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再睜開眼時,就會聽到我爲你吹的葉子……
一葉扁舟波萬頃,輕舟劃過,萬頃湖光綿延無際,徐徐的江風吹來,拂動着髮絲,將脣畔清震的葉子曲吹向空闊的天與地,滌淨着人心。
他說得沒錯,有時候,一個陌路藍顏或許比深愛着的戀人和夫君要可靠得多,起碼,在千秋睜開眼時真的聽到了他用曲子兌現着承諾。
輕舟晃得人直想犯懶,千秋說服自己撐開了眼簾,發現身上錯亂的筋脈已經恢復,超負荷受創的臟腑也在慢慢癒合,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
只是這一次她玩得大了,這一身傷即使憑她上三品煉藥師的能耐恐怕也要一段時日了,要不……回頭去北司青君那裡再偷點藥?
但是話說……面紗……還有身上的衣服…鉿…
她眸光微閃,矮身出了船艙,眼前一片開闊。
“你吹得這是什麼曲子?”
目光微瞥,這纔看到船上除了她和銀衣外還有一個劃舟的老人,那老人一身衣衫綠得好似一棵樹,那個晃眼啊,偏偏在他那頭雪白的頭髮上還繫着一根鮮紅鮮紅的髮帶,髮帶飄啊飄,真是……風情無限……
呃……這是誰家“風華絕代”的老壽星?
那裝扮豔麗的老人像是知道了千秋對他的好奇勝過了曲子,一邊插着船竿,一邊搖頭晃腦放聲吟道:“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野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銀衣將手中的銀葉插回扇面,盈然而笑,“這是我萬梅山莊中的家奴,放翁。”
“哦?便是傳聞中萬梅雪峰上釀酒的仙翁?”
銀衣朗笑,“放翁平日裡就眼高過頂,自詡高人一等,你若再叫他仙翁,他可就想着昇天了!”
這下,放翁不滿了,吹着鬍子道:“不管過多少年,主人總是說錯話,什麼叫老奴是你萬梅山莊中的家奴?不管主人在哪裡,都是老奴的主人,有主人這樣的主人,放翁本來就高人一等。”
說到這裡,他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偷瞄了千秋一眼,臉上的嘚瑟勁兒忽然收斂了些,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地划起了輕舟,哼哼唧唧地回答千秋之前的問題,“我家主人剛纔吹的是心曲,隨心而作,由感而發,與天地精靈渾然一體,充滿了月光的溫柔愛撫,三界內外,四野八荒,只有一個人有這個耳福,那就是我家主人的摯愛,只可惜,那位大人修錯了雌雄。”
說着,放翁竟是面色悲慼地抽打了起來,大有老淚縱橫之勢,嘴裡直唸叨着:“可惜啊,可憐啊!”
這老爺子的脫線程度和碧桐有的一拼了,看銀衣竟也是對放翁的表現很頭痛的模樣,千秋不禁覺得有趣,挑眉看向倚船屈腿而坐的銀衣,戲謔道:“摯愛?”
心道,像他這樣超然灑脫的人原來也有稱得上摯愛的人嗎?可那修錯了雌雄又是什麼?
銀衣撫額苦笑,隻手從輕舟邊垂落,修長的手指浸入水中,隨着輕舟的前行而劃出一道道漣漪。
“放翁說我曾深深地愛過一個人,愛到爲了那個人可以放棄自己。”
放翁插嘴道:“您還爲那位大人特地尋遍千山萬水,最終選址萬梅雪峰,建了萬梅山莊,爲他一人釀酒。”
銀衣無奈,附和道:“是是是,我還承諾永遠只爲他一人釀酒,釀他最愛的無憂天雪,哪怕他要用點滴如金的無憂天雪洗澡澆地也由着他,慣着他。”
放翁很滿意道:“沒錯,當年您就是這麼說的。”
銀衣低聲嘟囔:“當年我到底是有多敗家?”
看到千秋的疑惑,他才苦笑着解釋道:“可是這些我早已經不記得了,若非放翁整日在我耳邊嘮叨,我也不知道自己曾幾何時竟對一個男子迷戀至此。”
“啊?”千秋一時驚愕,低叫了一聲,他失憶了?而且,是一段關於顛鸞倒鳳的情深過往?
銀衣饒有興致地撐着下巴端詳着千秋錯愕的表情,笑道:“能讓波瀾不驚的你驚愕至此,看來我這點過往還真是有夠驚悚啊!”
