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楚晴謝過父親拿着印章回到倚水閣,又往紙上蓋了兩次。

苒苒,苒苒,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已經好久不曾做這個夢了,可夢裡的一切仍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一大片空曠的蒲公英,玄衣男子立在風裡,寒風吹得他的衣袖獵獵作響,他驀然轉身,手指順着她的臉頰往下,滑過脖頸,停在咽喉處,低而堅定說:“苒苒,我不會放手!”

苒苒,我不會放手!

聽起來霸道無情,可細細思量,又是多麼的無奈與絕望,甚至,在有些嘶啞的聲音裡,能感受到暗藏着的深深的情意。

記得那時候,她從夢中驚醒只覺得可怕,現在卻分明有些憂傷悲哀。

楚晴長長嘆一口氣,將印章收在了妝盒裡。

沒過幾日,明氏拿着嫁妝單子翻給楚晴看,“當初的聘禮大多仍給你陪送過去,聘金留下六千兩壓箱底兒,另外一萬兩現銀我做主買了八百畝地和兩間鋪子,鋪面還不錯,就是地買得倉促,七零八碎的沒連成片,昌平一百畝二十畝、大興一百四十畝,真定約莫五百四十畝……公中和老太太的補貼共是七千兩,都置辦了東西,價目寫在上面了,另外當初你娘留下的東西,你應該有數,回頭找人一併寫上去,這就是你明面上的嫁妝。”說罷將嫁妝單子放在旁邊,又從懷裡取出個雕海棠花的小匣子,“裡面是處宅子的房契還有八千兩銀票,宅子在前街,三進三開間,不太大,卻是個鬧中取靜的地兒,閒着賃出去也是筆收益。”

顯然是明氏私底下給她的添妝。

楚晴推辭不收,“我不要,伯孃自個留着,以後大哥二哥有了孩子,花錢的地方有得是,再說我手頭不缺銀錢。”

“我知道,徐嬤嬤這幾年生意做得不錯,當初真沒看出她還有這本事……你是女孩兒,多點銀錢傍身不是壞事,剛嫁過去少不得先打點好下人。”

楚晴不忍拂明氏好意,點點頭收了。

當夜,楚晴便將自己手頭上的東西添了上去,不單是趙蓉當年留下的嫁妝,還有沈在野贈予的大半箱字畫以及楚澍給她的一些玉石陶器,再就是她妝盒裡的首飾,林林總總寫了七八頁。

至於徐嬤嬤給她賺來的店鋪與銀錢,楚晴並沒往上添。

女子的嫁妝固然是私產,她怎麼用是自己的事兒,但夫君或者公婆手裡也會有一份嫁妝單子,遇到那種眼皮子淺的公婆難免心裡會犯嘀咕。

整理完之後,楚晴拿到楚澍跟前過目。楚澍看得很仔細,一頁頁翻了,欣慰地說:“還算體面,”轉手遞給楚晟,“你抄錄三份,我先蓋個私章,等發送嫁妝那天,再讓周家蓋上印章。”

兩家都認可,這份嫁妝以後纔不會有爭議。

楚晟接過厚厚一摞紙,臉上毫無異色,爽快地答應,“行,正好今天沒事,明兒一早就能抄好。”

楚晴嫁妝置辦得體面,楚澍心裡頗高興,留兩人吃過午飯才放人走。

六月初的天氣,熱得幾乎叫人喘不過氣來,梅枝上的樹葉無精打采地垂着,四周靜寂無聲,就連夏蟬也暫且停住了鳴叫。

楚晴叫住楚晟,從懷裡掏出只荷包來,“四哥哥,這是兩處鋪面的房契,徐嬤嬤已經託人到官府過到你的名下,四哥哥得空到衙門畫個押即可。”

“六妹妹這是什麼意思,我不能收,”楚晟跟火燎的貓似的,連忙後退一步。

楚晴誠懇地說:“四哥哥,咱們四房院的情況你也清楚,父親除去琴棋書畫外,對其他俗務根本不感興趣,他也並非能掌管經濟之人。祖父健在,咱們能倚仗祖父吃穿不愁,可若祖父過世,必定要分家,以後父親全指望四哥贍養……您也瞧見了,我嫁妝豐厚,比起二姐姐來也不遑多讓。這幾年徐嬤嬤着實賺了些銀錢,這兩間鋪子一來是贍養父親,二來四哥不日也要娶妻生子,家中總得有點進項。”

楚晟聽她說得在情在理,便不推辭,伸手接過了,“房契我先收着,不過這仍是妹妹的產業,我先借用幾年,以後還得還給六妹妹。”

