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當真過的好生兇險,剛過子時,楊梅和沁芳兩人突然發起高燒,兩個人摸上去彷彿是剛燒好的烙鐵一般,幾乎都要將人的手燙傷,杜衡帶着寥嬤嬤紅菱清芬三人不停的用燒酒擦拭楊梅沁芳沒有破損的皮膚,足足擦了一個多時辰,纔算將她們的體溫降了下來。大家好歹緩了口氣,都覺得累的連指頭尖兒都不想動彈,主僕四人連坐到椅子上的力氣都沒了,只席地而坐,杜衡靠在寥嬤嬤的身上,嗓子沙啞的連句話都說不清楚了。
歇了不到半個時辰,沁芳突然劇烈嘔吐起來,這又讓大家好一通手忙腳亂,原來沁芳身子弱,捱打的時候風邪入體,恰在此時風寒發作,嘔吐的一踏糊塗。杜衡忙又給她診了脈,讓清芬去煎藥,寥嬤嬤和紅菱兩人將沁芳身上的髒衣裳換下來,給她換上乾淨的中衣,又吃了現煎的藥,沁芳才止住嘔吐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聽到外面打了卯時的鐘點,紅菱猛然驚醒,她才發覺自己坐在腳踏上靠着牀腿睡着了,紅菱坐起來,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身上被蓋上一襲夾紗薄被,她轉頭四下看看,只見寥嬤嬤坐在沁芳的牀頭睡的正沉,清芬坐在腳踏趴在牀邊上也在睡着,她們兩人的身上同樣蓋着夾紗薄被,只有姑娘合衣伏在桌上休息,她是唯一一個沒有蓋被子的人。
紅菱眼圈兒紅了,她知道自己幾人身上的被子必是姑娘給蓋上的,姑娘必是最後一個睡着的人,所以她的身上纔會什麼都沒蓋。抱着夾紗被子站起來,紅菱躡手躡腳的走到姑娘身邊,想給她蓋上被子,不想她剛剛走到桌旁,原本伏身睡着的姑娘便猛的直起身子,待看清是紅菱之後方纔疲倦的說道:“是紅菱啊!”
看着姑娘滿眼的血絲兒,紅菱眼中一酸涌出淚水,她顫聲道:“姑娘,您都累成這樣了還顧着奴婢們,奴婢……”紅菱哽咽的說不下去,只能胡亂抹臉上的淚。
杜衡輕輕搖頭,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壓低聲音說道:“輕些,嬤嬤和清芬還睡着,別吵醒她們,楊梅和沁芳的情況好多了,紅菱你再去歇會吧。”
紅菱撲楞楞的直搖頭,急急說道:“姑娘,奴婢服侍您回房歇會吧,你熬了一整夜,這可怎麼吃的消呢。”
就在這說話的工夫,寥嬤嬤和清芬都醒了過來,兩人醒來一看自己身上蓋着夾紗被子,又見紅菱手中抱着牀夾紗被子,寥嬤嬤和清芬兩人眼圈兒都紅了,寥嬤嬤連連抽着自己的臉惱怒的叫道:“我打你這沒有用的老殺才,不好好服侍姑娘反讓姑娘受累……”
杜衡趕緊走到寥嬤嬤面前抓住她的手,搖搖頭輕聲說道:“嬤嬤,你照顧我十三年,我偶爾給你蓋一次被子又算什麼,再不許這麼說了,這一晚上大家都辛苦了,楊梅和沁芳的病情穩定許多,總算能讓人鬆口氣了。等天亮後去把孫大夫並孟娘子接來,有親孃照看着,傷會好的快些。楊梅這裡嬤嬤就多費心吧,她的家人是指不上的。”寥嬤嬤一聽姑娘有吩咐,趕緊應聲稱是,不覺便把抽自己的事情忘記了。
杜衡又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紅鼻子腫眼睛的紅菱,輕聲細語的說道:“紅菱,你回頭去收拾收拾衣裳細軟,搬到隔壁房間去住,這陣子楊梅不方便,你就帶着清芬多擔待些,等楊梅沁芳好了,你們四個再商量着如何分班在上房當差。”
紅菱呆住了,片刻之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撲通跪倒在姑娘的面前,哭的象個孩子似的。杜衡被紅菱哭的亂了陣腳,她急忙扶着紅菱說道:“你哭什麼啊?若是不想到上房當差就不來好了,沒有人爲難你的!”
