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林與歡如約到了教坊,尚未瞧見馬蕪,倒是迎面撞上嬌玉,這嬌玉如遇熟客,上前一把抱住林與歡胳膊,鶯聲燕語地招呼,“林姑娘,可好久沒見您了。”
林與歡怕她下面會出來一句“怎麼也不來照顧奴家生意?”趕緊抽出胳膊,離遠了些,問,“嬌玉姑娘,碎玉昨兒個可吵着你們了?”
對於林與歡避之不及的態度,嬌玉也不覺尷尬,反倒更加熱情,一定要陪她去看馬蕪,邊走還邊笑道:“碎玉這丫頭怕是在您那兒養嬌了,昨晚上哭鬧一夜,您家兩位嫂子可給折騰得夠嗆,方纔還是我去哄了碎玉睡下,又請嫂子們到隔壁我屋歇息一會。”
“麻煩你。”馬蕪門前,林與歡道了謝,便讓身後僕婦在外面等着,同嬌玉一起推門進屋。
拔步牀上,馬蕪睡得倒香甜,只是走近去瞧,她臉上淚痕清晰,頭髮也亂成稻草,想必是不久前狠狠鬧騰過一場。
不忍心弄醒馬蕪,林與歡示意嬌玉一起,兩人輕步走到屋外門廊下。
先自坐到美人椅上,林與歡相邀道:“嬌玉,若得空閒,可方便坐下咱們聊聊?”
嬌玉自是樂意,一屁股墩到林與歡旁邊,“林姑娘,奴家在明月樓便看出,您是位好心人。”
“你過獎了,”林與歡想了一會,乾脆直接道:“嬌玉,不瞞你說,我正在想辦法贖馬蕪出去,這幾日就煩你幫着多照看些。”說着,她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這些權當是阿蕪謝你的,你拿着去喝喝茶。”
沒想到嬌玉剎時面紅耳赤,雙手乾脆背到身後,“林姑娘,嬌玉雖是娼家,也非那等見錢眼開之人,您不會以爲,我這是在向您訛銀子吧!”
“嬌玉,我沒有那個意思。”林與歡自知傷了人自尊,趕緊探身解釋。
“我曾也是好人家女兒,落入風塵並非已願,看見您這麼待阿蕪,我心裡替她高興,覺得她比我有福氣。”嬌玉低下頭,用帕子拭了拭淚。
林與歡委實懊悔方纔的唐突,“嬌玉,我瞧得出,你從頭就一直護着阿蕪,所以才同你說了實話,我這聲‘謝’也是打心底來的,絕無半分小看你的意思。”
嬌玉嘆了口氣,道:“林姑娘,我這也是同病相憐,碎玉這孩子小,以前都是錦衣玉食,忽遭家破人亡,如何能受得了,當初清醒的時候,她曾和我提起家中事,說恨透了自己,竟給個白眼狼做幫兇。”
“……”
“碎玉說,她從小就可憐那父母雙亡的堂姐,事事都依着她,以至於後來,那堂姐讓碎玉去偷祖母內室鑰匙,說是準備逃走,想取些金銀傍身,碎玉也毫不猶豫地應了,只沒想到,那堂姐根本就是爲了找馬應財貪贓枉法的證據。”
“原來如此!”林與歡恍然大悟,馬英這功可立得夠缺德的。
“雖馬應財罪有應得,可碎玉總覺得是自己害了全家人,加上在教坊裡被那些男人們肆意作弄,最後只能瘋了。”
林與歡在一旁聽得認真,連眼淚何時流出來都沒感覺到。
嬌玉抽了抽鼻子,繼續道:“後來,教坊司的人見碎玉病得不輕,便將她丟去洗衣坊打雜,這小丫頭也不知怎麼跑了出去,您知道,咱們這兒都是苦命人,民不舉官不究,大家都想着,到了外頭,碎玉是生是死,就憑她造化了。”
“放心吧,”林與歡拍了拍嬌玉的手,“我一定會救她出去。”
“林姑娘,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您,”嬌玉用帕子擦了臉上淚痕,瞧瞧左右沒什麼可疑,小聲道:“您知道,爲什麼教坊司的人會找到您那兒嗎?”
“我也正覺得奇怪。”
“都管悄悄告訴我,碎玉跑掉後不久,晉王府派來個執事,傳的是王爺的話,說是聽講碎玉從教坊走丟,命趕緊將人尋回。”
“晉王府?”林與歡倒吸一口涼氣。
“這執事後頭又來了幾回,老在催問碎玉有沒有找着,教坊司的人先還一直在糊弄,罵這些人閒吃蘿蔔淡操心,沒成想前兒個那執事又過來,說他們瞧着碎玉,是給林家大小姐藏起來了。”
此時林與歡已快咬碎銀牙,想來想去,還是馬英在後頭搗鬼,她不肯收留馬蕪就算了,還一個勁地將人往死裡整,這種女人,也只有李仲楊那種蠢貨纔會捧得跟心肝寶貝似的,居然還助紂爲虐地幫着幹缺德事。
天色將黑之時,趙王隨馮廣到了明月樓,既是熟人,他們便直接來了林與歡的賬房,三個人在裡面商議起給馬蕪贖身的事。
“王爺,馬蕪之事,還請您多多周旋。”林與歡知道馮廣必是早將此事說予了趙王,便也不再贅言,開門見山。
“阿歡,我派人去禮部打聽了一下,官伎落籍確實有之,只是馬蕪身份特殊,其父剛被問斬不久,若說這時候替她贖身,怕是沒人敢輕易點這個頭。”趙王果然已去問過。
“難道就沒別的法子?”馮廣問。
“我準備明日進宮見駕,真不行,就請皇上下赦令。”趙王道。
林與歡反而猶豫了,“馬應財的事如今人盡皆知,若動靜鬧得太大,會不會適得其反?”