楚晴笑道:“四哥跟我還這般客氣?以前府裡的人除了大伯母之外就數四哥對我最好,現在咱們是嫡親的兄妹,應該比之前更親近纔對。”

說話的時候眉眼彎彎,腮邊梨渦時隱時現,因天熱,鬢角沁了細汗,有兩縷碎髮調皮地粘在臉旁,使得她溫順之餘多了幾分難得的活潑。

楚晟心中一動,低聲叮囑楚晴,“我認識阿瑾這許多年,他雖然有時行事無狀,可人並不難處,而且……”思量片刻纔出口,“所以去寧夏是想成就一番功業,然後來娶你。爲你,也是費了十分的心思,之前,我還真沒聽說他對那個女子這般上心。”

楚晴看着楚晟略顯心虛的表情,敏銳地問:“費什麼心思,他是不是動過手腳?”

“這個……”楚晟猶豫着是不是該說出來。

“四哥哥,”楚晴仰頭,眼裡滿是惘然,“我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免得以後合不來或者添了什麼誤會。先前我親事諸多不順,是不是他從中作梗?”

“他也是怕你所嫁非人,畢竟有些事情輕易打聽不出來。”

楚晴垂下眸子,再擡頭,臉上笑意清淺,“以後我會好生謝謝他的。”

楚晟莫名地感覺有些不妥,匆匆道:“日頭太毒,六妹妹早些回去喝點綠豆湯解解暑氣,我這兩天就把嫁妝單子錄好。”

楚晴微笑着目送楚晟離開,才慢慢往回走。

一路走一面想起自己莫名夭折的幾門親事,不由恨得牙癢癢,毀人親事,合該下十八層地獄吧?

轉念一想,以前說的那些人家確實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之處,並非十分滿意。

可他周成瑾就是良配嗎,也不見得會好到哪裡去吧?

只是想起暮夏說過,他寧可生受那一劍,也不肯撒手去擋,心裡不是沒有觸動。

也不知到底傷得如何,反正以後要是他真的對自己好,她必然也會投桃報李,用真心待他,否則,她就守住自己本心,努力盡到妻室的責任便是。

主意打定,已經走到倚水閣,剛踏進院子,就聽到問秋毫不客氣的斥責聲,是在管教兩個剛來不久的丫鬟。

問秋去年秋天嫁給了趕車的石頭,楚晴準備把他們兩口子作爲陪房帶到周家,另外一房陪房則是明氏從莊子裡選出一戶極擅長種地的人家,姓姚。

暮夏機靈半夏老實,這兩個都是十五歲,還不到嫁人的年紀,肯定也是要帶去的。

而春喜跟春笑都十八~九了,再跟過去不太合適,春喜配了外院一個小廝,以後仍留在倚水閣看着東西,而春笑則許配給鋪子裡一個夥計,可能就不在府裡當差了。這兩人只等楚晴出閣之後,明氏自會找人替她們操辦好親事。

剩下一個冬樂,已經十七了,平常不顯山不露水的,看着還算老實,楚晴身邊實在沒人用,便也將她帶着。

再就是,開春買的兩個才十歲的丫鬟,一個叫穀雨,一個叫春分。

因時間緊,實在來不及慢慢教導,這幾天問秋做事總將兩人帶在身邊,一是教她們如何行事,二來順便看看兩人性情品行。

天氣悶熱潮溼,轟隆隆下過一場雷雨,涼爽了半天,緊接着又是熱。

明氏怕楚晴吃壞肚子,拘着她吃冷食,不但不讓用冰,就連井水浸過的西瓜也不讓多吃。

楚晴叫苦連天,可拗不過明氏看得緊,只好每天喝溫熱的湯湯水水,終於熬到了發嫁妝的日子。

明氏是成心爲楚晴做臉,早半個月就讓楚溥從五城兵馬司挑長相周正個頭適中的兵士擡嫁妝。楚溥礙於臉面不肯去,楚昊卻不管,跟楚晟一起精挑細選了六十四人。

嫁妝是從四房院往外擡,楚晴不好過去看,暮夏卻改不了跳脫的性子,帶着春分跟穀雨偷偷溜了過去,打眼一看,八排八列青壯漢子,個個英武俊俏。穿身滾了紅邊的黑綢衫,腰間繫着灑金線的紅腰帶,頭上繫着紅布帶,腳上穿着黑布鞋,怎麼看怎麼威風。

