙咳了一聲,“你這個計謀確實令人玩味,而且我也實在不敢拿花著雨的性命開賭。我擔心你這個老謀深算的傢伙真的拿花著雨當誘餌,若我不出現,你真將她推下潭去怎麼辦?所以我還是披星戴月的過去,特意在你眼前一縱。結果跳下深潭才知道,那個白衣女子並不是花著雨,只是個替死鬼而已。”

站於一旁的花著雨聽得滿心震動,她一直認爲方籬笙放任她在秦惑身邊不聞不問,是個顧了大局犧牲小我的所謂英雄人物。然而此時他的話語,分明在細訴他比普通人更兒女情長,更在乎她的生死。這樣一個有智有謀有膽識有情意的人,如何能叫她不深愛?

秦惑再也無法淡定,臉色微變,“既然你已下水,就算你武功蓋世,也不可能不沉下去。”

方籬笙悠然道:“那更簡單了,你能在山崖間用細索騙我,我爲什麼又不能身上綁了細索跳下去?就算那冰潭吸力再大又如何?再者,這可是我唯一能借機接近長青洞的機會,你給我搭橋讓我渡過懸崖,我爲什麼要錯過機會呢?”

秦惑沉默着,目光暗沉,分明在想象着從冰潭爬起來後的方籬笙接下來的日子呆在長青洞裡幹了什麼好事。

“我其實也沒幹什麼。”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方籬笙和聲道:“我只是把長青洞的機關消息摸透了而已,自然,石峰山前的天機陣我是進了又出,出了又進。剛纔一不小心又讓人將我父皇轉移了出去。哦,還有,花著雨刺你的那根金針,也是我給她的。那針上讓我動了一點手腳,估計你現在站在那裡越想拖延時間堵住內力外泄,你的內力越是泄得快。”

方籬笙笑意淺淺地看着臉色雪白的秦惑,“你或許又要問,我在那針上動了什麼手腳?那麼我仍能耐心地告訴你。那位被你吸了功力的五毒教主曾經被李虛子用‘雪裡飄紅’擊傷過丹田,本來這位五毒教主過不了多久就得死掉,結果他也恁狡猾,不僅潛入聽政院,還吸李蠻子的內功反其道而療傷。當然,傷是被他自行療好了,可是那‘雪裡飄紅’內勁卻永遠停在了他的丹田,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拔除,除非他散功。”

“他沒散功,結果比散功還慘。”他笑吟吟道:“你把他內力給吸了,自然也把‘雪裡飄紅’也吸了過去。平日的時候,你丹田總會覺得有針眼一樣的東西存在,卻並沒什麼不適,自也不會在意。可是如今讓我用金針一引,那個針眼便會像決了堤,很快就會將你的內力往外泄出。你站在這裡越久,它泄得就越快。”

“轟隆”一聲,天際又劃過一道閃電,白光映亮秦惑的臉,他臉色蒼白如雪,眼神驚異,眼眸深處血色紅光一閃而過,“你是如何知道李虛子曾用‘雪裡飄紅’傷了五毒教主?”

方籬笙淡淡看定他,“鐵石陣中,李虛子與我合而爲一,他知道我,我知道他,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呢?”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秦惑連着幾聲原來如此,分明此時才明白緣何方籬笙能這般能奈與他對抗。

他突然移目花著雨,冷笑,“這就是你所謂的願意與我拜堂成親?這就是你曾經承諾過的與和生兒育女?我對你千般好萬般好,你就和他這般合謀來害我?”

方籬笙的笑容有點僵。他回頭看花著雨,花著雨卻盯着他的後面露出驚異之色。他反應極快地一掌拍出,未料那一掌猶如打在棉花上,並不是他一掌打空,而是秦惑藉着他的力飛了出去,同時一卷白綾捲過,花著雨的身體被帶起,隨着他凌空疾射而去。

方籬笙大駭,若是秦惑只憑本力,自不難追。若他借了他的力,就如由他之手給他加了推力。高手過招,差之一釐,失之千里。秦惑就算此時在散功,功力亦不容小覷,他等於是失了先機。

他彈身急追而上,並隨手扯過一些樹枝,準備用飛花拂柳手襲擊急逃的秦惑。

秦惑似知他的意思,從山石間掠上大樹,從大樹跳上山澗,無論景緻無何變化,他都是將花著雨身負背後,任方籬笙如何追趕,卻不敢施殺手,更是讓他肆無忌憚地拼命奔狂。

就在他們這一追一逃之間,那大地震顫風起雲涌的現象居然漸漸平息。被負於秦惑背上的花著雨被一路或高或低飛快消失的景緻弄得差點暈眩起來。

她張嘴大叫,“秦惑,你放我下來。現在天機陣已經被破,大勢已去,你又何苦這般頑抗?”

