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的那段公案要追溯到十三年前,當時阮大將軍駐守閩南。那一年秋天起了戰事,軍中出了奸細,阮大將軍帶領的水軍幾乎全軍覆沒,敗得異常慘烈。
當兵敗的消息傳回朝廷時,滿朝譁然。第二天不知怎地就起了阮大將軍通敵叛國的流言,巧的是那一戰中阮大將軍便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更證實了流言的真實性。
先帝大怒,下旨圍困大將軍府。與阮大將軍交好的官員跪求了一天一夜,先帝纔有一絲鬆動,允許阮大將軍的獨子阮含章戴罪立功赴閩南接手戰事。
半個月後阮含章戰死沙場,消息傳入京中,阮含章身懷六甲的妻子溫氏當時就動了胎氣,千辛萬苦早產生下個女兒便難產而去,留下體弱的婆婆和一對稚齡兒女,兒子纔將將三歲,小女兒便是阮綿綿,纔剛剛出生。
更爲艱難的還在後頭呢。阮含章的戰死也沒能消了先帝的怒火,他下旨把大將軍府抄家流放。
其實自阮大將軍失蹤阮少將軍戰死後,大將軍府已經算是沒人了,唯一直系嫡孫才三歲。
聖旨還沒傳到大將軍府的時候,阮大將軍的老妻也病沒了,是出嫁女阮氏,也就是沈薇的孃親不顧婆婆和丈夫的阻攔拖着剛剛有孕的身體料理了母親和嫂子的後事,也因此加劇了婆婆沈老太君對她的不滿。
阮氏看着懵懂的侄子和在襁褓裡哇哇大哭的侄女,又想到失蹤的父親,戰死的哥哥,還有沒了的母親和嫂子,只覺得天都要塌了,成日以淚洗面,飯都吃不下幾口。
由於懷孕期間身子受了虧損,本就不強健的阮氏到底沒能保住胎兒,直到一年後才又有了身孕,卻在生沈珏時遇上難纏,拼了命把孩子生下來,自己的身子卻病病歪歪起來,沒拖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阮大將軍府被貼上了封條,滿府的奴才全都被髮賣出去。僅剩的兩個小主子還小。先帝大概也看大將軍府可憐,默許了這兩個孩子的存在。
轉折發生在兩個月後,失蹤的阮大將軍帶着一千人馬從天而降。原來他兵行險招帶人潛入敵軍後方,燒了敵軍的糧草和戰船,並虜獲了敵國的一位王子。
英雄歷經磨難載譽歸來,迎接他的卻是家破人亡。老妻病逝,兒子戰死,兒媳難產而亡,他掙下再多的戰功又有何用?他跪在大將軍府門前痛哭失聲,頭不停地觸地,鮮血流了一臉。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
自那以後阮大將軍就心灰意冷了,交了兵符,關上府門不問世事,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後來雍宣帝上位後,憐惜他忠心爲國卻落得境況淒涼,便依然任由他住在大將軍府裡。
即便聖上沒有令阮大將軍卸下職務,但畢竟人走茶涼,大將軍久不在朝中,大將軍府到底還是沒落了。
沈薇看着大將軍府鏽跡斑斑的大門和門兩旁缺了耳朵的大石獅子,心中覺得很不是滋味。
“小姐,您回來了。”看門的老頭瘸着腿迎上來,視線停在沈薇的身上,眼睛裡滿是狐疑地打量。
阮綿綿露出淺淺的笑容,如小孩子一般高興,“榮伯,你慢一點。”她親暱地扶住榮伯,指着沈薇道:“榮伯,知道她是誰嗎?她是我的表姐,可厲害了,剛纔在街上還幫我打跑了壞人呢。”
“小姐沒事吧?”榮伯可嚇壞了,“小姐呀,下回可不能自己出去了,你要是有個好歹,讓將軍和少爺怎麼辦呀?”
阮綿綿乖巧點頭,“我知道了,榮伯,你還沒有見過我表姐呢。”
沈薇笑了笑,上前走了兩步,“榮伯好,我是沈薇,我還有一個胞弟叫沈珏。”
榮伯這才把目光轉到沈薇身上,越來越激動,“像,太像了,和大小姐簡直是一模一樣。”
沈薇聞言嘴角抽了一下,怎麼一個兩個都說她長得像阮氏呢?她看過畫像,不可否認她們有相像的地方,但要說一模一樣那就太誇張了,至少她的眼睛就和阮氏的不像。
“榮伯,快讓表姐進來吧,祖父在哪?我帶表姐去看祖父。”阮綿綿在一旁提醒道。
“對,對,看我,光顧着高興了。”榮伯從激動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雖然他沒有在表小姐的身後看到表少爺的身影,但他依然很高興,“表小姐快請進,將軍在前院書房裡呢。”
這麼多年了,忠武侯府和大將軍府同樣都在京裡卻從不走動,即便是大小姐出事的時候將軍都沒過去看一眼。都說將軍不近人情,只有他才知道大小姐下葬的那晚將軍在書房裡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他頭髮就全白了,將軍是在內疚啊!
