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別院的院門時,管家已是備來了馬車。
待上得馬車後,鳳兮便坐在馬車角落,冷眼觀着對面靜坐的夜流暄。
此際,他正稍稍靠着車壁而坐,如雪的身形極爲頎長,清俊如風。他面容委實精緻,眸子如墨,亦如夏夜裡的星子,深邃而又惑人。
馬車開始搖晃時,鳳兮冷冷出了聲:“其實夜公子不必親自相送,鳳兮自行回去便可。”
他漫不經心的瞥她一眼,眸光平寂清淡:“不過是順便送你罷了,我自有去處。”
鳳兮愣了一下,但卻是不信。她目光朝他那受傷的肩頭一瞥,淡問:“夜公子肩頭受傷,不在別院休息調養,是要去哪兒?”
他已是勾脣淡笑,亦如清風微蕩,清雅別緻:“自然是去見一位故人。”
故人?
鳳兮暗自琢磨着這二字,心生沉雜。
夜流暄陰冷無情,世人皆避,他何來的故人。
既是想不通,鳳兮也不願多想,她僅是稍稍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兀自沉默開來。
馬車顛簸搖晃,輪聲冗雜繁雜,車內氣氛卻是壓抑沉寂,透着極其微妙的緘默與流轉着的冷意。
鳳兮不曾出聲,夜流暄也未打破這層疏離與冷意,待馬車停下時,車內的氣氛才被管家一道恭敬嗓音打破:“主子,鳳姑娘,睿王府邸前有數十官兵。”
他這話甫一落,馬車周圍頓時響有大大小小腳步與鎧甲之聲,嚴謹肅肅之意盡顯。
鳳兮眉頭一皺,不由朝夜流暄望去,不料夜流暄隨手理了理白衣上的褶皺,精緻風華的容顏不染半許情緒。
“車內可是南嶽攝政王?”這時,車外揚來一道嗓音,那嗓音夾雜着探究,隱隱還有半分冷意。
鳳兮卻是聽得清楚,心底也是瞭然如雪,這聲音,是顧風祈的。
她沒料到,顧風祈護寧王府小郡主不利,使得小郡主喪命,如今,他竟是還有空閒領兵而來,圍住了夜流暄的馬車。
憶起今日夜流暄的那些話,鳳兮心生沉雜,只覺此際再遇顧風祈,心境終歸是變了幾分。
她不由轉眸再朝夜流暄望去,見他慢條斯理的欲下馬車,然而待他正要撩開車簾的剎那,他卻頓住身形,深黑清冷的目光朝她身上一掃,意味深長的道:“還坐着做何!到了。”
鳳兮眉頭一皺,臉色頓變。
她如今怎好出去!她身上穿的是夜流暄的白袍子,上面還略染鼻血,此際的髮絲也依舊溼潤,滿身狼狽的與夜流暄同坐一車,而此際車外兵士雲集,顧風祈也在場,她若就這般出去,無疑會令人想入非非。
“你若想繼續留在車裡,我可讓管家立即打道回府。”正這時,夜流暄淡漠清冷的嗓音再度低低揚來,那優美緩慢的嗓音充斥着不近人情的威脅,令人心生壓抑。
他在逼她!意在看她的好戲!
鳳兮如是想着,心底極其明瞭,臉色也陰沉半分。
這冷血魔頭,就是想讓她這般狼狽的在衆目睽睽之下從他的馬車裡出去,從而聲名狼藉,不僅抹黑了自己,也抹黑了自己這大昭皇子妃的身份。
她狠狠瞪着他,他清冷精緻的面容卻是漫出半許冷意,只道:“怎麼,當真不願下車?”
