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是在認識了忠武侯府的四小姐那個叫沈薇的姑娘後才覺得活着有點意思的。
自他記事起,他就一個人住在晉王府的一處院子裡,沒有父皇,沒有母妃,也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有的只是丫鬟和嬤嬤,還有苦苦的藥汁和疼痛。
是的,疼痛,那種如影相隨的疼痛,一發作起來是死一般的難受。這個時候茹婆婆便會把他抱在懷裡,含着淚一遍遍地對他說:“大公子乖啊!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望着茹婆婆那般難過,他想對她說:“別擔心,我會好好忍着的。”可他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有。所以他打小就特別能忍疼,在他知道那個在父王面前對他關懷備至,父王不在就冷冷地審視他的漂亮女人不是他的親母妃後,他就更能忍了。
再大的疼痛他咬緊牙關終是能捱過去的,哪怕是後來到了山上也是一樣。
那是他五歲,還是六歲,抑或是七歲的時候呢?他都不大能記清楚了,實在是現在的日子太幸福了,他都極少再回憶起以前的事情了。
只記得那一回他病得快要死了,可滿院子卻連一個下人也不在,就連對他最好最好的茹婆婆也不在。他難受極了,覺得身體裡有一把火在燃燒,他渴極了,就拼了命地從牀上翻下來了,他摔到了地上,居然一點都不覺得疼,那涼涼的觸感讓他覺得舒服多了,舒服得他真想一睡不醒。
後來他還是醒了,是來晉王府玩的太子哥哥無意中救了他,哦,那個時候太子哥哥還不是太子呢,他是秦王府的大公子。
他醒來的時候不是在他熟悉的屋子裡,而是躺在一間很大的屋子裡,一個穿着明黃衣裳的老伯和藹地看着他,還有好幾個長鬍子的老伯跪在地上。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的皇祖父,那些長鬍子的老伯是爲他治病的太醫。
皇祖父長什麼樣他都想不起來了,但他還記得皇祖父親切地和他說話,對他可好了,跟冷冰冰的父王一點都不一樣,他心裡又緊張又高興。
後來他便被送到了山上,山上住着一位老神醫,能治他的病,確切地說是他身上的胎毒。老神醫的脾氣一點都不好,他剛到山上的時候,老神醫瞧他的眼色是滿滿的嫌棄,還喊他小兔崽子,還使喚他幹活。
“小兔崽子,去後院把藥田裡的草拔了。”
“小兔崽子,今天的柴還沒劈呢。”
“小兔崽子,水缸都幹了瞧不見?真是沒眼力勁的公子哥兒。”
——
每每這個時候他真想掉頭下山,可又想起來時茹婆婆抱着自己的叮囑,“大公子,到了山上要乖要聽話,那山上住着的可是個神仙一般的人,只有他才能治好你的病,這是聖上費了老大勁才替你謀劃來的。”
他若這麼回去,茹婆婆一定又該抹眼淚了,皇祖父也會失望的。想到對他好會親切摸他頭的皇祖父,他咬牙忍了下來。
後來,老神醫成了他的師傅。
這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呢?也許是他咬牙堅持下所有的刁難吧,也許是他任由那麼多銀針插在他身上而他一聲不吭的時候吧!他聽到老神醫小聲的嘀咕:“真是個倔強的小崽子。”
有事他還能在老神醫瞧他的目光中看到憐憫,待他細看時,老神醫已經衝着他吹鬍子瞪眼了,“瞎磨蹭什麼?今兒的書讀了嗎?字兒練了嗎?梅花樁站購時辰了嗎?拳打了幾趟了?”
