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城稍靠南的地方主要是二等官員的府邸,西邊有條街,名喚將軍街,只因這條街上座落的多半是將軍府邸。比如二品懷恩將軍董家,三品威烈將軍凌家,三品雲麾將軍吳家,都是比鄰而居的。這些將軍或有實權,或者只是個閒散的封號而已。
董府坐北朝南,是個五進的大院子,與他對門的即是凌家。不過凌家前兩年被派了外調,是以舉家都遷去了山東,聽說只有一個小姐留在了京城外祖家中。
董家第五進有幾個小院,皆是小姐們的住處。最大的一個院子是曲苑,裡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每到夏日,白色的粉色的荷花,或是含苞欲放、或是盛開搖曳,滿院子都是沁人心扉的清香。
此時,正是六月初的黃昏,天上飄過被夕陽染成濃烈胭脂色的雲霞,晚風輕輕襲來,送來一片涼爽。荷花池東邊有座精巧的假山,假山下靠池邊設着一個石桌几個石凳。
一個淡湖藍色的身影坐在其中一個石凳上,似乎在埋頭看書,凳上鋪着竹面的椅搭。
院子入口處,一個穿着青色衣裙的人影匆匆闖了進來,細看,梳着雙丫髻,應該是個小丫頭。她邊快步走着,邊大聲叫嚷着:“小姐,小姐。”
坐着的女子身子稍微一挺,彷佛嘆了一口氣,在抱怨小丫鬟莽撞。
屋子裡相跟着出來了兩個穿紫衣的女孩兒,瞧着大概十五六歲,都有一種青春的朝氣和明快。那個瓜子臉的眉毛微蹙,面上閃過不快,低聲叫道:“淺草,你作死呢,總這麼毛毛躁躁的,回頭看葉嬤嬤不撥了你的皮。”
旁邊那個圓圓臉的看着很是沉穩,舉動大方,含笑點了點瓜子臉的女孩兒:“你呀,就別嚇她了,瞧瞧她說什麼先?”
叫淺草的小丫頭似乎是飛跑來的,好不容易在二人跟前收住腳,粗聲喘着氣,猶自急赤白臉的:“小姐呢?出大事了?”
“什麼事?那不是小姐,過來。”瓜子臉很有幾分爽利勁,拉了淺草向石桌邊過去,圓圓臉的一齊跟上。
湖藍色女子把書往桌上一放,竟是本《茶經》。她轉過身來,只是對着池中一支纔打了花骨朵的荷花出神,並不上前。但看她眉彎似柳,雙眸瀅水,脣若紅蓮,芙蓉凝腮,肌膚賽冰雪,玉腕勝藕白。似笑非笑,天然一股嬌態;欲語還休,生成一段清雅。
湖藍色杭綢的曳地長裙,極是淡雅,反襯得她明眸皓齒。一頭烏髮梳成時新的垂雲髻,斜插一支翠玉步搖簪,垂下三撂珠花隨風舞動,霎是好看。腕上籠着層疊的紅珊瑚手串,映得她的纖手白裡透紅,以及耳畔的紅珊瑚耳環給一身清麗平添了一段嫵媚。她是董家這一輩唯一的嫡出,男女統共得了她一個,學名是風荷。
淺草不及請安,劈頭就道:“小姐,老太太要把你許給杭家,杭家連八字都合了。”
董風荷微微頓了頓,視線收回落到淺草身上,半晌才問道:“哪個杭家?”
“哎喲,我的小姐啊,京城有幾個杭家,自然是莊郡王杭家了。你快點想個法子吧。”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小丫頭淺草急得都快哭了。
瓜子臉丫鬟一愣,喝斥道:“杭家那是一等一的好人家,這是好事,你急什麼?”
“行了,把事情一五一十說清楚了。”董風荷紋絲不動,似乎有點不關己事的不耐煩。
淺草理了理思緒,從頭說起:“午後杜姨娘身邊的小鵑兒說她主子給她的繡活多得來不及做,拉了我幫她,我強不過她只得跟着去了。後來發現杜姨娘屋裡的人似乎都忙忙碌碌的,常避着我悄聲細語,我起了疑心,方纔硬逼小鵑兒給我說實話。
原來,今兒早飯後,杭家就遣了人來,替他們四少爺給小姐你提親。老太太如何會放過這樣巴結王府的好機會,當即就應了,杭家那邊說他們四少爺年紀不小了,緊着要辦,怕是年內就要來娶人呢。小姐,你可知道那杭家四少爺是誰?”