鳳兮臉色再度沉了幾許,無可奈何。
她冷盯他一眼,終歸是朝他挪來,他深黑的眸底漫出滿意之色,優雅慢騰的撩着簾子下了車,待鳳兮挪到馬車邊緣時,他一手撩着車簾子,一手極爲乾脆的將她半拉半扶的拉下了馬車。
車外的冷風迎面蕩來,微微有些刺痛。然而周圍人那驚愕詫異的目光卻是莫名的襯得這周圍的冷風更涼。
鳳兮眉頭再度一蹙,心底壓抑冷冽,轉眸朝周圍打量,才見早有數十名衣着鎧甲的侍衛正圍在馬車周圍,而那立在對面之人,則是一身藍袍的墨發少年,其渾身的氣質脫塵,透着幾許仙風道骨般的飄逸。
眼見那藍衣少年深黑的目光朝她落來,不聲不響,連帶那俊逸溫潤的臉色都陰沉了些,似乎壓抑着什麼。
鳳兮眸色微動,按捺神色,淡然的迎上他的目光,朝他喚了聲:“清隱公子。”
他臉色再度一沉,目光朝她身上的白衣打量幾眼,轉眼已是上前幾步,恰到好處的拉住了她的手,朝她道:“怎將自己弄成這副樣子了,外祖父見了倒是得擔心了。”
“這聲外祖父,大昭皇子倒是喊得早了。”這時,夜流暄清冷出聲,嗓音透着幾許漫不經心,依舊不含任何情緒,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冷冽與壓抑之感。
顧風祈儒雅的面上有過剎那的複雜,他將鳳兮順勢拉至他身後,目光朝夜流暄迎來:“鳳兮已是我大昭正妃,睿老王爺這外祖父,在下自是喚得。”說着,話鋒一轉:“反倒是攝政王爺你不是該在宮中嗎,如今怎出現在這睿老王爺府邸前了?”
夜流暄清冷出聲:“你大昭正妃?鳳兮並非你大昭人,皇子不會以爲僅憑你大昭皇帝的聖旨便可定了鳳兮身份?若是睿老王爺不答應,亦或是,我不答應,你能娶得她?”
顧風祈眉頭一皺,儒雅的面上當即滑過幾許沉色。
夜流暄僅是淡瞥他一眼,緩慢清冷的嗓音再度揚來:“再者,我爲何會出現在此,想必皇子早已心知肚明,如若不然,你又何須領着這麼多官兵在此等候?難不成,你領兵在此守候,僅是爲了迎接鳳兮?”
一語直入顧風祈心底,顧風祈眉頭皺得越發的深了。
“攝政王字字珠玉,句句含沙射影,在下倒是無奈。看來,攝政王對在下倒是誤會得深。”顧風祈緩道,語氣並無太大的怒意與波動,情緒控制得極好。
夜流暄深眼將他打量,清俊如華的面上漫出半許煞氣:“是否是誤會,你自然清楚。顧風祈,我勸你一句,若要在我眼皮下興風,自得三思掂量,如若不然,這後果並非你能承受得起的!”
顧風祈臉色驟然一沉,儒雅的面容佈滿冷意:“今日汴京西湖之事,是你主導?”
夜流暄漫不經心的清冷出聲:“我夜流暄還沒閒到這地步!你不是早將我的軟肋拿捏得當了嗎?至始至終,我所在意的不過一人,除了她,其餘算計,我夜流暄委實沒放於眼裡,更沒閒心。今日西湖之事,你想推波助瀾,我夜流暄倒也順了你一回,只可惜烏俅之人委實無腦,認錯了人,是以最後這結果,倒也精彩,不是嗎?”
“攝政王心有磅礴,在下自是佩服。只是縱然如此,攝政王也無須誣衊在下。今日西湖之事,乃烏俅之人所犯,在下也是措手不及。要不然,鳳兮豈會勞煩攝政王來救!”
說着,嗓音稍稍一頓,按捺神色,儒雅有禮的道:“無論如何,今日多謝攝政王救了鳳兮,在下感激不盡。”
夜流暄眸色一深,清俊風華的面上漫出幾許冷冽:“以前倒是不知,皇子除了卜算了得,這口才也是絕佳。鳳兮本是我蒼月宮之人,我救她,關你何事!再者,縱然要謝,也是她親自謝我,皇子越俎代庖是爲何意?”