秦惑卻是不理她,腳步飛躍,當眼前景緻全數歸於清明之後,真實景緻的顯現卻是驚得花著雨寒毛直豎。

只見蒼天在上,浮雲在下,青山隱匿,綠水不見,唯見那繚繞在身前身後的雲霧隨着她的呼吸上下滾動。濃重的溼氣瞬息將她的頭髮衣裳打溼。從身下滾滾濃霧來看,這裡分明是直插天際的最高山峰上,而秦惑已揹着她站在了山峰的最邊緣,若是稍有閃失,他與她便死無葬身之地。

“你不說天機陣已破?”秦惑終於把她放下來,依然把她按在山崖邊,“可是我可以告訴你,這裡便是天機陣最裡層的三次陣。這裡地勢險峻,那外圍兩陣我能拿下,可是這陣卻是連進也不敢進。如今這天下負了我,你負了我,我這身體也負了我,我已生不所戀。既如何來,便如何去,只是黃泉路上悽苦,你能陪我一起上路也不致讓我孤苦。你說是不是?”

此時他聲音怪異,不再低沉醇厚,像是蛙啼那般可怖。

花著雨側目一看,哪見之見白皙清俊絕倫的容顏,她只能看見一張黑色蔓藤佈滿的可怕鬼臉,那鬼臉一雙眼瞳若無底深洞,沒有白眼珠,一片黑漆漆。一身鮮豔如血的紅袍更是襯得他若林間千年嗜血山妖。

“是不是很可怕?”鬼臉竟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像在笑,卻比哭更可怖,“我每年每月都要變成這個樣子,現在功力盡泄,心緒波動難控,巫咒徹底被激發,可能以後日日都要以這般模樣生存。這等生不如死,不如去死。有你陪着,也算是我最後賺了個同路人。”

他臉上的藤蔓遊動,從下巴到頭頂,又從頭頂到頸部,每次說話,它們就像在配合他的節奏般,遊移更爲歡跳。

一個人這樣活着,確實生不如死。那五毒教主對他所下的巫咒,果然天下至毒。

花著雨有些失神,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那絕世的容顏如深海玉珠般震撼了她。他的笑很溫和,他的一言一語都讓人謹慎敬畏。他就像擺放在聖堂裡的雪蓮,令世人神聖不敢侵犯。

只是他如今成了這般模樣,該怨誰?

寶興帝?五毒教主?她?或是天下所有人?

她搖了搖頭,她找不到正確答案。

她情不自禁伸手撫上那些遊移的蔓藤,柔聲道:“我已是死過兩回的人,死於我來說並不算得什麼。人說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這個天機陣我知道它的由來,既然三次陣你沒進去過,我便陪你進去。”

不知道是她的話,還是她的碰觸,竟讓他渾身都開始顫抖起來。

看着他低下的頭,看着他聳動的肩,花著雨慢慢將他拉得坐下來,柔聲道:“你這一生就是因爲遭遇太多,所以容易質疑。誠如你自己所說,眼睛裡容不得半粒沙子。可是你可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有對錯之分的,就算是一個旁人要死於我眼前,我也會悲痛萬分。我一再勸你回頭,你卻執意這般走過來,不怨你,也不怨我,只怨這老天不公,讓你命運如此多舛。你現在先安靜下來,慢慢想想,只要你願意,我會同你一起進陣。”

秦惑沒有出聲,任山風雲霧擊打着他的臉面,他也只是直直坐在那裡,似在想着花著雨的話,又似什麼都沒想。

花著雨也不再出聲,只待他最後決定。

據那天機圖上的簡體字註解,這個天機陣的由來極爲奇特。說是二十一世紀某空軍俱樂部的飛行員覃某在駕駛一架直升飛機飛過鄱陽湖面的時候,突遇一陣濃霧,持續時間不足兩分鐘。但覃某卻在濃霧消失後再也找不到方向,於是將飛機停在了一石砰上。

待他經歷過一番事後,才知道他已時空穿越。經他後來研究,萬仞山磁場較爲異常,若是回去,可以嘗試着再將飛機起飛,既有可能再次回到飛離鄱陽湖上空的時間點,不過也可能飛往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他不想冒險,後來又有了相愛的女人,就留了下來。不過飛機卻依然用保護完好,爲怕有人不甚將之損壞,特地請人設下天機陣。並留下地圖,若是有後來與他一要穿越來的人,膽子大的話,可以試着藉此物回返。