“不是的不是的,奴婢願意,一百個願意一千個願意!”紅菱邊哭邊搖頭,她的動作幅度太大以至於淚水都被搖的飛濺起來。
“那你還哭?”杜衡越發糊塗了。
紅菱抹了抹眼淚哽咽說道:“回姑娘,奴婢這是高興的,奴婢可算等到姑娘願意讓奴婢服侍的一天了。”
杜衡這才明白過來,拉起紅菱說道:“原來是這樣。從前的事不提了,往後大家都好好的。”
寥嬤嬤也走了過來,拉着紅菱的手說道:“紅菱啊,你也知道從前姑娘吃了太多的苦,姑娘不容易啊,往後好好服侍姑娘,將來必虧不了你的。”
紅菱點點頭,重又給主子磕頭見禮,這回磕頭紅菱誠心誠意,自經歷了這一夜之後,紅菱便知道自己跟着姑娘絕對是這一輩子最明智的選擇,象姑娘這樣處處爲下人考慮的主子,可着大梁也找不出幾個來。
夜色退去,東方現出魚肚白,杜衡看到淺淺微光從窗櫺透進來,不由輕呼一口氣嘆道:“這一夜總算是熬過來了,嬤嬤,我這會子餓的厲害,你叫人去大廚房瞧瞧,可有什麼墊肚子的取些回來。你也累了一晚上,就別親自做了。”
寥嬤嬤趕緊搖頭說道:“不用不用,回姑娘,昨兒晚上老奴就泡了紅棗桂圓黑豆香米,這就給姑娘磨豆漿去,再煎個時蔬厚蛋燒,一刻鐘就得。”
清芬一聽這話忙跑上前說道:“奴婢幫嬤嬤打下手。”
寥嬤嬤拍拍清芬的小臉笑道:“好,清芬來給嬤嬤打下手,紅菱,你服侍姑娘回房好歹歇一歇,飯得了再請姑娘起身。”紅菱應了一聲,扶着自家姑娘便想往外走。
杜衡搖頭嘆道:“你們哪!罷了,我也不回房,就在這屋好歹眯一會兒,楊梅和沁芳雖好了些,卻也不敢大意了。”
紅菱聽姑娘已經有了決定,她環顧房間一圈之後便飛快的跑了出去,不多時,紅菱帶着兩婆子將放於姑娘臥房外間的黃花梨嵌螺鈿貴妃榻擡了進來,榻上已經鋪好枕褥等物,還放着一牀疊好的方勝紋杏紅綾子被面蠶絲薄被。而紅菱自己的手上則抱着一隻小巧的梳妝匣子。這隻匣子是昨兒早上出門之時放在車上備用的。
“姑娘,奴婢爲您通頭解解乏,您也好歇一歇。”紅菱打開梳妝匣子,拿出一柄牛角梳子笑着說了起來。
杜衡輕輕點了點頭,靠坐在貴妃榻上,任紅菱取下釵環打散發髻,輕輕柔柔的梳理起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杜衡便已經睡着了,紅菱見狀便放下梳子,用緞帶將姑娘的長髮鬆鬆綁起來,輕輕理到姑娘的身側,杜衡累了一整夜,此時一睡便睡的沉了,完全不知道紅菱爲她蓋好被子,還用軟羅小扇輕輕扇出細細的微風,在這麼舒服的環境下,杜衡睡的更沉了。
“姑娘……”端着一隻鑲銀邊竹編托盤的清芬從外頭走進來,口中輕聲的喚着,紅菱趕緊向她擺手,做着口型說道:“別吵,姑娘睡着了……”
清芬點點頭,將托盤輕輕放到桌上,然後趴在桌上看姑娘睡覺。紅菱見小丫頭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皮子直打架,便輕笑說道:“清芬,你也去眯一會,這裡有我呢。”
清芬搖頭說道:“不行不行,嬤嬤剛纔說了,她今天不方便出門,讓我回頭去請孫大夫和接我孃親進府,等馬車套得了我就得走啦。”
紅菱點點頭道:“也是,昨兒鬧出那麼大的動靜,一時半會兒怕是消停不了,姑娘又累成這樣,咱們惜雨軒中沒嬤嬤針坐鎮是不行。”
說話間寥嬤嬤打從外頭走了進來,她見姑娘睡的香甜,便對紅菱清芬說道:“你們兩個也都餓了吧,趕緊把這些東西吃了,等姑娘醒了再做,這些東西涼了就不好吃了。”
紅菱驚道:“這怎麼行?”