“混賬東西!都聚集在我睿王府外做什麼!是嫌我睿王府不夠排場,欲增些侍衛堵門,以作看門狗嗎?”正這時,不遠處睿王府的大門一開,一道精光四溢的冷喝揚來。
在場侍衛皆怔,只道這聲音委實是指桑罵槐,雖明罵他們這些侍衛,但暗裡卻是將夜流暄以及顧風祈等人皆罵了。
他們驀地變了臉色,紛紛循聲一望,便見一身貴袍且頭髮花白的睿老王爺氣哄哄的踏步出來。
這睿老王爺乃兩朝元老,縱然年事已高,無須日日上朝,但也是掛着王爺頭銜,手握先皇御賜的尚方寶劍,可上斬昏君,下斬佞臣,加之其老來的怪脾氣漸長,常常易怒,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不恭。
衆侍衛頓時退至一邊,迅速站成一列,恭恭敬敬的朝他喚:“拜見睿老王爺。”
雖擺足了恭敬的架勢,然而睿老王爺卻半分都不買賬,反而是怒眼朝他們一掃,冷哼一聲,又怒了一聲:“打哪兒來的便滾回哪兒去!切莫擾了本王門前清淨!”
這話一落,睿老王爺渾然不顧侍衛們惶然的反應,足下步子直往鳳兮而去,隨即停在鳳兮身邊,目光先是掃了一眼鳳兮身上的白袍,皺紋橫生的面容當即蹙成了一團:“鳳兮啊,怎出去一趟就弄成這樣了?莫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鳳兮怔了一下,不及開口,顧風祈已是朝睿老王爺儒雅而笑,隨即彎身稍拜,溫潤而道:“在下大昭顧風祈,拜見外祖父。”
睿老王爺眉頭一皺,眸色也是跟着一沉。
鳳兮細細打量,心底明然。
今日一早便知自家這外祖父不喜顧風祈,此番一見,僅憑他這皺眉反應,想來顧風祈定是不入他的眼,沒準那聲‘外祖父’,還會觸及自家這外祖父的黴頭。
不得不說,顧風祈歷來處事周到,此際卻是魯莽了。
“外祖父?”果然,睿老王爺嗓音一挑,目光在顧風祈儒雅的面上流轉幾圈,皺紋橫生的面上更是漫出幾許不悅,“本王可不記得何時還有個身份這般顯赫的外侄兒。大昭皇子這親,可莫亂攀。”
顧風祈眼角一抽,儒雅的面容略生無奈,“外祖父應是不知,鳳兮已是在下的正妃,是以在下,也算是您的外侄了。”
睿老王爺一惱,冷眸盯着顧風祈,道:“你是欺本王不在場,便擅自爲鳳兮定親?哼!無恥小兒,我睿王府孫小姐的婚事,豈容你一國擅自做主!你小子叫顧風祈是嗎?回去告知你父皇母后,這門婚事若是本王一直不首肯,自是無效!”
說完,當即拂開顧風祈那隻拉在鳳兮手腕上的手,親自拉着鳳兮的胳膊,朝鳳兮慈愛安慰的道:“鳳兮啊,看你如今這模樣,應是沒在西湖尋着什麼心儀之人了。不急不急,東臨上下好男兒多的是,改日外祖父便爲你挑上幾個讓你過過眼!”
尾音一落,他已是拉着鳳兮轉身朝睿王府大門行去。
鳳兮怔了一下,慢騰騰的順勢踏步跟上,微微蒼白的面上終歸是滑出了淡笑。
若說旁人對她皆不是真心,但此際,她卻是能感覺到自家這外祖父對她坦然而真誠的袒護與關心。
“睿老王爺……”顧風祈忙上前跟着,也終於改了口,嗓音依舊恭敬而又無奈,但卻不急不惱。
睿老王爺足下步子未停,扭頭瞪他:“你莫要跟來了!縱然跟來,本王依舊讓你吃閉門羹!”
顧風祈臉色微變,無奈的停了步子。
正這時,不遠處一直閒散看戲的夜流暄終於是清冷出聲:“睿老王爺,別來無恙。”
他嗓音極緩,不染分毫情緒,淡如清風明月,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與冷沉。
睿老王爺終於是停下了步子,轉眸朝他望來。
夜流暄巋然不動,淡漠的目光迎上睿老王爺的目光,再度清冷出聲:“鳳兮便先交由睿老王爺了,還望睿老王爺守好了。”
睿老王爺神色已是變了幾許,目光直直的朝着夜流暄上下打量幾番,“你今兒竟是又來了?”