這便是她所知天機陣的由來。那些所謂的奇妙之藥,奇珍異寶,根本就是扯蛋。也怪不得當初還爲花著月的她會喜不自勝地樂顛顛往這邊跑,卻因爲枉送了一條性命。

現在秦惑若一定要拉着她去死,不若,讓她帶着他一試那飛機,不管活與否,總比沒有嘗試的好,如果那飛機還能飛的話。

只是這樣一來,卻要永遠與方籬笙分開,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但,她現在處於這懸崖邊,已無路可走。

她只能當是一場夢,一場親歷的夢。

“惑兒,你不可做傻事,來,隨義母回去。”

就在她想在入神之際,不知何時,胡雪姬的身影就出現在這峰頂上。她已沒有了輪椅,被一臉汗水的美一揹着。

秦惑像是被人刺了一刀般猛然拉緊花著雨回頭,“你不要過來,你過來我就和她一起跳下去!”

胡雪姬示意美一把她放在地上坐下,“惑兒,就算全天下都負了你,但是義母沒有負你。”

秦惑的身體劇烈震動,他顫抖着聲音,蛙鳴般的怪聲直叫,“我殺人無數,壞事做盡,義母是嘴上說沒負我,心裡還不是跟那些人一樣的看不起我?”

“惑兒,若是義母看不起你,現在就不會呆在你身邊。你以爲我真的沒想起來你曾下手致我下身癱瘓嗎?你以爲我真的不知道是你下藥讓我失憶嗎?你以爲我真的不明白是你讓冷浮寒擄我去聽政院嗎?義母已經知道了,可是義母不怨你。義母知道你是個孝順又可憐的好孩子,所以這些年來,義母待你像親生兒子一樣照顧你……”胡雪姬的眼眶開始紅了起來,“這些年來,我們母子相依爲命,義母已經把你當成日後爲我養老送終的孝子,若是你不在了,義母還有什麼活下去的意義?”

秦惑長吁一口氣,氣息裡吐出的全是積鬱。誰也不知道他心情如何,因爲從他那張可怖的臉面根本無法分辨。可是花著雨分明直覺他身體裡有輕鬆,有歡喜,也有淒涼。

是的,不管全世界都棄他如敝屣,最起碼,還有一個比母親更像母親的人寬容他,照顧他,愛護他。不管他如何犯錯,她也從不曾離開他,放棄他。

她暗歎一聲,正要說話,忽然發現他的身體像火一樣炙熱了起來。儘管隔了幾層衣,她被握住的手都像被烙鐵燒透。她驚得驚呼出聲,“你怎麼啦?”

秦惑側目緊緊盯着她,靈魂好像分裂開來,黑眸裡一時冷酷嗜血,恨不得一口吞下她。一時又情深意濃,萬般眷念。

他喉嚨裡咕咕作響,最後竟化作一問,“如果我那日不將他騙下冰潭,你是不是真的會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也有些喜歡我?”

他的手都燙得花著雨起了水泡,花著雨疼得直皺眉頭,他的手方鬆一些,立即又抓緊,忽然像頭狂怒而又兇殘的獅子大吼,“告訴我!”

那個“我”字不斷在山谷間迴盪,一層一層傳開,好像有千百個人在問話一般。

“惑兒快過來,你的巫咒發了,如果我現在不將你制暈,雨兒必受你所害!快過來——”胡雪姬在那邊焦急大叫。

秦惑忽然回頭惡狠狠看她,“我是個怪物,你根本就是假裝對我好,想趁我不注意就殺了我,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轉而他又回頭看花著雨,竟又情深萬千,給她擦腦門上的汗,“是不是很痛?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痛。你一定要代我在義母跟前敬孝,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你每日都要代我給她捶捶肩,揉揉腿……”

不知是她的汗水還是淚水,像幾滴晶瑩的露珠般輕盈落在了他盤滿黑色蔓藤的手背上,花著雨模糊了雙眼,“不管怎麼樣,你先聽母親的話過去,我……”

秦惑似乎根本沒有聽她在說什麼,只是自顧自道:“我的模樣太醜,就算到了陰間,也會嚇着你。等我變得好看了,我再來帶你走……”

他的走字才落音,雙臂突然掄起,一把將花著雨推得老遠,隨即他卻縱身一躍,一身如染了鮮血的紅袍乍然跌入雲海。

而就在這一瞬間,天地忽然似被某種力量撕裂開了一般,只聞一聲轟天巨響,震徹山谷,花著雨只覺被強勁的氣浪推涌着,身體不斷向下翻滾,下一瞬卻叫一雙手給拉住,只聽龍九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抓緊我,我帶你出去!”

