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似翦,寒煙翠,碧空澄淨,水長天。
秋意漸濃,雨後更顯輕寒。
黃氏有咳嗽的老毛病,一到秋天就犯,因此顧家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連顧婉明以及黃氏自己都沒有放在心上。
沒有想到,黃氏的咳疾卻因爲這一場秋雨而變得十分嚴重,前幾天還好好的,這兩天突然就下不了牀了。
顧家的人輪流去探望,所有的人都去了,唯獨顧婉容還沒有去。
這一天,顧婉容給顧老夫人一起用過飯,顧老夫人突然說道:“容姐兒,你該去看看黃氏了。”
顧婉容想了想就說:“好,我等一下叫了五姐姐同去。”
顧老夫人卻道:“不,你自己去。”
顧婉容低了頭,長長的睫毛掩住眸中打的情緒:“好,我等一下就過去。”
吃了飯,顧婉容就起身準備去看望黃氏。
顧老夫人讓自己去看黃氏,顧婉容是明白的,她是小輩,黃氏是長輩,長輩有疾,她不能不去看望。況且顧家所有人都去了,唯獨自己不去,的確有些不像樣。只是,她不明白,爲什麼顧老夫人非要她一個人去呢!
不明白的除了顧婉容,還有顧老夫人貼身服侍的周媽媽:“老太太,六小姐不願意一個人去,您這是爲什麼呀?”
“我何嘗不明白容姐兒不願意去?就是因爲她不願意,我才非要她去”,顧老夫人嘆了一口氣道:“容姐兒處處避着黃氏,依我看呢,她心裡怕是有些憷黃氏。我老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我還能護她幾年?她是女孩子,以後定然是要嫁人的,她總不能沒有孃家人吧?”
周媽媽聽了有些不解:“四太太與六小姐之間的隔閡,由來已久,現在想挽回恐怕來不及了吧?”
顧老夫人聽了嗤笑一聲:“我的孫女,憑什麼要去討好黃氏?從來就沒有這個道理
!我要讓容姐兒跟黃氏多接觸,然後瞭解黃氏的爲人,制住黃氏。容姐兒必須自己強大起來,否則出嫁之後,黃氏以孃家母親的身份照樣能夠拿捏她。”
“老太太,您真是疼愛六小姐”,周媽媽道:“不過這一次,您恐怕多慮了,六小姐天資聰穎,秀外慧中,性格跟您更是像了個十成十,四太太根本奈何不了六小姐。”
顧老夫人聽了就微微一笑:“人老了,總是喜歡瞎擔心,我也覺得黃氏太蠢奈何不了容姐兒,怕就怕容姐兒心軟。”
顧婉容去了黃氏的院子。
丫鬟見了顧婉容非常吃驚,沒有想到多年之後六小姐會踏進四太太的屋,丫鬟們趕緊上來行禮,然後迅速向黃氏稟報。
黃氏正在喝藥,嘴巴里面苦澀不已,聽了丫鬟的稟報不由急劇地咳嗽了起來,原本喝下去的藥也被她咳了出來。
“作死的奴才,沒有看到四太太在喝藥嗎?”貼身服侍的黃媽媽迅速塞了一個蜜棗在黃氏嘴裡,一面狠狠瞪了那丫鬟一眼,然然後柔聲問道:“太太,您看……”
“讓她走,我不想看見她”,黃氏一想到自己這麼多年的委屈都是因爲顧婉容的娘受的,她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她虛弱地說道:“一個死了都不讓人安生,一個活着膈應人……”
黃媽媽對丫鬟說道:“就說四太太睡下了,讓她回去吧。”
那小丫鬟出去了,過了一會再次進來稟報:“六小姐說既然太太睡下了,她就等一會。”
“她沒走?”黃氏說了這句話,又咳嗽了好幾聲。
“是的”,小丫鬟說道。
黃氏看了一眼黃媽媽,黃媽媽就勸道:“其他人來,您都見了,唯獨六小姐您不見,這也說不過去,而且,看六小姐這個架勢,見不到您定然是不肯走的。”
“怎麼這麼煩?病了都不讓人安生
!”黃氏緊鎖了眉頭,十分不耐煩地說道:“讓她進來吧。”
顧婉容在丫鬟的帶領下進了黃氏的臥室,一股熱浪迎面而來,小小的臥室裡面,竟然點了三個暖爐,門窗緊閉,空氣中全是藥物的味道。
顧婉容雖然不懂醫術,但是也明白咳嗽多半是肺部的問題,應該潤肺纔是,秋天本來就乾燥,還這樣烘烤,別說是病人了,就是好好的人,恐怕也會悶壞了。
“請太太安!”