夜流暄清平寂清冷的道:“王爺終於是發現我也在場了。”
睿老王爺臉色一冷,扭頭朝鳳兮身上的白袍子瞅了一眼,隨即又將夜流暄身上同款的白袍子瞅了瞅,眸底驟然一沉:“鳳兮身上的衣袍是你的?”
夜流暄淡然點頭。
睿老王爺當即氣得身形一踉蹌,扭頭便朝在場規矩站立成排的侍衛吼道:“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將這對本王外孫女不敬之人揍上幾拳再攆走?”
在場侍衛傻眼,面面相覷,卻是皆不敢動作。
南嶽攝政王,身份貴極,他的車駕入這汴京時,便被當今陛下親自迎入了皇宮,這等殊榮,又有哪個別過來使受之過?
“怎麼,本王還喊不動你們了?”眼見侍衛們不動,睿老王爺臉色更是難看了幾分。
哪知他嗓音一落,夜流暄卻是主動出了聲:“睿老王爺無須惱怒,在下此際正有自行離去的打算。”說着,目光朝一旁深眼觀他的顧風祈望來:“今日天色尚好,故人相逢,不知皇子可有興致隨我一道去喝一杯?”
顧風祈眸色一動,儒雅而笑:“在下也正有此意。”
二人一拍即合,其間氣氛委實詭異而又冷冽。
睿老王爺此際倒是不急着進府了,反而是拉着鳳兮原地停留,靜觀着夜流暄與顧風祈雙雙朝他告辭後便同入了那輛馬車,緩緩而去。
而那些立在原地的侍衛們,也是小跑跟上,不多時便消失在了路道盡頭。
風來,涼意刺骨,鳳兮打了個寒顫。
睿老王爺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拉着鳳兮入府,又急又慌的吩咐府中婢女爲鳳兮準備熱水,伺候她沐浴梳洗。
這一折騰,時辰早已飛逝。
黃昏時,鳳兮已是精緻的紫裙加身,青絲微挽,玉簪橫斜,珠花琳琅,加之容顏微妝,眉稍微描,整個人清秀無邊,委實是別雅秀美。
正這時,有婢女來喚,稱是睿老王爺喚鳳兮於大堂用膳。
鳳兮點頭,緩步而去,待走至大堂時,才見睿老王爺獨身一人坐在桌邊,神色悠遠,皺紋橫生的臉上卻是交織着複雜與悲慼。
“外祖父。”鳳兮走至他身邊停住,恭敬的喚了聲。
睿老王爺回過神來,斂住情緒,朝鳳兮慈意笑笑,拉着鳳兮坐定,率先將一碗薑湯推至鳳兮面前:“鳳兮今日受苦了。來,先喝碗薑湯驅驅寒。”
鳳兮眸色微動,點了頭,溫順的端起那碗薑湯便喝了下去。
待放下碗時,依舊見自家這外祖父一動不動的盯着她,鳳兮面色微變,緩道:“外祖父是否有話與鳳兮說?”
睿老王爺眸色一閃,垂眸下來,嘆息一聲:“鳳兮,你對今日府外那兩人是何看法?”
鳳兮怔了一下,坦然低道:“外祖父可是不喜他們?”
睿老王爺默了片刻,才遙遙頭,嗓音格外的深沉:“並非是外祖父不喜他們,而是你不可與他們多做接觸!鳳兮,那兩個人,你莫要多做接觸。即便無可奈何的要必須深交,但切忌不可愛上他們!”
鳳兮神色一顫,自嘲而笑:“外祖父多慮了,鳳兮對他二人,並無愛意。”
“沒有便是最好。鳳兮,外祖父是過來人,你聽外祖父一言:那二人皆不是等閒之輩,男女之情於他們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你在他們之中相交,誰若先動情,誰便會真正傷極痛極!”