花著雨急急抓住他的手臂,才稍頓住了翻滾之勢。然而在昏天黑地菸灰席捲中,她分明隱約看到一條月白身影如風似霧般疾射而出,她驚駭高呼,“方籬笙——”

方籬笙根本不曾回答她,就已消失不見。龍九沉喝,“不用管他,我們先出去再說!”

花著雨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煙霧瀰漫中,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緊跟着身後又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大地似乎都在搖晃,天空中突然出現一大團亮光,那是各種各色的光芒,正如煙花一般,四下迸濺。

那是絢麗耀目的光彩,卻是許多碎成了片片的金屬,帶着高熱四下飛濺。

不知跑出多遠,煙塵終於清淡,已經灰頭土臉的龍九總算停了下來,亦是一臉狼狽的花著雨急指那事發之處,“剛纔過去的是不是方籬笙?”

龍九看了她一眼,嘆氣道:“我不知道,回頭你讓殿下親口和你說吧。”

花著雨實在不知這接連的爆炸是怎麼回事,這時就見另一頭龍十已揹着胡雪姬過來,後面還跟着一臉悲痛的美一。“七小姐沒事吧?”

花著雨搖頭,只看向似已癡呆的胡雪姬,輕喚,“孃親……”

胡雪姬根本沒有反應。美一哭道:“夫人見到大人跳下深淵吐了一大口血,恐怕現在是傷心過度……該給她找個地方好生休息……”

花著雨亦是黯然,這一切都結束了,天下人或許會認爲少了一個殺人魔頭,普天同慶。可是做爲一個母親,卻等於失了她相依爲命視若珍寶的兒子,生不如死。

經過這些日子來的世事變化,她也累了,心力交瘁了,她也該拋開一切雜念,好好整頓一下思緒……

經萬仞山一役,與會的各方勢力都元氣大傷。畢竟秦惑不僅準備了天機陣伺候,還有以一敵百的漠旗衛在外圍埋伏射殺。

當中有受損頗重的權貴無不後悔,爲什麼沒有聽信半路攔住他們叫他們別去萬仞山的楚霸之言?

楚霸那般苦口婆心,嘴都嚼幹了,都無法阻止他們前進的步伐,還不是因爲秦惑聲名過高,已超過各國皇室貴族?

如今受損,精神領袖變成了大魔頭被炸死於萬仞山,叫他們又痛心又失落。

只是在那一戰役中,卻出現了一個新的讓天下敬仰的大人物,那便是除魔第一功臣——東臨太子方籬笙。

這個人於所有人來說,真是一代傳奇。

據說這個東臨太子就是二十多年風靡天下與上代天道宗宗主李虛子決戰於鐵石陣的那個鬼面閻羅。不說他這二十多年去了哪裡,就憑他能再次從鐵石陣走出來,已叫天下人驚奇!

更叫人驚奇的是,據見過他真容的人繪聲繪影的描述,這個方籬笙居然還是二十歲左右少年人的模樣,那容色清絕無雙,更甚於秦惑那魔頭。

其有才有貌還能保持年輕也就罷了,他居然還能自制出能克敵致勝的大殺器,那就是當日在萬仞山不知殺掉多少紅衣妖人的火槍。據說那火槍只要一按,想射哪裡就射裡,比最厲害的神箭手都射得遠,還很準。

……

各種傳言一時間鋪天蓋地傳送開去,特別是茶樓酒肆或是說書的,或是商販,都在不斷加油添醋的傳頌這個人。傳來傳去,便是版本各異,最離譜的,竟然還有版本說方籬笙根本就是千年前助英東大帝一統天下的那位神人轉世,所以他纔有不老的容顏,不僅能勝過李虛子,連這次的大魔頭給被他給治了。特別是他還能造大殺器,簡直是無與論比的事。

“你們說,如果他真是那位神人轉世,不若讓他進入天道宗,成爲我們新的精神領袖。就像當年他輔佐英東大帝一樣,把這些國家都聯在一起,我們這些老百姓纔不會被戰火侵襲。那些貴族在他的看管下,纔不敢亂來……”