寥嬤嬤笑道:“沒事的,姑娘回頭醒了必也是這個意思,紅菱,你剛到姑娘身邊服侍,還不很瞭解姑娘的性情,姑娘是最看不得人家糟踐吃食的。”
清芬因在姑娘身邊服侍了一段時間,對這事兒比較瞭解,便飛快跑出去拿來三套碗筷,將養生豆漿和時蔬厚蛋燒平分爲三分,與寥嬤嬤紅菱三人分着吃了。
吃罷早飯,清芬坐車去接孫大夫和她的孃親,寥嬤嬤則對紅菱說道:“姑娘剛纔讓你搬到這邊來住,這會子我守着姑娘,你快回去搬東西吧,也好早些來姑娘身邊當差。”
紅菱應了,趕緊回自己的住處收拾搬家,與她同住的那些丫鬟婆子們自有一番恭賀之語,不必細表。
杜衡睡了一個多時辰便醒了過來,寥嬤嬤一見姑娘醒了,便上前笑着說道:“姑娘您醒啦,歇的可好,老奴這就給您拿早飯去。”
杜衡看了看房中之人,不見紅菱和清芬,便輕聲問道:“怎麼只有嬤嬤在這裡,其他人呢?”
寥嬤嬤笑道:“回姑娘,老奴讓清芬去接孫大夫和孟娘子,讓紅菱回去收拾東西了,早些搬過來也好早些上手服侍姑娘。”
杜衡點點頭,掀被下榻,邊解開綁頭髮的絲帶邊問道:“嬤嬤,從昨晚到現在,府中都有什麼動靜?”
寥嬤嬤趕緊一一回稟,“回姑娘,老夫人那裡安靜的很,昨兒老夫人回去就歇下了,今早比往日晚起了半個時辰,老夫人打發人來看過,聽說您昨兒一宿沒閤眼,老夫人就免了您今兒的請安,老夫人還命人送來一盅野參珍珠雞湯,老奴正用溫火煨着,您這會兒想吃不?”
杜衡搖搖頭道:“晚上吃,其他地方的動靜呢?”
“回姑娘,棠棣院那邊連夜請了大夫,又是醫又是藥的鬧了大半宿,可也沒傳出什麼大動靜,今兒早上二姑娘和大爺要來找您的麻煩,被三姑娘帶着幾個嬤嬤硬是攔勸住了。那四個動手打楊梅沁芳的婆子還被鎖在柴房中,大管家派人盯着,並沒有發現有人接近她們。”寥嬤嬤忙將府中其他的動靜都說了一遍。
杜衡聽遍點了點頭,輕聲嘆道:“想不到三妹妹竟然會攔着她們,這倒叫我有些想不到。”
寥嬤嬤笑道:“可說是呢,現在細細想來,三姑娘好象和二姑娘大爺真不象一個娘養的,若二姑娘和大爺也象三姑娘就好了。”
杜衡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低低說了一句:“那也未必。”
好好梳洗一番,杜衡爲了提神還在兩側太陽穴抹了薄荷油,這纔算是精神了許多。用過寥嬤嬤精心準備的早飯,清芬便引着張掌櫃並孟娘子過來了。
杜衡聽得回稟,說來的是張掌櫃,不由微微一怔,繼而便問道:“怎麼孫大夫沒來?”
清芬趕緊屈膝回道:“回姑娘,今日鋪子裡特別忙,好幾位一直由孫大夫接診的病人都在排隊等着,張掌櫃怕耽誤姑娘的事,就替孫大夫來了。”
杜衡有些無奈的點頭道:“好吧,既然來了便請張先生給楊梅沁芳診脈吧,她們身上的傷就不必讓張先生看了,清芬,你孃親這陣子在鋪子裡幫忙也學了不少,其他的就讓你孃親來吧。”
少頃,張掌櫃和孟娘子被引了進來,張掌櫃進門之後眼睛便如同有自己的主張一般,只往杜衡這邊看,並且張掌櫃的臉也不正常的紅了起來。早已經不是毛頭小夥子的張掌櫃只覺得的自己的心臟撲通亂跳,完全沒有了正常的節奏。
張掌櫃的異樣大家都看到了,杜衡蹙眉問道:“張掌櫃,你可是身體不適?”