是的,老神醫除了給他治病,還教他念書和武功,一邊教一邊嫌棄,“看清楚了,老頭子我只教一邊,學不會中午飯不要吃了。”
嘴裡還時常嘀咕着,“虧大了,就爲了幾株破草藥還得辛苦養個奶娃子。”
老神醫依舊對他惡聲惡氣,使喚他幹活,還嫌棄他學得太慢,太笨,丟他的臉了。可徐佑卻覺得親切,自幼養成的敏感性子,是不是真心對他好,他一下子就辨別出來了。
就像老神醫,他雖然嫌養着他浪費米柴,卻也隔三差五逮只野兔野雞什麼的給他加餐;雖然他說話不中聽,卻會在他喝完藥往他嘴裡塞一顆糖。
於是他開始叫他師傅,而老神醫張張嘴居然沒說什麼反駁的話,而是長嘆一口氣默認了。也是那個時候江黑江白來到他身邊,他們是師傅在山下撿到的孤兒。
皇祖父在他上山的第二年就大行了,臨去前單獨召了他進去,他看着衰老孱弱的皇祖父,心裡可難過了。皇祖父依舊那般慈祥地望着他,可他覺得皇祖父似乎是透過他在看什麼人,那種感覺可奇怪了。
皇祖父給了他一枚令牌,一枚刻着麒麟的令牌,讓他收好,跟誰都不能說,說那是給他安身立命的東西。
當時他不解,後來卻知道皇祖父把龍衛留給了他。龍衛,是皇祖父手中最厲害最隱蔽的一支暗衛。皇祖父卻給了他,而他也正是靠着這支龍衛保住了性命,纔有機會遇到他命中的女子。
他每年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山上,只有過年的時候纔會回京城,回晉王府。
說來可笑,晉王府明明是他的家,明明他纔是晉王府的嫡長子,可他卻寧願呆在山上,一點都不想回來。
他回來幹什麼呢?他的父王看他的眼神是冷的,那個女人倒是對他噓寒問暖,其實卻不過是面子情,背地裡的小手段一直都沒有停過,比如往他院子裡塞人,尤其是塞漂亮的丫鬟。
兄弟跟他也不親近,他們纔是一家人,而他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外人罷了。而原來伺候他的那些下人,除了一個茹婆婆,全都不知被打發到哪裡去了。就是茹婆婆也不在他院子裡了,而是在小祠堂替母妃守牌位。
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他的母妃在生他時難產過世了,知道了他的父王根本就不是心甘情願娶他母妃的,那個女人,現在的這個晉王妃纔是父王的心中所愛。他就更討厭回晉王府了。
十五歲的時候他的病已經好了,身上的胎毒也解得差不多了。用師傅的話說,只要他不作死,還是能活到七老八十的。至於子嗣上頭倒是會有些妨礙,不過這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師傅他老人家再辛苦辛苦替他想想法子。
對此,徐佑一點都沒放在心上,這麼些年他早就養成了冷清不懼生死的性子。活着那麼艱難,有什麼好的?死了就解脫了,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
所以他接了皇伯父,當今聖上雍宣帝給他的身份和差事,表面上他是那個晉王府病弱的大公子,暗地裡他是影衛首領,一切見不得光,朝堂上無法解決的事都由他來接手處理。
就因爲他的悍不畏死不惜性命,是的,他從來就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只要能殺死敵人,他不懼讓自己受傷。所以再難的差事他都能完美的完成,漸漸的,更多地贏得了聖上的信任和倚重。在衆人眼中他這個無權無職的晉王府大公子是聖上最寵愛的侄子。
這份寵愛礙着了那個女人的眼,確切地說打他活過十五歲,那個女人就慌了。在他父王跟前各種挑撥上眼藥,使父王更加厭棄他了,其實那個女人不過是爲了世子之位罷了。
呵呵,區區一個世子之位他還真沒看在眼裡,而且晉王府與他而言就是個陌生厭惡的地方,他纔不要呢。
在那個女人的挑撥下,父王動不動就對他怒罵喝斥,爲了清靜,他親自上摺子把世子之位讓給了二弟徐燁,那個女人生的長子。其實二弟跟他的年紀相差不過幾個月而已。
那個女人爲了彰顯她的賢惠大度,開始操心起他的婚事來,前後給他訂了三門親事,無一例外都是那種表面瞧着挺好,實則性子柔弱好拿捏的。
就是這樣她都不放心,生怕他成親有了子嗣。於是他的三個未婚妻全都出了事。第一個上香途中驚了馬摔下了山崖,第二個跟庶妹爭執被推下池塘淹死了,第三個被暴出與外男私會,羞憤之下自個上吊死了。
於是他又背上了克妻,天煞孤星的惡名,人人對他避如蛇蠍。
徐佑對這一點都不在乎,相反還十分滿意。他沒想過要成親,也沒想過要子嗣,指不定哪天他就死了,還是別禍害人家姑娘了,他一個人慣了,也不喜歡身邊多上一個人。
可他的這些想法在遇到那個叫沈薇的小姑娘時就全變了。
那一年他二十二歲,依然是晉王府的病弱大公子,一年有大半的時間在山上調養身體,其實他是隱在暗處替聖上辦差。
那是七月,長公主皇姑姑府上宴客,他剛好在京城,加之有事要找青宇表弟,就破天荒地去了長公主府。