千秋輕咳一聲,卻不料牽動了身上的傷,肋下一陣銳痛,帶出一身冷汗,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可經過這麼一鬧,玩笑的心思不翼而飛,她看着放翁孤立舟頭的背影,又看看銀衣含笑的側臉,無端的生出一絲悵然。
“曾經那麼的深愛,哪怕是跨越了性別的界限仍然愛着,可經年之後卻只能從別人口中得知那份過往,不難過嗎?”
銀衣不以爲然地笑着抓住了她的手,在手背上狀似深情地落下一吻,柔聲道:“忘都忘了,怎麼還會難過?當下愛着卻抓不到手纔會叫我心痛啊!”
當然,千秋根本不會把他這樣的舉動當成是表白,因爲他們兩個人之間可以是無話不談的知己,卻還觸及不到男女的悸動,逢場作戲的玩笑,她不會當真,他也是隨口說說。
可是他說的話卻是讓她別有感觸,“是啊,忘了……就不會再難過了……”
銀衣瞥了她沉凝的神色一眼,悠哉道:“只不過偶爾想起來,也是會難過的,不管當初爲了什麼分離,但既然曾經深深地愛過,怎麼着也該是很美好的回憶,可是如今我卻連回憶都沒有,心裡空空如也的滋味也不太好受啊!”
他這話好像在勸她,千秋不由得點了點頭,沒錯,就算悲傷,但若真的愛過,是捨不得忘記的。
“你就沒想過去找那個人嗎?”
“呃……曾經有過這個念頭。”
這時,放翁又道:“那位大人死了。”
千秋凝眉,“他殺?”
“不,那位大人是自盡,而且是蓄謀已久的自盡。”
千秋一驚,“爲什麼?”
提及當年的事,連個性開朗歡脫的放翁都似乎有些憂傷,他沒有正面說那人爲了什麼選擇自盡,只是說:“那位大人……是個溫柔的人。”
溫柔?是他的自盡是爲了保護什麼人嗎?
放翁又道:“那位大人騙主人去萬梅山莊取酒,等主人帶着無憂天雪回來時,正好看見屍體,不對,主人連屍體都沒看清楚。”
“怎麼說?”
“聽主人說那位大人在臨死的最後一刻設法把自己的屍體送到了一個很難找到的地方,因爲他怕主人和另外一位大人對一具屍體抱有幻想,一起做出什麼傻事。”
如果說之前在銀衣臉上還看不到任何觸動,彷彿在聽一個完全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可是此刻,千秋終於在他眼中看到一絲迷茫,夾雜着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傷痛。
是啊,爲了不讓對方傷心,刻意把人支開,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死去,即便在死的最後一刻仍在爲對方考慮,那個被銀衣曾經深深愛着的人……
她安靜地望向若有所思的銀衣,心想:那個人應該……也是深愛着銀衣的。
這份情就連一個旁觀者也難免爲之觸動,更何況是曾經身爲當事人的銀衣。
只是這個故事聽來本是那個人與銀衣兩人之間的感情,可放翁說那個人擔心銀衣和“另外一位大人”一起做出傻事,“另外一位大人”又是誰?兩個人的故事裡多出來的第三者又是誰?
千秋很好奇,但是即便銀衣遺忘了過去,可就這樣當着他的面揭開那段令人唏噓的過往實在是有些殘忍,她不好再問,只得壓下,牽強地轉移了話題。
“我的衣服是誰換的?而且,我們約定過不探究彼此的身份底細,可如今你看到了我的真容,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們該怎麼算?”
銀衣擡起俊俏如玉的下巴,盯視着眼前眉梢清冷帶嗔的少女,換上普通農家少女衣服的她……呵,沒那麼高不可攀,多了點平易嬌憨。
“你……美極了!世上紅粉萬千,千嬌百媚,都及不上你絕倫之姿。”
被這麼溫柔朗越的聲音誇讚,千秋抿了抿脣,面若雲霞般瑰麗。
銀衣見她這樣,心情也是極好,笑道:“作爲交換,你方纔也聽了我的過去,扯平了,放心,我若要害你便不會救你,你的秘密我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
說起男子皇宮之事,千秋問道:“那日你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哼,世間萬事,就看我家主人想不想知道了。”
好大的口氣!
銀衣語中似帶着威脅道:“放翁,你還想不想找回你的玩伴了?”
放翁立馬噤聲,銀衣這才道:“爲了找你,我也是廢了好大工夫的,那日我去找你實是爲了請你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