鳳兮低低垂眸,神色也淡了幾許,心底深處也漫出複雜,隱隱發着冷。
她自是知曉不可動情,一旦動情,她便真正萬劫不復了。
不得不說,無論是顧風祈還是夜流暄,皆不是她能看得透,更不是她能企及的,她也不願與他們多做接觸,若是有避開的機會,她定會避開。
“外祖父之言,鳳兮記住了。對於那兩人,鳳兮自是能避則避。”鳳兮默了片刻,才溫順出聲。
睿老王爺略微心疼的望着鳳兮,欣慰道:“鳳兮,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以前外祖父不在你身邊,未能照顧你,日後,外祖父便是拼盡所有,也定讓你幸福,以慰你父母之靈。明日起,外祖父便着手你的終身大事,最好是在這年年底,將你嫁入能與王宮貴胄比擬的權貴之家。”
鳳兮愣了一下,按捺神色的緩道:“外祖父,這事……”
未待她說完,睿老王爺已是出聲打斷:“鳳兮,這事你務必聽外祖父的!外祖父擔心事有變化,是以才如此考慮。王宮貴胄,並非你合適的歸屬,今日府外那兩人,更不是你真正的良人,外祖父便是將你嫁入權臣亦或是尋常顯貴之家,也斷不會讓你入得深宮王宅。”
鳳兮臉色驟然一變,神色也雲涌不定。
她默了片刻,才低低的道:“外祖父,放眼這天底下,又有何人敢與顧風祈與夜流暄作對!即便是權臣或是尋常顯貴,只要那兩人從中作梗,誰人敢娶鳳兮。”
“這天下並非他二人的天下,是以,他二人還不能隻手遮天!明日,外祖父便邀那東臨鎮國將軍來府中飲茶。”
“東臨的鎮國將軍?”
睿老王爺點點頭,話鋒一轉,“嗯。鳳兮,你舅舅可有與你說過你北唐還有五十萬遺軍?”
鳳兮點頭。
他又道:“如今那東臨的鎮國將軍,手握東臨三分之一兵權,驍勇善戰,聰明英勇。若將你嫁他,不久,待你北唐五十萬大軍集結,再由他指揮,那時候,怕是沒人再敢動你!”
鳳兮心底一動,猶如被什麼東西輕輕撕咬,半是驚愕,半是複雜。
若真能嫁一個兵家將軍,她日後,興許真能舒心。
只不過,她能嗎?她如今還頂着大昭皇子妃的頭銜,她能完全不顧大昭皇帝的聖旨,另嫁良人?
再者,那夜流暄若是知曉此事會如何?他給她定了半年期限,他能允許讓她安然嫁人,從而越發強大,完全脫離他的控制?
這事,不用多想,都知困難重重。
鳳兮眸中滑出幾許黯然,正要回絕,待見自家外祖父那打定主意的模樣,鳳兮到嘴的話突然噎住,終歸是未有異議。
此事便這般定了下來。
待晚膳過後,寧王府來了人,稱府中小郡主亡,邀睿老王爺與鳳兮一道觀葬。
鳳兮被婢女披上了厚厚的披風,隨着睿老王爺一道去了。
待入得寧王府,才見王府中並無白綾高掛,連靈堂都設置得極爲簡單。
靈堂內,惟有小郡主的生母哭得撕心裂肺,大郡主若瑤上香時紅了眼眶,其餘人,則是將上香當做走個過場,悽悽情緒並不明顯。
雖與小郡主不熟,不過是見了幾面,但這小郡主因自己而亡,鳳兮心底終歸是愧疚,是以在上香時多磕了幾個頭。
待一切完畢,小郡主生母不願離去,扶着棺材哭吼,然而寧王卻冷聲吩咐家奴擡走棺材,當夜將小郡主下葬。
寧王府人丁算是稀薄,郡主不過兩位,此番小郡主一去,若瑤郡主便成了獨苗,鳳兮雖是寧王親口承認的與若瑤郡主同貴的嫡出郡主,但在這寧王府內,衆人對她雖極爲恭敬,但卻避諱的未喚她郡主,而是孫小姐。
是了,孫小姐,睿老王爺府中的孫小姐。
鳳兮對此並無異議,因着有自知之明,是以也並未將這稱呼放於心上,只是,待小郡主的棺材被人擡走,待寧王邀睿老王爺書房敘事並離去後,在場之人對她的態度,竟也有些變了。
婢女家僕偷偷盯她的眼神明顯藏着疏離淡漠,而寧王府的二世子與三世子望她,眸中也有了恨意。
想着方纔寧王在此時,這兩位世子還恭敬的喚她姐姐,而今倒好,寧王不在,這兩位世子也情緒展露,恨起她來了。
她原地躊躇片刻,終歸是踏步至兩位世子面前,低低道:“對不起。”
是了,對不起!