在長公主府上,他第一次見到了沈薇。當時沈薇正跟一羣京中貴女對歭,而他就站在上頭的閣樓上。
那小姑娘的嘴巴可真厲害呀!一個人舌戰一羣貴女還不落下風,連消帶打,又是諷刺又是無力震懾,京中這羣貴女硬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在上頭瞧着有趣,可姑娘可真敢說呀,姑娘家不都是矜持的嗎?唯獨她什麼娶呀嫁呀的,姨娘小妾的,張嘴就來。直接就點出那些貴女爲難她不過是嫉妒她是永寧侯世子的未婚妻,還叫她們有本事有手段朝永寧侯世子身上使去,她提前祝福她們姐妹同心同德一家親。
呵呵,真是個有意思的姑娘,於是他就記住了她,哦對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閨名叫沈薇,那羣挑釁她的貴女喊她沈四。江白說她是忠武侯府的四小姐,才從鄉下養病回京。可他瞧着她那中氣十足的樣子壓根就不像有病之人,但後宅的那些手段**他也是明白的,無非是沈四的親孃不在了,有人趁機磋磨她罷了。
第二次遇見沈薇是在一家酒樓裡,她領着丫鬟在廂房裡用飯,丫鬟們嘰嘰喳喳地說着話,她不但沒有喝斥,還心情非常愉悅的打趣,還對她們說:“你們都可勁地買,放心,小姐我給你們付銀子,你們小姐有錢,不用替我省,咱們吃完飯下午繼續買,看誰買得最多。”
當時他就在隔壁,這個清脆悅耳的聲音他一下子就記住了,也不知爲何,聽到那姑娘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嘴角不自覺地高高翹起,腦海中浮現一雙慧黠的眸子。
第三次遇見沈薇是在城外,說實話這一次遇見他也有些尷尬,因爲沈薇這姑娘是跟個男子在這裡相會,他一時又走不了,只好被迫站在那裡。
非禮勿聽,可不知爲何,那姑娘清脆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只聽了幾句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她被退婚了?確切地說她的婚事被嫡妹搶去了。這個約她的男子是永寧侯世子,就是她曾經的未婚夫。
他雖然不大關心瑣事,卻也知道退婚對女子的傷害有多大的,尤其是這位永寧侯世子頗有才名,是京中人人趨之若鶩的佳公子。她一定很難過,很不甘心吧?不然也不能即便被退婚也忍不住想見。
可下一刻徐佑就知道自己想錯了,那姑娘一點傷心難過都沒有,反而喝斥永寧侯世子不要再給她送信,不要再毀她清譽。
那個永寧侯世子也是個糊塗的,居然說娶了她的嫡妹後再娶她做平妻,呵呵,真是笑話啊!那一刻他對這個所謂的京中佳公子的印象差到極點。
平妻?那是對她的羞辱啊!
果然,那姑娘也沒令他失望,她的聲音裡滿是不屑和譏誚:“衛瑾瑜,你的臉怎麼這麼大呢?娶了忠武侯府一位小姐還不夠還想娶兩位?你當我們忠武侯府的小姐是街上的大白菜任你挑選?你以爲你是誰?人家誇你兩句就當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回去問問你爹永寧侯,懂不懂謙虛怎麼寫?至於你娘就不用問了,那就是個無知蠢婦!於我而言,你就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怎麼,我說錯了嗎?還想娶我做平妻,你咋不上天呢?你咋不和太陽肩並肩呢?我沈薇就是嫁個種田的也比你強一萬倍。衛瑾瑜,我警告你,收起你那些齷齪的心思,不要再招惹我,否則我會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滾,給本小姐滾得遠遠的,不然見你一次打一次啊!”
說完這番話她就帶着丫鬟揚長而去,那氣勢就像扔掉了什麼骯髒東西。徐佑望着她的背影,眼底全是讚賞。
徐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她的閨名叫薇,沈薇。美麗的花草,可真適合他呀!
江白震驚於這姑娘的厲害,還感嘆了一句,“這麼厲害的姑娘還能嫁出去嗎?”
徐佑卻覺得挺好,鮮活,大膽,爽利,還拎得清!這樣的姑娘才活得真實恣意,不會把因爲點子情情愛愛把自己憋屈死。彪悍是彪悍了些,可卻不會吃虧,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是的,因爲母妃,徐佑對性子軟弱的女子一點好感都無,不就是父王另有所愛嗎?多大的事?母妃安安穩穩的做她的正室,那個女人即便進了王府還不是隨她拿捏?母妃若是還活着,自己會是現在這副樣子嗎?
他甚至想,若是他母妃是沈薇這樣的性子該多好呀!
其實,自那個時候起這個美麗而特別的姑娘就落入了他的心底,只是他沒有意識到而已。若是他知道他會心悅上這個姑娘,他那個時候就把她納入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