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搖晃,車輪聲冗長繁雜。
車外,人聲如雲,紛繁嘈雜,倒是甚爲熱鬧。
車內,鳳兮與寧王對立而坐,稍稍言談,臉色平靜,舉止也極爲淡然如風,不曾有絲毫的壓抑與緊張。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車外揚來車伕恭敬的嗓音:“王爺,睿王府到了。”
寧王應了一聲,先行下了馬車,隨即立在車邊,一手撩開簾子,一手親自將鳳兮扶了下來。
在場之人見着這一幕,皆臉色震撼,隨即紛紛垂眸,不敢再看。
東臨寧王,權貴之胄,雙手連帝王都不曾親自扶過,而今,這寧王卻是伸手扶了一名瘦削女子。
他們只聽說這女子乃寧王剛剛認回來的外侄,寧王甚至還封她爲寧王府嫡出郡主,與王府大郡主若瑤並嫡,如此看來,這瘦削單薄的女子身份委實顯赫,更透着幾許令他們都震撼癡愣的神秘。
此際的鳳兮,自下車後便送鬆開了寧王的手,便朝寧王柔和溫順的一笑:“多謝舅舅。”
寧王面色和藹,目光溫和,道:“我們快些進去吧,想必你外祖父應是等得急了。”
鳳兮不置可否,溫順點頭,隨即緩步跟在寧王身後,朝面前這座精貴恢弘的睿王府行去。
此際,睿王府的朱漆大門早已被開啓,門邊兩側家丁陳列,模樣恭敬,而睿王府內,則是花樹交錯,但來往僕人卻是不多,倒是有幾分靜謐與幽然。
待入得睿王府大堂,鳳兮便一眼望見了主位上那身材瘦削但目光靈活的老者,他一身華貴,但頭髮花白,面容雖有些皺紋,但那雙朝鳳兮緊緊落來的眼睛先是震驚滯愣,隨即便是狂喜與悲慼交織而來,連帶眼眶都紅了半分。
這,便是東臨的睿老王爺,便是她的外祖父了吧。
鳳兮如是想着,步伐依舊,片刻已是隨着寧王行至了那老者的面前。
不及寧王提醒,鳳兮已是朝那老者彎身一拜,恭敬溫順的輕喚:“鳳兮拜見外祖父。”
這話一出,她稍稍擡眸時,見老者的眼中已是聚了淚。
心底似是被什麼撞擊了一下,只覺有些悵惘,望着老者那努力隱忍與壓抑的面容,鳳兮眸色也有半許回暖。
來時,她不知睿老王爺會對她如何,是以心有半許忐忑,但如今見他這樣,她已是能確定,睿老王爺見着她,並不排斥,反而欣慰。
“好,好孩子。”睿老王爺嗓音有些哽咽,起身之際身形微踉,寧王忙上前扶着他站穩,睿老王爺才拉住了鳳兮的手,再度哽咽:“孩子,你受苦了,受苦了。”
鳳兮目光微變,突然沒出聲。
是了,受苦了,十多年的孤星帶煞,苟且偷生,不是受苦是什麼?
此番憶起往事,心底終歸嘈雜與悵惘,但睿老王爺的手將她的手握得極緊,隱隱發着顫,那略帶皺紋的手泛着暖意,卻是毫無阻攔的暖進了她的內心。
她暗歎一聲,她果然是孤獨得久了,受苦得久了,此番竟會因爲睿老王爺手心的溫度而感覺心頭酸澀。
她沉默着,隨即按捺住心底是所有情緒,溫順的朝睿老王爺道:“鳳兮不苦。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外祖父,鳳兮已是滿足。”
本是溫順維和之言,然而這話一出,睿老王爺卻是抑制不住的落了淚,情緒也驟然波動,悲慼暗啞的出聲:“鳳兮,我朝蓉的鳳兮!朝蓉,朝蓉……”
朝蓉是北唐皇后之名,此番睿老王爺如此悲慼的喃喃,無疑是因看着鳳兮,想到了他遠嫁北唐但最後卻喪身在禁宮火海里的女兒,朝蓉。
鳳兮臉色也驟然一變,忍不住將睿老王爺的手回握住。
這時,寧王也面露悲慼的勸慰道:“爹,妹妹之事早已過去,爹便莫要再去想了。如今終於尋着了妹妹的女兒,爹莫要再露悲慼,免得嚇着鳳兮。”
睿老王爺紅腫了眼,呼吸有些喘,他將鳳兮的手握得死死的,強壓着滿心的悲慼,朝鳳兮勉強而笑:“是啊!終於尋着鳳兮了,朝蓉在天之靈倒也能安息。”
說着,忙將鳳兮拉坐在身側,紅腫着眼朝鳳兮望着,問:“鳳兮,你告訴外祖父,這些日子,你究竟是如何過的?外祖父聽聞你自小在南嶽的姚府長大,受盡欺凌……”
話剛到這兒,他似是想到了鳳兮受苦的場面,話語再度一哽咽,後話怎麼都道不出來了。
鳳兮深眼將睿老王爺打量着,目光在他皺紋橫生的面容掃了幾眼,隨即又望了望他滿頭的花發。
她心底沉雜浮生,默了片刻,才輕描淡寫的緩道:“外祖父應是聽錯了。鳳兮在姚府一直都錦衣玉食,受姚府之人的寵愛,鳳兮不曾受欺。”
憑睿老王爺此際的心境,若是她承認她在姚府中受苦,他怕是又得崩了情緒吧?