張掌櫃忙搖頭掩飾道:“沒有沒有,慕景很好,慕景這就爲傷者診脈。”
寥嬤嬤和孟娘子都是有見識的人,兩人看到張掌櫃的樣子象極了少年慕艾,兩人心裡都咯噔一下,這可是萬萬不能的事情啊,千萬別因此事壞了姑娘和張掌櫃一輩子的名聲!
張慕景整理心神,認認真真的給楊梅和沁芳兩人診了脈,萬幸昨天晚上救治的及時,這最關鍵的一夜護理的也好,所以楊梅和沁芳完全沒有性命之憂。沁芳的病情相對複雜和重一些,不過也不難治,她不只過要比楊梅多喝幾碗湯藥罷了,這兩人只要將養上百日就會徹底恢復健康,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
“東家,讓孟娘子給她們檢查患處,慕景出去開方子可好?”張慕景走向東家,不想寥嬤嬤突然站到前頭擋住他的去路,張慕景只能停下來隔着寥嬤嬤問了起來。
杜衡並不明白寥嬤嬤爲何突然擋在自己面前,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所以便點點頭揚聲道:“好,張先生請,清芬,引先生出去開方子。”自從正式隨張慕景和孫大夫學醫,杜衡便以先生稱呼這兩個人。
清芬引張慕景出去開方子,杜衡見孟娘子先給楊梅查看傷情,最後才檢看自己的女兒,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孟娘子身邊歉意的說道:“孟娘子,都是我考慮不周,才讓沁芳受這樣的苦,我對不住你。”
孟娘子聽到姑娘向自己道歉,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她連連搖頭道:“姑娘您言重了,芳兒的命是姑娘給的,別說是捱打,就算是爲姑娘死了都應該。姑娘,小婦人蒙您恩許進府照顧芳兒,小婦人給您磕頭了。”
杜衡忙扶住孟娘子道:“孟娘子你才言重了,可不能這麼說。”
孟娘子仍跪在地上,她伸手從懷中拿出一張契書雙手捧到杜衡的面前,極誠懇的說道:“姑娘,這是小婦人的身契,已經寫好數月,一直沒有機會交給姑娘,求姑娘收下小婦人吧。”
“你……你要給我做奴僕?”杜衡大爲意外,很是驚愕的問了起來。
“是,奴婢情願服侍姑娘一生一世。”孟娘子立刻改了自稱,可見態度何等堅決。
“爲什麼,你不必如此的!”杜衡皺眉問道。
孟娘子是個實在本份的人,她老老實實的說道:“回姑娘,當日那狠心賊將奴婢母女三人一併賣了,是姑娘救了奴婢三人,從那時起奴婢就是姑娘的奴僕了。若是姑娘不要奴婢,奴婢怕又被那狠心賊抓住再賣一回,救姑娘收下奴婢吧!”
孟娘子一番話說的滿屋之人無不心酸,寥嬤嬤一旁幫腔道:“是啊,姑娘,孟娘子說的很是,您已經救了她,若是不把她留在咱們府裡,日後讓那個黑心男人知道她的下落,必還會拿她去賣的。”
杜衡還有些猶豫,寥嬤嬤立刻又加了一句:“回姑娘,當日已經將她們母女三人的奴籍落在您的名下了。只是那時孟娘子正病着,纔沒帶她進來。”
杜衡一聽這話只得無奈的說道:“都已經落了籍還有什麼可說的,嬤嬤回頭帶孟娘子去大管家那裡報備吧。”
孟娘子立刻給杜衡磕頭道:“謝姑娘恩典,回姑娘,奴婢孃家姓李,請姑娘往後叫奴婢李婆子。在進府之前,奴婢已經前往官府辦好了與那狠心賊義絕的文書。”
“好,嬤嬤,你身邊正缺個幫手,就讓李嬤嬤幫你吧,告訴大管家,給李嬤嬤關二等月例,既然是早就落了籍的,那就從三月算月銀,把這幾個月的月錢全都補給李嬤嬤。”杜衡想了想,又對寥嬤嬤吩咐起來。
寥嬤嬤高興的應了一聲,李嬤嬤趕緊擺手道:“不敢的不敢的,奴婢這幾個月不曾當差,如何能領月錢?”