“這個主意當然不錯。只是老兄,你的反應也太遲鈍了。難道你沒聽說我們的新帝已經邀約他入聽政院嗎?聽說天道宗亦有門人親自登門要他入天道宗門下。據當時登門的人所說的理由,居然是這位東臨太子的氣質、行事作風以及內功心法都與上代宗主李虛子頗爲相似。”

“啊,竟還有這等事?我真是孤陋寡聞了。看來天下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英雄不管到哪裡都是英雄,不知道方籬笙有沒有答應?”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據說有不少閨閣千金都已把他視中夢中情郎,還有不少人已經顧不上臉面前去求親,若是這位能過得美人關,估計會答應。若是過不了,肯定就三妻四妾消受美人恩去了。”

堂間頓時傳來一陣大笑聲。

一幫男人坐在一起,一說到美人,立即就興奮起來,忘了再談論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皆是色眯眯的評論着哪家青樓哪家妓院又來了新雛,哪家的千金又貌美如花……

聽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角落裡一對坐着等人的男女連連嘆着氣。儘管他們有戴了既可擋風又可遮陽的紗帽,但是他們的無奈卻顯而易見。

“喂,我說你什麼時候成了大衆情人?你已經有我這麼貌美如花的妻子,那些女人怎麼就沒有自知之明,一定要往你身上賴呢?”女子滿腹埋怨地猛喝着茶。

男子攤攤手,“你一直在說我老牛吃嫩草,我也一直認爲自己很老,可是那些女人偏要上門提親要嫁我這個老傢伙,我有什麼法子?我現在已經很低調了,成日價戴着你給我做的這勞什子,走到哪裡都不敢露出真顏,我已經很委屈了,你不安慰我,怎麼還來埋怨我?”

女子擰住他手背狠狠一掐,“別在我面前裝無辜,誰不知道你心裡癢癢的?”

男子只覺大受冤枉,顧不得手背疼痛,趕緊指天爲誓,“天地良心,我真的沒瞧過那些女人一眼,更沒有心裡癢癢的。”

女子冷笑,“我有說你看女人嗎?我明明是指那個請你入天道宗那個連路都走不動的老頭。”

男子苦笑,“一個老頭子有什麼好看的,只不過比別人臉上多了些摺子。”

“方籬笙,你以爲你肚子裡的那點花花腸子我不清楚?你明明答應我說讓你弟弟登基後你便一身輕的隨我周遊天下,結果卻拖拖拉拉,老忘不了那個天道宗。那裡面有什麼好?難道你想變成第二個李虛子?”

沒錯,坐在這角落裡遮面等人的,正是萬仞山一役後極少在人前現面的方籬笙和花著雨。

對於花著雨的不滿和質問,方籬笙更是苦笑連連,低聲道:“我的雨祖宗,我現在什麼也沒做,整日價被你指着去這裡到那裡,一時去給楚霸和李純華的新婚大喜道賀,一時又來這南門關給你出嫁的九妹送禮。我的人生裡都只有你,你爲何還不滿意?”

“那你昨日爲何要見那個徐老頭?”

“是那徐老頭說天道宗後繼無人。”

“關你什麼事?”

“他說我不能佔了便宜不做事。”

花著雨盯着他,“他真這麼說?”

方籬笙又要指天爲誓,花著雨按住他,“少來。你怎麼答應他?”

方籬笙想答又不能答,眼睛一轉,忽然指着門口道:“你看那是誰?”

花著雨一喜,“難道是賀蘭晴來了?”

只是她一轉頭,哪裡有什麼賀蘭晴,只有一個神色落寞的少女呆呆坐在靠門的桌邊,就連小二給端上點心,她也像沒看到一樣,一動不動。

花著雨一下子就認了她,“五姐?”

“看她好像有心事的樣子,你還不快過去看看?”方籬笙趕緊支人。

花著雨不用他趕,已擡了屁股走過去。

“五姐,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聽到她的聲音,花碧楨才醒過神來,見是才分別不久的花著雨,竟是悄然抹下淚強笑道:“是七妹啊。我只是想出來散散心,沒什麼。”

花著雨看着她放在桌旁的包袱,頓時心裡都明白了。過不了幾日,黎司桐便會來南門關迎娶花碧英,花碧楨終因爲無法親眼目睹而選擇了逃離。

她嘆了口氣,“你這般離開,心裡更會傷感。你一個女孩子飄零在外,若是遇到壞人該如何是好?不若跟我一起,我們也好有個照應?”