過了好一會,黃氏的聲音才慢悠悠地傳來:“起來吧!給六小姐看座。”
就這兩句話的功夫,黃氏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顧婉容擡頭,不由大吃一驚,黃氏的臉色蠟黃,人也非常瘦弱,她有氣無力地躺在牀上,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太太可大好了?飲食如何?”顧婉容問道。
黃氏聽了,沒有搭理顧婉容,而是將臉轉到裡面。
黃媽媽面露尷尬:“太太比前幾天好多了,吃得少,晚上咳的厲害,難以入眠。”
顧婉容點點頭:“太太生病,有勞媽媽照顧了。”
黃媽媽欣慰地說道:“這是應該的。”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顧婉容就出了一身的汗,這屋裡太熱太燥了,烘烤的人十分難受。黃氏的額頭上都是汗,嘴巴也很乾,想必是十分缺水。
這個時候應該將火爐撤去,給黃氏大量補充水分纔是。
顧婉容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她的目的是來看望黃氏,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她就站起來道:“太太多歇着吧,我這就告辭了。”
黃氏沒有說話,黃媽媽讓小丫鬟送顧婉容出門。
出了黃氏的臥室,顧婉容只覺得一陣清爽,黃氏的房間空氣太污濁了,實在讓人受不了。
“咦,這位漂亮的小姐是哪位姐妹?”一個男子輕薄的的聲音傳來
。
顧婉容擡頭,看見迎面走過來一個三十多歲穿戴一新的婦人,她旁邊跟着兩個十五六歲年輕男子。那兩個男子雖然年紀不大,卻流裡流氣的,一雙色眯眯的眼睛更是在顧婉容身上掃來掃去。
小丫鬟立馬介紹道:“這是我們府上六小姐。”
那婦人身材胖胖的,全身都是嶄新鮮豔的衣裳,她聞言臉上立馬綻放出精明的笑容,一把抓住顧婉容手,笑眯眯道:“原來是容姐兒啊,我是你舅母!哎呀,好多年沒見,沒想到你都長這麼大了,而且還長得這麼漂亮,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這要是在別處,我都不敢認了呢!哈哈哈……”
隨着她發出自來熟的笑容,她身上的肉都跟着發顫。
顧婉容連忙將手抽出來:“這位太太怕是認錯了人了,我舅母在壽縣老家,可不曾到京城來。”
“哎呀”,那婦人聽了臉色一頓,然後笑得更開懷:“我是你黃家舅母,這兩個是你的表兄。”
“表妹有禮”,兩個人立馬上前來,裝作風度翩翩的樣子給顧婉容作揖。
“兩位公子有禮”,顧婉容往後退了一步,神色很是冷淡:“四太太在裡面,三位請進。”
說着,她看也不看那幾個人一眼,直接走了。
秋棠立馬迎上來,小聲跟顧婉容說道:“那是四太太的孃家嫂子以及她孃家的兩個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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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婉容點點頭:“我知道”,顧婉容一想到那兩個人目光粘在自己身上的樣子,就覺得十分噁心。
出了黃氏的院子,秋棠就在爲顧婉容抱不平:“怪不得老太太看不上四太太,她的孃家人也太不堪了,剛纔那兩位表少爺就那樣大喇喇地打量您,真是一點禮數都不懂,那眼神真是與登徒子無異,呸!”
“算了”,顧婉容說道:“反正咱們以後又不再跟他們來往了,四太太的院子,我來一次就夠了,這病也探了,人也看了,以後可我什麼事兒了。”
“說的也是,這地方我一次也不想來
。”
顧婉容也下定了決心,以後再也不來黃氏的院子,哪怕老太太怪罪,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咦,那不是四老爺。”
順着秋棠指的方向,顧婉容看到顧季樑就想裝作沒看見,她一轉身正想走,卻聽到顧季樑在身後喊她:“容姐兒!”