寥嬤嬤拉着她笑道:“沒事兒,你日後服侍姑娘久了就知道,我們姑娘最是慈善不過的,你把月錢好好存着,將來也好給那兩個丫鬟攢嫁妝不是!好了,別說啦,跟我去見大管家。”說着,寥嬤嬤便將李嬤嬤拉走了。
這兩人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不過一柱香的工夫便回來了,這時張慕景都還沒有開好藥方。“回姑娘,已經記上名了,領了三個月的月錢,還補領了端陽節的賞賜,沒有現成的衣裳,已經領了料子,老奴這幾日幫着趕趕工也就做出來了。”
杜衡輕輕點頭道:“這就好,李嬤嬤的住處嬤嬤看着就近安排吧。”寥嬤嬤忙都應了,李嬤嬤也上前再次謝恩,並且懇求道:“回姑娘,楊梅姑娘和沁芳需要精心照顧,奴婢請求這段時間就在這屋裡搭個鋪,等她們好起來再回屋住着。”
“這樣也好,李嬤嬤,那這陣子你要多受累了,要用什麼只管找寥嬤嬤,不要不好意思開口,你能到我身邊服侍也是我們主僕的一場緣法,這裡就是你的家。”杜稀絲毫不擺主子款兒,說話和聲細氣的,讓李嬤嬤心裡更加踏實了。
說話間張慕景開好了方子,因杜衡在隨他學醫,所以張慕景拿着方子便向杜衡這邊走來,邊走還邊說道:“東家,這是我擬的方子,您來看看。”
杜衡正要接方子,寥嬤嬤卻搶先將方子接了過來,轉手送給自家姑娘,有些不高興的說道:“姑娘請看。”
張慕景做了幾年的掌櫃,怎麼能不會察顏觀色,他見寥嬤嬤如此反常的舉動,便知道自己沒有藏好心思,被寥嬤嬤看出些端倪。張慕景退了兩步,心中極不是個滋味。李嬤嬤因這些日子與張慕景相處的多,心裡很是同情這張掌櫃,可是她知道張掌櫃的心思註定不可能實現,自家姑娘是堂堂將軍府的大小姐,將來必是要嫁入高門的。而張家卻是世代平民,往祖上刨多少輩兒都沒個當官的。
杜衡並不知道寥嬤嬤李嬤嬤的心思,她自拿到方子後便將全部精神放了上去。再三斟酌之後,杜衡擊桌叫道:“這方子真是絕了,張先生果然是國手!”
聽到自己一心仰慕的姑娘如此高的評價,張慕景臉上澀意頓去,浮起一抹驕傲的笑容,醫術,向來是他最引以爲傲的資本。“謝東家誇獎。”張慕景躬身行禮,說話的聲音都透着和剛纔不一樣的朝氣。
杜衡輕道:“這方子的確是妙極了。楊梅,快按這個方子抓藥……哦不……”話一出口杜衡便想起楊梅如今正趴在牀上一動不能動,哪裡就能去抓藥的。
清芬趕緊上前說道:“回姑娘,奴婢也認識藥材,這藥讓奴婢去拿可好?”
杜衡點點頭,將方子遞給清芬,如今不論是常用藥還是非常用藥,在杜衡的小藥房中都有一定量的存貨,所以杜衡也不擔心藥配不齊。
衆人這麼一說一動,寥嬤嬤便再沒遮住自家姑娘,張慕景飛快的偷眼看了一回,不由心中一緊,他忙躬身說道:“東家的氣色不太好,不如讓慕景爲您診個平安脈?”