今日西湖刺殺來得突然,她也是在箭裡好不容易保了條性命,卻也委實不知小郡主會因她而亡。
然而,與其說小郡主無辜被連累,她鳳兮,又何嘗不無辜,不可憐。
本以爲虔誠的道歉,這兩位世子都該稍稍解氣,不料這話一出,他二人竟是怒意噴薄而出,那比她還小上兩歲的三世子朝她怒吼:“你假惺惺的道什麼歉!誰稀罕你的這聲對不起!你能將我們小妹賠回來嗎?”
皆道深宅之內,兄弟姐們暗自爭鋒,委實不會太平,亦或是真正的親近。
而今見得這寧王府世子這般心繫小郡主,她心底半是訝然,半是酸澀。
她不曾體會過兄妹親情,也早對所謂的親情看淡,但此際見得這等手足親情,不知爲何,她心底竟是酸澀悵惘。
她突然想起,若是北唐未亡,她是不是也有親姐與兄長疼着,亦或是有妹妹弟弟來被她寵着?
若是北唐未亡,她是不是有一闋安隅來避風擋雨,是否能安然生活,再嫁一個喜歡的男子,而後相夫教子?
一想到這兒,心底驀地沉重發疼,彷彿有些透不過氣來。
肩膀突然被推,鳳兮驚愕回神,然而身子已踉蹌不定的摔在了地上。
她身子本就單薄,骨頭撞地的感覺委實強烈突兀,疼得似是入了骨髓。她額頭當即冒了冷汗,擡眸時,對上的是三世子那怒意磅礴的目光。
“都怪你!你爲什麼要來我家!若不是你,我大姐本該與大昭皇子和親!若不是你,我們小妹也不會喪命!若不是你,我爹不會成日殫精竭慮,不會得罪南嶽的攝政王,更不會讓皇上不滿!”他一口氣吼了這麼多話,然而字字如刀,紛紛劃在了鳳兮身上。
鳳兮臉色已是有些發白。
正這時,立在旁邊的寧王府幾位夫人與婢奴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擠作一團的上前將鳳兮簇擁着扶起。
而那若瑤郡主也紅了一雙眼,朝着三世子怒斥:“三弟,你在胡說什麼!還不向鳳兮道歉!”
三世子越發狂怒:“大姐,你也覺得是我錯了?她也奪了你的大昭皇子,你怎還維護着她?”
“一派胡言!”若瑤郡主怒不可遏,怒斥一聲,隨即,她目光朝二世子落來:“二弟,你快些帶三弟出去,莫讓他再胡言!”
靈堂之內,一場鬧劇。
氣氛也變得詭異而又壓抑。
待三世子被二世子強行拉走時,鳳兮擡眼望他,只見他朝她回眸的剎那,那雙眼睛裡恨意入骨,似是要將她割肉剝皮。
鳳兮心底震撼,四肢都有些發冷。
果然,無論在哪兒,她都是不受人歡迎的。
因着身份特殊,加之寧王重視,鳳兮此番被三世子推倒,倒是嚇得寧王府夫人紛紛朝她道歉言好,就連那大郡主若瑤,明明對她恨了,但仍是強行壓抑着情緒朝她委婉而言,意在讓她莫要與三世子置氣。
鳳兮心底黯然,然而臉色卻是平靜至極。
她沒想過要與三世子置氣,更沒想過要追究什麼,她本就皮糙肉厚,歷來卑微慣了,是以也未將自己看得高貴。
再者,這寧王府小郡主,也的確因她而死,她鳳兮的確是罪魁禍首。
只是,這些人都心疼小郡主,何人心疼她鳳兮?