擡過嫁妝以後,這身衣裳就給了他們,而且每人還一兩銀子的酬勞。

兵士們都挺直了胸膛,越發顯得精神。

到了吉時,楚旻挑一掛鞭炮掛在枝頭用香點了,伴隨着清脆的嗶哩啪啦聲,頭一擡嫁妝就風風光光地出了門。

跟楚家交好的親戚朋友不少跟着過來看熱鬧,其中就有文氏的嫂子。

共一百零八擡嫁妝,嫂子不錯眼地從頭看到了尾。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一百零八擡,雖不比楚晚的一百二十擡多,可兩個精壯的小夥子,雙腿半弓着,腰身幾乎直不起來,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里面塞得定然滿滿當當。

嫂子眼饞到不行,悄聲跟文氏嘀咕,“你們府上可真捨得,陪送這麼多東西,陪嫁的地差不多也七八百畝吧,怎麼當初就不貼補點給韓嬌?這幾年家裡銀錢不湊手,眼瞅着勇哥兒也該成親了。”

文氏心頭也含着酸,撇着嘴道:“人家命好,周家光聘禮就下了一萬六千兩,又有個財主伯母貼補,你說都是侄女兒,她給六丫頭陪送了六十六匹布,紅寶石的頭面兩三套,其餘金銀首飾不計其數,可給晚丫頭陪送還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晚丫頭還是嫁到王府,不比周家那個不着調的強?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對了,我跟你說,這兩人怕是已經有了首尾,去年冬天晴丫頭有次夜裡沒回來,第二天過了晌午纔回府,聽說遇到劫匪被姓周的救了。沒過兩天就下了賜婚的聖旨,要說其中沒貓膩纔怪。這事兒老夫人拘着不讓往外傳,你嘴巴閉緊點兒。”

嫂子眨巴着眼睛點點頭。

在場衆人都忙着看熱鬧,沒有人注意到她們談了些什麼。

嫁妝發了兩個多時辰才發完,桂嬤嬤帶着問秋與半夏到周家鋪陳喜房,一直到天擦黑纔回來。

楚晴雖沒跟着去,卻也不得安生,不知道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連午覺都沒歇好。

問秋回來後,匆匆擦一把汗溼的臉就跟楚晴說起新房來,“一座四進五開間的院子,一座三層小樓還有三開間的一進院子都是周家大爺的地兒。喜房在四進院子的第三進,屋子重新粉刷過,看着很齊整,屋裡擺設都按着姑娘的喜好擺的。姑爺身邊兩個丫鬟跟着搬搬擡擡的打下手,一個叫知書一個叫達理,相貌一般,看着都挺老實的。嫁妝擺在一進院子裡,四少爺讓人蒙上氈布了,怕夜裡下雨淋着……沒見到姑爺的面兒,聽說在外面待客,今兒那些擡嫁妝的可撈着了,這邊給了銀子,那邊姑爺又每人封個大紅包。”

楚晴暗自嘀咕,女方家發嫁妝,他跟着摻和什麼,自個府裡又不是出不起賞銀?

可到底心裡鬆快了許多。

夜裡楚晴草草擦洗過,明氏躡手躡腳地進來,手裡捏着個綢布包,先將幾個丫鬟打發出去,坐在炕沿上,望着楚晴不自在地笑。

楚晴一下就猜到她的來意,臉騰地紅了。

明氏吭吭哧哧地說:“明天就成親要洞房,女人總要經過這一遭,頭一回肯定疼,忍忍就過去了,實在忍不住也別硬抗着,告訴姑爺收着點兒……反正就是那麼回事,夜裡沒人,你看看這本畫冊就明白,不明白的話,姑爺也會知道。”說罷將綢布包塞進炕蓆底下。

楚晴低着頭悄聲答應,“好。”只覺得臉*辣地受不住。

先前,她整理孃親趙蓉的嫁妝裡也看到有本冊子,還有個木雕的歡喜佛,是兩個對坐的小人兒,嚇得她不敢再瞧第二眼,閉着眼仍將歡喜佛用綢布包着塞到了箱籠底下。

現今終於到了該看這本冊子的時候,楚晴猶豫好半天才揭開綢布翻了第一頁,入目便是兩個年輕男女半袒着衣衫,口對着口,男人一手握着女人的乳,一手伸到羅裙底下。

楚晴不敢細看,又瞧第二頁,面目仍是先前兩人的模樣,卻是換了姿勢,男人盤腿席地而坐,女子坐在他腿上……

洞房就是要與周成瑾這個樣子?

可他們說過的話都沒超過十句,根本就是陌生人。

楚晴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將冊子包好掖在枕頭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