杜衡還不曾說話,寥嬤嬤便搶先說道:“不用不用,我們姑娘就是昨夜照顧兩個病人沒有休息好,回頭好好睡一覺就行了,很不必麻煩張掌櫃。”
杜衡也知道自己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就是累了些,便點點頭道:“多謝張先生關心,我確也沒有大礙。”
張慕景雖然含笑應了,可臉上的笑容到底有幾分勉強,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一腔心意終將付諸流水,可是心之所向又豈是能管的住的,哪怕那是個無底的深淵,他早在當日的一抹淺笑之中義無返顧的縱身跳了。
“東家若沒有其他的吩咐,慕景便先回去了,兩位姑娘所需的藥材不少,東家這裡怕是支應不了幾天,回頭慕景就命人將其他所需藥材全都送過來。”張慕景躬身低頭,以此掩去眼中的失落。
杜衡並不知道張慕景還有那樣一番曲裡拐彎的心思,只點點頭說道:“也好,張先生,最近我這裡事情多,怕是沒什麼時間到鋪子裡去,鋪子的事情就請張先生多多用心了。”
張慕景聽了這話心中更加苦澀,腰也躬的更深了,他只能訥訥應道:“是,東家請放心。”
寥嬤嬤此時是護雛兒老母雞模式全開,她立刻說道:“那好,老奴這就送張掌櫃出去。”說罷,搶先在頭裡引路,由不得張慕景不跟上她,依依不捨的離開了惜雨軒。
“張先生今天是怎麼了,奇奇怪怪的!”完全不知內情的杜衡還皺眉說了一句,李嬤嬤倒是看出些內情,只是這種事情她又怎麼好說的出口,故而只能低頭裝什麼都不知道了。
就在冷場之時,已經收拾好搬過來的紅菱進來了,她是來請姑娘休息的,如今也有人照顧楊梅沁芳兩個,姑娘就不必再守在她們的房中。
杜衡的確也累了,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倘若再留在這裡,李嬤嬤會不自在,畢竟她不能當着主子的面心疼女兒傷心落淚不是。所以在探視楊梅沁芳一回之後,杜衡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她沒有直接進臥房,而是進了素日理事的東次間,救治楊梅沁芳之後,杜衡便騰出手來收拾那四個重打楊梅沁芳的嬤嬤。
“紅菱,你傳我的話,去告訴大管家,讓他將打了楊梅沁芳的四個婆子重打二十攆出府去,永不敘用。”杜衡一想到楊梅沁芳被打成那樣就心疼的不行,只冷着臉吩咐起來。
紅菱猶豫片刻,她沒有應聲出去傳話,而是普通一聲跪倒在主子的面前,先磕了三個頭方纔說道:“姑娘容稟。”
杜衡皺眉沉聲道:“你說吧。”
“回姑娘,那四個婆子打了楊梅沁芳,也不是她們自己想打的,而是奉了夫人之命,就象奴婢是姑娘的丫鬟,得死心踏地服侍姑娘一樣,她們四人是夫人的奴才,哪裡敢不聽主子的吩咐?她們是有錯,可是若姑娘重打她們,再將她們攆出府,這……這太重了。只怕於姑娘不利!”紅菱牙一咬心一橫,不管不顧的將心裡話全都說了出來。這一番話倘若是在昨天,紅菱無論如何都不會說的,可現在不一樣了,紅菱真心實意盼着姑娘好,只要是爲姑娘好,那怕會惹姑娘生氣自己受罰,紅菱也是要說的。
杜衡沒有立刻說話,她看着紅菱也不叫起,陷入沉思之中。紅菱便直直的跪着,靜靜的等候姑娘的發落。忤逆姑娘之命是大錯,紅菱已經做好了受罰的準備。
莫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杜衡方纔沉沉說道:“紅菱,你說的也有些道理,起來吧。”
“姑娘!您不罰奴婢?”紅菱深感意外,愕然擡頭問了起來。
杜衡淡淡道:“你又沒有做錯事情,爲何要罰你?”