花碧楨微搖頭,“我真的只是想散散心,不會走遠。待得走得有些累後,就會迴轉,畢竟爹孃都在,不能讓他們太擔心。”

情之一字,從來都傷人傷骨。花著雨若有慨嘆,無法再勸。只是那黎司桐,當日她在她們繡樓見他時,就覺得變成常人的他心思深沉。那時候在顧家的時候,他明明待花碧英極爲冷淡,後來兩人怎麼又會走在了一起?分明是他看出花勝南在南疆有得一些勢力,他爲了他那漸漸膨脹的野心,才勉力娶花碧英。

花碧英成了他勢力壯大的橋樑,眼下花碧楨未嫁與他,誰又道不是好事?

他日花勝南不倒還好,若他倒,花碧英的境況絕對不會好到哪裡去。

不過這是花碧英的選擇,起碼現在她是幸福,只要花勝南不倒,日後她照樣是幸福的。這便夠了。

“七妹,如今我們家你一個人是最出息的,能嫁了方籬笙那樣的好男人,雖然世人也有暗罵你們是師徒……但是隻要他待你是真心就好。不管當初花家待你怎麼樣,但是花家總歸是你的根。現在大伯因爲你娘得了失心瘋,大伯母因爲怨恨而自殺,可是大哥待我們都不錯。如今他是一家之主,你有空的話,就常回來看看,說到底,花家還會是你的孃家。我們幾姐妹,還是要做一輩子的姐妹,不能因而生份了。”花碧楨嘆着氣道。

花著雨笑道:“我若不是把這裡識爲孃家,九妹出嫁我也就不會回來了。只不過是我有事,只能提前來道賀。”

花碧楨看着她道:“相比大伯,大哥還真是一個有責任心的大哥。他知道若夢做下那等傷天害理的事之後,回去就將她關了起來,現在若夢真的被他送入庵堂削髮出家……希望待睿郡主來後,你能幫大哥多說兩句好話,別讓她再對我們花家起芥蒂了。”

這位五姐擔心的事還真多。不過也確實,自萬仞山之後,賀蘭晴因爲樂樂的事,便不再見謝俊之。爲了讓謝老夫人知道下厲害,楚霸回朝後徹底罷免了謝俊之的官職。一下子就把那趾高氣揚的謝老夫人嚇了個屁滾尿流。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再,風光不再,本來也知道闖了大禍的謝老夫人趕緊每天支使謝俊之去求賀蘭晴和好。

偏是賀蘭晴閉門不見,那謝老夫人眼見富貴遠離,最後耐不住,自己親自上門痛哭流涕去求,卻叫鐵了心的賀蘭晴給趕了出來。

不管他們恩怨如何,如果當初沒有花若夢挑唆使壞,他們的關係定不至會成這樣。所以不怪花碧楨擔心賀蘭晴會因此與花勝南交惡。

不過她曾暗探過賀蘭晴的口風,問她是不是真的會一輩子不再理謝俊之?

賀蘭晴呆了半天,最後終是嘆氣道:“楚明秋最後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和謝俊之能快快樂樂在一起,我豈能辜負了他……”

有她這句話便夠,她總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屬。

兩姐妹在那邊說着話,坐在這邊的方籬笙自是暗鬆了口氣。

高山悄然摸過來道:“公子爺,你這麼一日日被夫人盯着,又怎麼到天道宗本宗去?小心徐老又過來催。”

方籬笙悠悠看着他,“恐怕你不是擔心徐老來催,而是擔心她識破秦惑的事。”

高山直抹汗,“爺,您能不能不要這麼輕鬆?若是被那姑奶奶發現秦惑的事,您準沒好日子過。”

“切,發現就發現,她若真發現纔好,我還有事一直憋在心裡,我恨不得現在就向她問個清楚明白纔好。”

“相公,您有什麼事要向我問個清楚明白啊?”

不知何時,花碧楨已離去,花著雨竟笑盈盈地朝這邊走來。

方籬笙大覺不妙,這丫頭的耳力最近見長,這麼遠她都聽到了?

他趕緊起身陪笑臉,眼看花著雨眼神兇惡,知道大難臨頭,笑臉也不賠了,擡步就急往酒樓外行去。

花著雨冷笑,見他登上了一輛馬車,她也一個箭步登上去,笑嘻嘻道:“我現在就在你面前,爲何又扭扭捏捏不問了?”