若說今日西湖這場刺殺中真正的可憐人,是她鳳兮纔對!刀劍無眼,滿身危機,她鳳兮,纔是別人眼中的板上魚肉,日日待宰。
她的卑微,她的可憐,她的無辜,她的絕望,除了她自己以外,沒人會懂,也沒人會在意。她,永遠都不會受人歡迎,更不會受人憐憫,更別提所謂的疼惜。
鳳兮在原地沉默良久,分毫未將周圍人朝她說了些什麼,只是回神後,她朝府中幾位夫人與若瑤郡主稍稍辭別,便強忍情緒的緩步出了靈堂,並一路問路往前,最後呆在寧王府書房外的小徑上發呆。
自打那次華山之巔跳崖後,她便很少發呆,也一日比一日淡漠清明,甚至聰慧,然而今日,卻是心情受損,破天荒的如往昔那般發了呆。
周圍夜風拂來,涼意刺骨,鳳兮緊緊擁着身上的披風,卻仍顯得寒涼。
不多時,一件略染溫度的外衣突然被披在了她身上。
她回神,才見僅着中意的顧風祈已是不知何時立在了她身側。
路徑上燈火闌珊,淡光細微中,襯得他容顏如玉,只是那雙眸子卻是比常日裡深了不少,再也不含太多的暖意與澄淨。
“我不冷,清隱公子還是將你這外袍穿上吧!”鳳兮默了片刻,便按捺神色的出聲,說着,便要擡手肩頭那件外袍。
顧風祈握住她的手,深眼望她,見鳳兮不掙扎了,他纔將披在鳳兮身上的那件外袍裹好,朝她道:“怎一個人在這裡發呆?”
鳳兮稍稍垂眸,模棱兩可的淡道:“這裡清靜。”
“這裡風大,你若是想等睿老王爺,不妨在王府的偏廳裡等。”他又道,儒雅溫潤的嗓音依舊好聽,但鳳兮卻是沒聽進去,只是巋然不動的立在原地,沉默。
顧風祈默了片刻,伸手牽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裹在了微熱的掌心。
待鳳兮擡眸迎上他的目光時,他才嘆了口氣,低道:“清嫺可是生氣了?夜流暄在你面前中傷我,你可是信了?”
鳳兮神色微動,疏離淡道:“今日烏俅之人刺殺我之事,你可是提早知曉了?”
他嗓音略顯低沉與無奈:“在下的確是提前知曉。只不過是在去那西湖與你匯合的路上,才偶然聽得暗衛回報。”說着,他默了片刻,又補了句:“清嫺,我知曉時,已是來不及阻止你到來,是以惟有靜觀其變,企圖盡心護你。”
鳳兮神色不變,嗓音也依舊疏離淡漠:“今日,你是否想過利用我來引出夜流暄?”
他神色微動,卻是未答。
鳳兮心底一涼,只道:“清隱公子有話不妨直說,無論答案是與不是,我都不會怪你。”
他儒雅的面上稍有動容,嘆息一聲:“落水之際,在下一直都想救你。只是後來經你提醒,在下才救了寧王府郡主,而那用你來引出夜流暄的心思,也就在那剎那生成。”
“清隱公子就不怕我當真被烏俅之人殺了?”鳳兮神色稍沉,低低的問。
他答得堅定而又坦然:“有夜流暄在,你定不會有事。”
鳳兮自嘲而笑:“那若是夜流暄在箭雨中喪生了呢?”
“那便天下太平,再不會有人腥風血雨。在下早已說過,夜流暄已是瘋了,陰狠無情,有他在,這天下不得安生!”
鳳兮眸色更是發沉,臉色也越發的淡漠:“清嫺未有清隱公子心中的大願,更不像清隱公子這般懷仁天下。這天下是否安生,清嫺並不關心,清嫺只知,若當時夜流暄死在了箭雨裡,清嫺也活不成!清隱公子篤定夜流暄會護住我,但清隱公子卻是從未想過,若夜流暄真喪命,我也將,萬箭穿心。”
“清嫺,我……”顧風祈眉頭一皺,眸色微微發緊,忙要言話,然而鳳兮卻未待他把話說完便出聲打斷:“清隱公子無須再解釋什麼,我說過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恨你。我還知知恩圖報的道理,清隱公子曾救過我性命,我不會對你如何,只是,我想問,這麼久以來,清嫺一直與你相伴,你在算計清嫺時,可有半分憐惜與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