“奴婢方纔逆了姑娘的意思。”紅菱小聲說道。
杜衡輕輕搖了搖頭,伸手將紅菱拉起來,緩聲說道:“紅菱,你剛纔說的沒錯,她們四人也是奉命行事,做奴僕的怎敢不聽主子的吩咐,所以她們就算是有過錯,卻也罪不至被重打攆出府,這樣吧,罰她們三個月的月錢,再降一等使用,這是罰她們下手太狠,將楊梅沁芳往死裡打的過錯。板子麼就不打了,也不用攆出府。”
紅菱喜出望外,忙跪下道:“奴婢替她們謝姑娘恩典。”
杜衡淡淡道:“你既替她們求了情,這話就由你親自去傳吧,也好叫她們念你的好。”
紅菱忙擺手道:“奴婢不敢,這全是姑娘的恩典。”
杜衡輕輕搖了搖頭,揮手道:“快去吧,從昨晚上關到現在,想必那四個人也被嚇的不輕。”
紅菱匆匆跑走了,杜衡坐了一會兒方纔起身離開東次間,回臥房休息去了,自從昨天清早出門做客直到現在,杜衡覺得自己的精神一直緊緊繃着再沒鬆開過,如今事情都處理的差不多了,她也該好好歇一歇了。
自己鬆了頭髮寬了衣裳除了鞋襪,杜衡躺到牀上不過盞茶時間便睡着了,她睡的正香甜之時,外頭院中忽然響起一陣吵囔之聲,生把睡夢中的杜衡驚醒過來。
“大爺,您不能過去,我們姑娘正歇晌呢,您快停下……啊%”這是惜雨軒中丫鬟嬤嬤們的哀求慘叫之聲。
“滾開,這將軍府都是本大爺的,本大爺哪裡去不得,你們這些死丫鬟死老婆子還不給本大爺滾開!看鞭……”這是目前建威將軍府唯一的男丁五歲的杜鵬的暴叫之聲。
闔府的人都知道大爺杜鵬是老夫人老爺的心尖子,誰敢真的攔他?何況杜鵬手中還拿着一條絞銀絲帶倒刺的皮鞭,這條鞭子莫約三尺長,是蘇夫人特地給兒子定製的。原來自從杜大海走後,杜鵬突然鬧着要學兵器,蘇夫人便爲他請了師傅專門學習鞭法,已經學了四個多月,現在杜鵬已經能夠用鞭子打人而不傷到自己了。
今天早上杜鸝和杜鵬在聽說昨晚之事以後就要到惜雨軒來鬧事,被杜鳶好說歹說攔了下來,可到中午,杜鵬趁着棠棣院中大多數人歇晌的時候拿了鞭子直奔惜雨軒,他一進門就又砸又罵的,惜雨軒中衆人基本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鞭傷,還讓他一路闖到了上房。
杜衡聽到外面亂成一團,趕緊起身穿衣,準備出門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剛剛穿好外衣,杜鵬便已經拎着皮鞭闖進臥房,不由分說掄起鞭子就打,杜衡促不及防,只本能的擡手護住自己的臉,用手臂硬生生擋下這一鞭。
帶着倒刺的皮鞭哧啦一聲撕開杜衡的衣袖,將她左臂抽出一道足有三寸長的傷口,傷處深可見骨,連皮帶肉被撕下好大一片。
“啊……”杜衡慘叫一聲往後摔倒在牀上,杜鵬還不依不饒,跟上前幾步掄着鞭子尖叫道:“大爺打死你個小賤人……”
丫鬟嬤嬤們都跟着衝了進來,衆人一見姑娘被打傷,嚇的魂飛天外,立時什麼都不顧了,幾個人衝上前,有人從後面死死抱住杜鵬,有人撲到牀前用身子擋住姑娘,可不敢再讓姑娘被打中了……
手臂上的劇痛讓杜衡的腦子瞬間變的極度清醒,右手在枕下摸了一樣東西,然後咬牙自牀上站起來,冷冷看着杜鵬沉聲道:“你們放開他,本姑娘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打死自己的姐姐!”
“我呸!你是賤人,也配當本大爺的姐姐!”杜鵬被人從後面攔腰抱起,他只能四腳踢騰的尖叫起來。
衆人哪裡敢鬆開杜鵬,衆人忙都叫道:“姑娘您受了傷,快請大夫治傷吧,奴婢們這就送大爺回去……”
杜衡怒喝道:“放開他!”