鳳兮如是想着,心底也有些莫名的發緊與悵惘。
她鳳兮從未受過親人之暖,此番突然有真正關心她,在意她的親人了,她卻是早已過了在親人面前當個純淨孩童的年紀。
如今的她,渾身千瘡,滿心刀孔,委實再也不能如尋常十五六歲的少女那般在親人面前恣意言談,亦或如姚霜那般俏然撒嬌,如今的她,縱然面對滿心悲慼的睿老王爺,也未被這突來的親情衝昏頭腦,反而是心思越發的清晰透徹,平靜如水,一言一行皆是深思熟慮,暗暗揣度,不讓自己在旁人眼中留下半許不妥。
大抵是鳳兮的話全數掩蓋住了真實,寧王倒是一怔,目光朝鳳兮落來,眸色便越發的心疼與寬慰。
睿老王爺臉上的悲慼之色也稍稍緩解,隨即將鳳兮的手拉得更緊,生怕鬆手鳳兮便將消失,而後繼續壓抑情緒的問着鳳兮這些年的事。
鳳兮一一作答,態度溫順,語氣緩和恭敬,然而說出來的內容,卻全是顛覆了事實,到了最後,她甚至還主動開口安慰起睿老王爺,善解人意之性盡顯。
這一相聚,時辰悄然流逝,轉眼便是臨近夜色。
待鳳兮與寧王陪着睿老王爺用夜膳時,睿老王爺的心情已是極爲愉悅了。
鳳兮幾番爲睿老王爺佈菜,見睿老王爺滿面欣慰時,鳳兮稍稍垂了眸,道:“今日見着外祖父,鳳兮甚覺溫暖,不料時辰過得這般快,竟是天色黑了下來,等會兒,鳳兮便要隨舅舅回寧王府了。”
說着,目光直直的迎上睿老王爺的目光,鳳兮低低又道:“鳳兮當真不捨得外祖父,不想離開,若是可能,便想一直在外祖父身邊侍奉,一直替代孃親在外祖父身邊盡孝。”
溫順柔和的一番話,無論是話語的內容及語氣都增了幾許嘆然與不捨。
睿老王爺臉色一變,落在鳳兮面上的目光裡那一腔腔慈祥與欣慰之意竟是要*出來,“傻孩子,你怎能一直陪伴在外祖父身邊,日後,你還要嫁人。”
“無論日後如何,但鳳兮此際想代替孃親呆在外祖父身邊盡孝。”
睿老王爺眸色又是一顫,對鳳兮越發疼惜。
寧王適時朝鳳兮出聲道:“既是鳳兮不捨外祖父,這幾日,你便小住在睿王府吧,如何?”
鳳兮溫順點頭。
寧王微怔,似是想到了什麼欲言又止,但終歸是沒道出話來。
睿老王爺常日在夜裡歇息得早,待今夜午膳一過,鳳兮與寧王陪着他小坐不久後,他便被府內下人扶回屋子歇息了。
寧王也要歸府,鳳兮便起身相送。
夜風來,清清冷冷。
鳳兮一路跟隨在寧王身側,兀自沉默。
待將寧王送至睿王府大門外,寧王駐了足,轉眸朝鳳兮望來。
大門屋檐上的燈籠隨風微搖,昏黃的光影將寧王的面容照得有些悵然。
寧王嘆息了一聲,朝鳳兮道:“鳳兮此番想住在這裡,可是想避開大昭皇子?”
鳳兮微怔,僅是搖了搖頭:“不是。鳳兮的確是捨不得外祖父,便想在這裡陪着外祖父。”
說着,見寧王不信,面上之色無奈了幾許時,鳳兮又低低的道:“舅舅應是知曉,鳳兮歷來在姚府長大,受盡欺辱,不曾體會過半分親情。如今見得外祖父,鳳兮的確心生親切與溫暖,是以不捨了。”
“看來是舅舅多慮了。”寧王嘆了一句,又道:“你外祖父這些年獨身住在這睿王府,一直掛念你逝去的孃親,如今讓你陪在他身邊,倒也好。只是,對於大昭皇子,無論鳳兮對他感覺如何,但鳳兮聽舅舅一句,你安生跟在他身邊,對你只有益處。”
鳳兮眸色微垂,濃密的睫羽掩蓋住了滿眸的微顫:“多謝舅舅提醒,鳳兮已是知曉。”
寧王中意顧風祈,但她對顧風祈,卻難生情意。然而,若真擺不脫命運,亦或是得有個男子扶持與相伴,若這個男子是顧風祈,倒也未嘗不可。
畢竟,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也能在潛移默化中相互扶持,不是嗎?
夜風浮動,涼意浮生。
待鳳兮將寧王送上馬車,並盯着馬車行遠,鳳兮才眸色微深,清秀的面容滿是低沉與複雜。
接下來兩日,鳳兮於睿王府侍奉睿老王爺,日子格外的安穩,平靜如水。
睿老王爺經常拉着鳳兮提及朝蓉皇后之事,道完後,他總會出神一會兒,最後盯着鳳兮,感慨悵惘的道:“鳳兮可知,你與你母親十五六歲之際,模樣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