馮廣也表示贊同,“馬應財是聖上心頭之刺,怕是至今還未拔除乾淨,若此時提出放了他女兒,確實有些冒險。”
趙王思忖良久,不得不承認,他們的顧慮也沒有錯。
“二位,我今日去過教坊,裡面的嬌玉姑娘跟我說,”林與歡咬了咬脣,決定將實情告訴兩人,“是晉王派人找到教坊司,讓他們從我這兒把人弄回去。”
“皇兄?”
“晉王?”
趙王和馮廣面面相覷,顯然都是吃驚不小。
林與歡滿腔義憤,“真不知道李仲楊如何變成今日這般嘴臉,連個小姑娘都不肯放過,硬逼着人往火坑跳。”
“或許,其中有什麼內情?”趙王有些遲疑。
“所謂內情,還不是他那寵妾馬英的枕頭風,只恨堂堂一個王爺,根本不問青紅皁白,就會給壞女人爲虎作倀!”
“這下可給我抓着了!居然在背後說我家王爺壞話。”江尚的聲音此時從外面傳進來,裡面三個人立時都住了口,一起瞪着江尚走到面前。
進到屋裡,見人家個個沉默不語,江尚方覺尷尬,頗有些沮喪地道:“唉,如今已不是靖遠那光景,再沒人把我老江當自己人了!”
林與歡忍不住笑出了聲,“江先生,您頭上可明晃晃寫着“晉王幕僚”四個字,咱們這些追隨趙王的,不提防你,還防着誰呢!”
趙王忙阻止,“阿歡別胡說,聖上最恨結黨營私,拉幫結派,這話若給江先生傳出去,少不得小王這爵位不保。”
屋裡頓時笑噴了,馮廣捧着腹道:“在下……王爺,您可否不要這麼說話,會笑死人的!”
這邊江尚一臉委屈,“老江如今裡外不是人,晉王殿下罵我跟趙王有一腿,趙王殿下口口聲聲防着老江,這可不要了我的老命!”
玩笑歸玩笑,大家回過頭還是講到馬蕪的事,江尚明白前因後果後,也不住地嘆氣,“在下也是想不明白,我家那位王爺難道給馬英下了降頭?這行爲舉止越來越不地道,再往後,還不知要鬧出什麼笑話。”
“江先生,說句實話,你家王爺原本就腦子不清楚,”林與歡頗爲中肯地道,“他手下也養過不少害羣之馬,如今又添個馬伕人,你說到最後,他會不會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趙王突然問:“江先生不是在上山書院講學嗎,怎麼今日得空出來?”
“呵呵,”江尚瞧了瞧林與歡,笑道:“韓寶庭昨兒帶信來,說今日請在下到明月樓吃酒,在下想着,既來了,自要先拜會東家,沒料到還巧遇王爺您和馮將軍。”
“那就這樣,揀日不除撞日,本王借東傢俬人雅間,請你和寶庭一坐,如何?”
江尚答應得有些遲疑,“如此倒是甚好,只是……我家王爺也來。”
林與歡臉色馬上不好看了,趙王忙給她使個眼色,道:“皇兄要來自然更好,聽說他近日受傷,小王也沒顧上去探病,正好大家藉此機會聚一聚。”
江尚在明月樓外等了好久,總算看到韓寶庭跟着李仲楊從臺階下走上來。
“老江,怎麼勞你在這等着?”韓寶庭遠遠地招呼道。
江尚使勁朝他們後頭瞧了瞧,見沒有女人跟着,這才鬆口氣,道:“兄弟我來得早些,巧遇趙王和小馮,聊得興起時,趙王聽說咱們王爺今兒個過來,便說不如大家湊個局,不知王爺您意下如何?”
李仲楊完全是心不在焉模樣,只一個勁往明月樓裡瞅,完全沒注意另外兩人說些什麼。
韓寶庭對江尚擠了擠眼,高聲問道:“江先生,見到林姑娘沒有,我家寶穎讓我瞧見她,給帶個話。”
“林姑娘恰好也在。”江尚馬上會意。
“寶庭,你既有這到處帶話的癖好,不如就找個驛站待着,迎來送往地比在戶部打混強。”李仲楊突如其來冒出一句,顯然表示他心情不錯。
江尚趕緊上前領路,存心挑撥了一句,“今日咱們這東家興致不錯,說是給趙王面子,開了明月樓最好的雅間。”
李仲楊不由停住腳步,待韓寶庭上前來催,他才邁着方步走到前頭。
這所謂最好的雅間,便是原先明月樓林老爺招待貴客的地方,平日裡都是鎖着的,有傳說,此處只招待聖上這樣的大貴賓,自然是明月樓最闊氣,也最神秘之所。
趙王親自在雅間門口迎接李仲楊,見人來了,笑道:“皇兄,可讓小弟等急了!”
李仲楊淡淡地點點頭,顧自走到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