衆人被嚇的一愣,趕緊鬆開大爺杜鵬,杜鵬一得了自由便又掄起鞭子抽向杜衡,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紀如何有那麼狠辣的心腸,鞭子直朝杜衡的臉上抽去,這一鞭若是被抽中了,杜衡鐵定毀容。
只見杜衡忍痛快步衝上前欺進杜鵬身前,一把攥住他握鞭的胳膊,杜鵬突然怪叫一聲猛的鬆了手,那條帶着倒刺的銀絲鞭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放開我……”杜鵬咬牙切齒的瞪着杜衡,眼中的怨毒之意完全不是一個五歲孩子應該擁有的。
杜衡根本不理會杜鵬,只冷聲喝道:“來人,將這條帶着本姑娘血肉的鞭子封起來,備筆墨紙硯,本姑娘要寫狀子告上大理寺,請大理寺的官員還本姑娘一個公道。”
“姑娘不要啊……姑娘,這是府中之事,千萬不能鬧到外頭去啊……”一衆丫鬟嬤嬤嚇壞了,忙都跪下懇求起來。杜鵬原還想破口大罵搶鞭子打人,不想通身的力氣象是被突然抽走了一般,他現在手軟的連根草棒兒都拿不起來,更不要說搶鞭子打人了。
杜衡厲聲喝道:“怎麼,本姑娘的話你們都不聽?”
衆丫鬟嬤嬤跪了一地,連聲說着“不敢不敢。”此時也在歇晌的寥嬤嬤等人聽到消息匆匆趕了過來,寥嬤嬤一見自家姑娘的左袖被鮮血浸透了,那殷紅的血水還在滴滴嗒嗒的往下滴着。寥嬤嬤驚的魂飛天外,撲上前捧着姑娘的左臂大叫道:“姑娘您受傷了,快坐下讓老奴給您包紮傷口。”
杜衡搖頭冷聲道:“不着急,流這點血死不了了,嬤嬤,備筆墨紙硯,我要寫狀子告這毆打長姐的不肖劣弟。”
寥嬤嬤哭求道:“姑娘啊,您讓老奴給您包紮了傷口再寫狀子也不遲啊,您……你這是要心疼死老奴啊……”
杜衡見不得寥嬤嬤的眼淚,從前,她看寥嬤嬤爲自己落淚的次數已經太多了,杜衡早就在心中暗暗發過誓,再不讓寥嬤嬤爲自己掉一滴眼淚。如今見寥嬤嬤淚如雨下,她無奈的嘆了口氣,鬆了緊攥着的杜鵬的右手手腕,沉聲道:“來人,服侍大爺到西次間歇着,回頭寫得了狀子一併去大理寺。”
衆下人心想寥嬤嬤既來了,這事就能有轉機,便趕緊將大爺帶離姑娘的臥房,讓大家非常不解的是剛纔還象瘋狗一般的大爺這會兒突然打蔫了,竟連話都沒說一句就任她們將自己帶到了東次間。
寥嬤嬤拿出藥箱,與聞訊趕來的李嬤嬤清芬三人含着淚爲姑娘清洗上藥。她們見姑娘明明疼的渾身直顫,卻緊緊咬住牙關連哼都不哼一聲,更是一滴眼淚都沒落,這三人心裡更加難過,個個都哭的如同淚人一般。
因爲耽誤了不少時間,杜衡失血情況有些嚴重,她的臉色已經變的慘白,在這種情況下再想寫狀子是絕對不可能的了。杜衡閉上眼睛定了定神,然後才緩緩張開,低低的說道:“李嬤嬤,我說你寫……”
李嬤嬤趕緊應了一聲,讓清芬幫着準備筆墨紙硯,她是今日纔過來當差的,什麼東西放在何處還完全沒弄明白。
寥嬤嬤長長嘆了口氣,將姑娘摟入懷中小聲說道:“姑娘,這狀子就別寫了,寫了也沒有用,還會帶累了姑娘的名聲。”
杜衡吃力的點點頭道:“嬤嬤,我心裡有數,可以不去告,狀子必須得寫。”
寥嬤嬤不解問道:“既不告還寫什麼?”
李嬤嬤想了想卻輕輕點頭低聲說道:“姑娘說的極是,不告,可狀子必須寫。姑娘,您正傷着,不如讓奴婢先寫完再念給您聽,若是不合適奴婢再改。”
杜衡無力的嗯了一聲,低低道:“李嬤嬤你寫,清芬,去煎一碗濃濃的當歸飲。”這句話說完,杜衡眼前一黑便歪倒在寥嬤嬤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