圓圓臉的丫鬟低頭想了想,看風荷不說話,斟酌着問道:“聽說不是前頭王妃嫡出的嗎?”
“我先只當是好事。誰料小鵑兒面色不對,吞吞吐吐的,我就急了,她跟我說杭家四少爺克妻克子,不然怎麼到二十多了還沒有娶親,只因前頭定的幾家小姐都被他剋死了。而且,而且整日在外頭尋歡作樂,屋裡通房小妾一大堆,漸漸的除了太妃娘娘護着他之外,連王爺都不怎麼待見他。
小姐要是嫁過去,不是得跟着吃苦?況且,他還克妻啊?”淺草雖知這種話不能與小姐說,但這關係到小姐終身幸福,她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兒全說了。
她一邊說着,另兩個紫衣丫鬟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了,老太太不待見小姐這是府里人人都知的,可好歹是她的親孫女,怎麼能這麼作踐自家小姐。
唯有風荷沉靜如故,一聲不吭,不急不慌。
“死丫頭,胡說什麼?還不給我輕着點。”身後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唬得三個丫鬟都是一跳,忙轉過身來行禮:“嬤嬤好。”她們都聽得出來,嬤嬤雖是責怪她們,但沒說不準說,而是讓她們輕點說。
風荷緩緩起身,含笑說道:“嬤嬤快坐。”說着,一手拉着來人一齊坐下。
來人是風荷自小的奶嬤嬤,她母親從孃家陪嫁過來的貼身丫鬟,後來嫁了替她母親管理陪嫁的葉管事,所以大家都稱她爲葉嬤嬤。葉嬤嬤眉目慈愛,不過訓起小丫鬟來一點都不手軟,倒是一屋子的丫鬟都怵她,她今年已經四十二了。
“淺草,你的話可實?”瞧葉嬤嬤的神色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淺草連連點頭,就差賭咒發誓了。
葉嬤嬤皺眉看着風荷,翕了翕嘴脣,半日攬着風荷,低聲嘆道:“你們年紀小,一向深處閨中,沒聽過外頭的傳聞。這個杭家四少爺那是安京城裡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剋死了兩任未婚妻,剋死了一個小妾所出的男孩兒,嚇得京城無人敢把女兒嫁給他。
若這樣便算了,偏他鬥雞走狗,吃喝嫖賭無所不幹,正事一點不會。誰見了他都得躲得十丈遠。聽說他小時候聰明伶俐,很是好學,頗得先王爺和太妃王爺的喜愛,後來不知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在莊郡王府,一向不得王爺喜愛,跟了他豈能有好日子過。
小姐,此事你先別急,待我再去打聽打聽。咱們曲家表少爺娶得不正是杭家三房裡的小姐嗎,她定是比外頭的傳聞知道的清楚些,不行的話老奴回去向表夫人打聽打聽。若果然,咱們去信求老爺回來給小姐作主,老奴不信老爺就一點不念骨肉親情。”
“嬤嬤,你別擔心。主要是先別把這事透給母親,她身子不好,我怕她受不住,咱們得了確切消息再做計較。”風荷鎮靜地讓人覺得可怕,這個時候,她都一點不擔心自己,只是憂心她母親的病體,卻半句不接請父親回來作主的話。
她隨即又徐徐掃過站着的三個丫鬟,沉聲吩咐:“沉煙,你與老太太房裡的丫鬟還算不錯,去探探口風;雲碧,你哥哥在回事處,應該知道這兩日有沒有杭家的人過來。淺草,杜姨娘那裡別去了,別被她抓到什麼把柄。你們都小心着些。”
三個丫頭齊聲應是。圓圓臉的就是沉煙,是風荷身邊的一等大丫鬟,瓜子臉的叫雲碧,是二等份例,淺草是三等小丫鬟。
打發走了幾人,風荷繼續看書,彷佛剛纔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