逃無可逃的方籬笙直撫額,過了一會,他忽然摘下頭上紗帽一扔,低頭就霸道地將花著雨吻住。香氣馥郁,熱情纏綿,再多不滿的花著雨也成了他掌心裡的水。

良久,她氣息不穩地一把推開他,方籬笙卻不容她退卻,一把又將她摟在懷裡,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輕輕撫着她的髮絲,低道:“花著雨,我們再舉行一次婚禮可好?這是我答應你的。”

花著雨像小貓一樣溫順地靠在他胸膛上,“我們能在義母的見證下拜堂,已是獨一無二。我不在乎什麼隆重,我只要和你天長地久。”

“可是我總感覺虧欠你的。”

花著雨擡起頭,目光晶瑩,“你不虧欠我什麼,何況你每天這樣陪着我任性,我真的感覺很幸福。”

方籬笙低聲一笑,隨即嘆道:“我怕你還在怨我沒與商量就將天機陣的最後一陣炸燬了。害得你現在都回不了家。”

“已經經過幾百年,誰知道那飛機是不是還完好無損。你炸了也好,免得我若上了飛機,忽然它來了空中解體,我豈不是要完了?”花著雨用手指描繪着他的眉毛,笑嘻嘻道:“再說,家與不家,不是有親人的地方就是家嗎?我如今有母親哥哥姐姐妹妹,還有最疼我的老公,這裡便是我的家。等我將來生了很多孩子,我們的家還會又大會熱鬧。”

方籬笙聽得眉開眼笑,正要再來點激烈的,花著雨卻忽然推停他,“不是說有什麼事要問我,還怕我識破什麼的,你想顧左右而言他到什麼時候?”

方籬笙一噎。

“沒準備說麼?”

方籬笙被逼得沒法,終於不得不說道:“你知道徐老昨日來找我的事,他確實是要我回天道宗,繼續將天道宗發揚光大。”

“你答應了?”

“沒有。不過也不好推託,畢竟李虛子還和我有些關聯。”

“那你準備怎麼做?”

“我答應幫他們再覓一個材質極佳的新弟子。”

花著雨聽得坐直了身子,皺眉道:“天道宗收徒的要求極嚴苛,你一時半會兒到哪裡去給他們找宗主人選?”

方籬笙神秘一笑,“我選我早選好了。”

“哦?”花著雨挑眉。

方籬笙眨眼,“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

花著雨猶豫。

“你是擔心賀蘭晴來找不到你吧?”方籬笙寵溺地捏她的鼻子,“放心吧,賀蘭晴有謝俊之那個跟屁蟲跟着,不會孤單的。說不定現在讓他們獨處,還是他們夫妻和好的好機會,你就不要夾在中間礙事了。我會讓人通知她,叫她不用等你。”

花著雨更是好奇,“看你一臉神秘的樣子,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看天道宗的宗主候選?”

方籬笙咳了一聲,賣關子一樣閉口不言。

花著雨沒勁的撇嘴,忽然想起什麼道:“今天在南門關都沒看到冥歡,都不知道他野到哪裡去了,如果我們離開南門關,他會不會跟上來?”

聽到冥歡二字,方籬笙就笑了起來,“那小子現在一門心思都在你十一妹身上。他總嫌你十一妹傻,這樣不會那樣不會,說要教她,結果卻把自己給搭了進去,我懷疑你那個妹妹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然怎麼會讓這個皮猴盡心盡力爲她服務?所以說,我們離開,你不用擔心他會跟來,他忙着充大人呢。”

一提那對小冤家,花著雨也笑了。要說這位十一妹傻,打死她都不相信,不然冥歡被關在長青洞的時候,憑她的傻勁能讓冥歡堅守信念堅持到最後嗎?

這兩隻現在還小,或許再過幾年,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兩人不定就是一對呢?

不過對於冥歡的身體……她有些擔心道:“如果他的血咒不解,仍會短命,不知道你有什麼好辦法幫他沒有?”當初他連蘇植那麼霸道的蠱毒都和蘭陵王一起想辦法解了,甚至還託着慧祥大師,把蘇植接去那邊調養,說明這個人是個極有辦法的人,希望他也能想辦法治好冥歡。

方籬笙斜眼睨她,似笑非笑道:“你不會是想幫他解咒吧?”

花著雨損他,“我可沒有老牛吃嫩草的習慣。”

又是老牛吃嫩草?方籬笙聽得直嘆氣,最後總算道:“我確實有個想法,不過要實施不是現在。估計要等到我們能生個女兒之後。”

花著雨一愣,“這是什麼意思/”

方籬笙正色道:“現在只要冥歡能繼續練無心訣儘量延長他自己的壽命,然後待他生了兒子,就讓我們的女兒嫁過去……”

花著雨有些吃不消了,“那可是要死的。”

“我話還沒說完。”方籬笙笑道:“我若是能用天道宗道家心法培育,我們的女兒一定能長命百歲。只是冥歡的兒子血咒一解,他身上的血咒也會跟着得解了。你說我這個法子是不是很好?”