顧婉容無奈,只得轉過身來:“四老爺。”
對於這個父親,顧婉容是有怨恨的,可是隨着這幾年,顧季樑將自己房中值錢的玩意不要命地朝自己房裡送,有什麼東西都會想到自己一份,顧婉容對於他的怨念就少了很多。特別是上一次元宵節失火,顧季樑因爲擔心她直接昏了過去,當她回來的時候,顧季樑第一時間去看自己,還將一個花燈給了自己,顧婉容的心就軟了。
面對顧季樑,顧婉容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若說他不疼愛自己吧,那天昏倒絕對不是僞裝,若是他疼愛自己吧,之前又對自己不聞不問。若說他與自己生母感情深厚,那顧婉明與黃氏又是怎麼來的?若說他喜歡黃氏吧,卻多年不踏進黃氏的房門?還有那天,他寧可揹負不孝,也不願意再納妾。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孤身一人。
顧婉容還是不能改口叫父親,或許叫四老爺對她而言纔是最合適的。
顧季樑好像已經習慣了顧婉容的稱呼,見到顧婉容,他很高興:“你是打哪裡來?”
“我從四太太院子裡過來。”
一問一答,多一句都不願意說。
顧季樑心中嘆了一口氣,然後問道:“你怎麼會從四太太院子裡來?”
“四太太病了,我奉老太太的吩咐來看看她。”
“你很好”,顧季樑欣慰道:“你比明姐兒懂事多了,明姐兒是個閒不住的,整天往外跑,你有時間,可以多來看看。”
黃氏是我什麼人,憑什麼讓我多來看看?顧婉容聽了顧季樑這句話,心頭的火氣就噌噌朝上冒
。
她冷笑着反問顧季樑:“四老爺忘了嗎?顧婉明纔是四太太親生的,我與四太太的可是隔了肚皮的,顧婉明忙,難道我就很閒不成?憑什麼顧婉明的娘病了,要我多來看看,四老爺可真是愛說笑話!”
這話一出,顧季樑身邊的小廝,還有丫鬟秋棠都嚇得大氣不敢出,紛紛低下頭。
顧季樑也沒有想到顧婉容脾氣這麼大,他無奈道:“你看看你,發這麼大火做什麼?我不過白說一句,你倒給我好一通搶白,我畢竟是你的父親,都是我不好,這些年我對你鮮少管教,導致你現在這個脾氣,唉,都是我的疏忽。”
“四老爺不必嘆氣,我是脾氣不好,但是這也要看是對誰。我的確命不好,是個有娘生沒爹養的,但是我走出去從來不曾給顧府丟過臉面。顧婉明比我幸福,有四老爺親自教導,還是鍾夫人的關門弟子,小小年紀就得了才女的名頭。”
才女卻把《西廂記》這樣的書帶到家裡來,萬一被人發現,顧家女孩子的名聲就全毀了。
說到這裡,顧婉容聲音一提:“但是,我不得不提醒四老爺,有時候女孩子家得了才女的名頭不見得是好事,正所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何況,古往今來的才女,能善始善終的寥寥無幾,大部分都是零落碾成泥,不知道顧婉明會是哪一種?”
顧季樑聽了,也覺得才女下場好的沒幾個,他正色道:“你妹妹年紀小,不過是鬧着玩的,想來不會有什麼問題。”
“就是因爲年紀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仗着自己有幾分才情就爲所欲爲,待她闖下大禍,別人可不會管你是否年幼無知。我奉勸四老爺,還是多多約束顧婉明爲好。”
顧季樑聽了不由心中一凜:“你可是聽說了什麼?”
顧婉容擡頭望着他,那雙與張景英一模一樣的眸子令顧季樑一怔。
“我什麼也沒有聽說,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女孩子的名聲何其重要,萬一顧婉明做了什麼不體面的事情,壞的還是顧家的名聲。四老爺就是不爲我考慮,也要想想顧家未出嫁的女孩子還有好幾個呢。若是真出了事情,亡羊補牢,怕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