這下好了,表小姐來了,將軍肯定會很高興的。他的將軍,苦啊!榮伯睜着渾濁的老眼,時不時地用低頭扯着袖子擦一擦。
“祖父,祖父,您看我把誰帶來了?”阮綿綿一進前院的門就大聲嚷道,不顧丫鬟“慢點,慢點的”勸說,撒開腳丫子就朝前跑,歡快的笑聲撒了一路。
阮綿綿是真的很開心,自小她就隱約知道自己有個姑姑,姑姑和爹孃一樣不在了,但姑姑還給她留一個表姐一個表弟。可惜她從來沒見過他們。小時候她也問過祖父,祖父那一天就會很不高興,奶孃哭着告訴她不要問,以後都不能問祖父這個問題。
漸漸的她便知道了姑姑和表姐表弟是祖父的忌諱,隨着她的長大,祖父的身子越來越不好,她就更不敢問祖父了。她都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在街上偶遇表姐,她還救了自己。表姐是那麼的漂亮,那麼的溫柔,還那麼的厲害!她真高興呀!
“綿綿那小丫頭又出什麼妖蛾子?”書房裡的輪椅上的老者聽到孫女的喊聲,微笑着放下手中的書本,“阿富,推我出去。”
“是。”叫阿富的老奴剛把手放在輪椅上就見他們家的小姐一頭闖了進來,小臉紅撲撲的,上面佈滿笑容,“祖父,您看誰來了?”
老者朝後看去,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低不可見的嘟囔了一句什麼。像!太像了!緩步走來的少女太像他那早逝的小女兒了!
沈薇也在打量她的外祖父,這真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頭髮鬍子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深。不是說她外祖父比祖父還要小上幾歲的嗎?可看上去,眼前這位老人比祖父要大上十歲也不止呀!
如果是祖父是個精神矍鑠的老頭,那眼前的外祖父就是一隻腳伸進棺材裡的耄耋老人了。歲月是何等的不公啊!
沈薇只覺得眼眶熱熱的,她緊走幾步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久久不願起來,“不孝外孫女沈薇來看外祖父您老人家了。”
沈薇閉上眼睛,把眼淚逼回去。她也說不清自己爲何情緒這麼激動,也許她就是沈薇了吧。人與人之間的親緣關係是一種很玄妙的存在,她來晚了,她應該一回京就來大將軍府的。
想到之前看到的滿府凋敗的景象,沈薇就覺得胸口有一股憤怒。憑什麼呀?他的外祖父也曾驚採絕豔過,也曾橫槍立馬爲大雍朝的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憑什麼姓徐的因爲一則流言就處置大將軍府?憑什麼蠅營狗苟者居高位,而勞苦功高的大將軍府卻落到如此下場?你們姓徐的就比人高貴比人命好?憑什麼她的外祖父流血流汗之後還要流淚?
大將軍阮振天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摸摸少女的腦袋,“起來,快起來,阿富快把表小姐扶起來。”
身後的阮富也是一臉激動,哽咽着哎了一聲就要來扶沈薇。誰知阮綿綿那小丫頭手快已經搶先一步了。
阮富也不介意,只是不錯眼地盯着沈薇瞧。他和看門的阮榮一樣,都是自小跟在大將軍身邊的親隨,名爲主僕,其實大將軍是拿他們當兄弟看待的。他們一起的還有兩個兄弟,叫阮華阮貴,十三年前死在閩南戰場上了,他和阿榮拼死護着將軍才殺出來了。
他們這些將軍身邊的老人都是記得大小姐的,那時的大小姐就和綿綿小姐一樣活潑可愛,如一隻百靈鳥似的天天圍着他們叔叔叔叔地叫着,也不嫌棄他們都是些糙漢子。大小姐哪都好,就是命不好,早早地離開了人世,讓將軍白髮人送黑髮人,將軍的頭髮就是那時全白的。
還沒來及敘話,榮伯就一瘸一拐地進來稟告,“將軍,外頭又來了兩輛馬車,說是咱們表小姐找來給少爺看病的大夫,老奴瞧着那後面一輛馬車上裝了不少的東西。”
沈薇連忙道:“外祖父,我聽綿綿表妹說表哥病了,就使人把柳大夫喊過來了。柳大夫是外孫女的人,和忠武侯府沒有任何關係。”
迎上外祖父深沉的目光,沈薇異常坦誠。終於,阮振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