“就怕到時候女兒看不上冥歡的兒子,那你豈非白忙一場?”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你也知道,不僅冥歡的模樣性情相當出色,老北冥王亦是如此。歷代北冥王族的人都有相當高貴的血統,他們的子嗣都非庸俗之輩,我就不信我們的女兒會看不上。”

花著雨一想也是,不說那冥戚白髮紅顏長相英俊,冥歡的模樣亦如精雕細琢的玉器,人也可愛伶俐討喜,換作是哪個女孩子,都不可能瞧不上他。

若是他的血咒能依此而解,倒也不失是一個不錯的方法。

兩人坐着馬車行行復行行,不緊不慢遊玩賞景,倒也快哉。這一日終於到了鳳翔山——天道宗本宗發源之地。

在小道童的引領下,兩人進了山門。隨後方籬笙去見徐老,他本讓小道童帶她隨便逛逛,結果那小道童偷懶,只給打發了點吃的,就跑得沒了影蹤。

花著雨向來隨意,隨便吃了點東西,便自行四下閒逛起來。

由於山雨霏霏,她打了一把油紙傘,漫無目的地隨處走動。

這鳳翔山的景緻極佳,果然不愧爲道家的發源地。不知不覺間,她竟停停走走,來到了後山。

這後山與別處不同,本是已過了花季,這裡偏能花草遍地,清香四溢。

在濃霧消散的地方,有百步高的青石臺階,臺階之上,是一道肅靜的山門。

巍峨山門倚柱重樓,樓門上懸了副五色珠簾,風拂過,吹得五色珠簾叮叮噹噹,好像什麼曲調,很是清脆好聽。

就在珠簾旁,有人打了個油紙傘,正坐在那裡低頭溫書。風過書動,隱隱彷彿還能聞到紙墨香。

花著雨不欲打擾人的清靜,正要轉身,那把油紙傘竟微微擡了擡,露出傘下男子白皙的額頭,清冷的眼,挺括的鼻樑,還有微微抿緊的脣。

他一身清淡,沒有一絲裝飾,乾淨得像清晨的雨露,不染纖塵。

她整個人都呆住,這個人,爲何與秦惑長得一般無二?

她隔空呆呆望着他,他亦隔空靜靜望住她。

時間,好似又回到了那雲海上的瘋狂……

“走吧,你不要打擾他的清修了。”不知何時,方籬笙走了過來,輕輕攬住她僵硬的肩。

花著雨緊緊握住傘柄,仰頭道:“是不是他?”

方籬笙微點頭,“是他。”

“他爲什麼在這裡?還有……他好像恢復了正常。”

方籬笙好似知道她指的正常是什麼,深深凝視着她:“那日我炸燬天機陣時,陣中幻景就消失了,他自然不會有事。至於他恢復正常,巫咒徹底被解,應該問你自己。”

花著雨有些茫然,她又沒做什麼,問自己自然不知道。

她不禁再回頭看去,玉階上,清風渺渺,已不見人蹤。

她不讓自己再多看一眼,跟着方籬笙的步子慢慢前行。

方籬笙輕嘆,有些人在環境影響下,不自覺間就會做出某種反應。不管當日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已過去了。何必去細究?

他輕攬着她,緩緩道:“李蠻子的眼光極好,這個人天生比別人聰穎,如果當初不是寶興帝要殺他,或者後來李蠻子沒有被冷浮寒殺死,在李蠻子的薰陶下,他定然會忘掉仇恨,一定能成爲天道宗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宗主。這樣的人,只是被世俗染上了魔性。如今他一切都從頭開始,那些紛擾雜念,都會遠離他。所以徐老的意思,就是讓我先代表天道宗入世幾年,待他成正果後,再接替我,成爲真正的天道宗不二傳人。”

花著雨想了想,他這樣的結局也好。他前面帶了太多怨恨,如今他功力盡散,就好比新生嬰兒一般,又重新一點一滴長大,在天道宗這靈氣蘊藏的發源地,他一定能成爲真正被人敬仰的一代宗主……

他們腳步越去越遠,留下兩串並行的溼腳印。

珠簾下,一雙軟絲青布鞋又重新走了回來。

他手中握着被摸得發亮的木馬,靜靜倚簾而立,望着漸漸逝去的背影,他一動未動,直到他們走出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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