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成。您是主子,奴婢怎能……”幽蘭一怔,嗓音也有些急促。
鳳兮垂眸下來,只低低的道:“鳳兮身份也卑微,自小都爲奴爲婢,幽蘭你不鄙視我,不牴觸我,我便覺得開心釋然了。是以,日後你不必喚我夫人,喚我鳳兮便好。”
說完,見幽蘭皺着的眉頭不見鬆懈,她嘆了口氣,才道:“鳳兮只是想要個朋友,而非一個奴婢。”
幽蘭終究是怔愣着點點頭,妥協答應。
鳳兮面上微微滑出幾抹似是發自內心的笑,隨即垂眸瞅了瞅秋蘭手中的掃帚,以及不遠處那幾小堆堆積一起的落葉,她道:“幽蘭,別打掃這院子的落葉了。就讓它們一點一點的鋪在地上吧。”
就如心底的某些感覺,一點一點的沉寂,待沉寂得久了,自然也就開竅或是釋然了。
“夫……鳳兮,若是不打掃這落葉,萬一有人來訪,定會遭人嘲笑,還會以爲我們院子荒涼呢。”幽蘭低低的勸。
其實,她並不怕累,也不覺得整日打掃這小院甚是辛苦。
她只是覺得,自家這夫人太過柔弱,柔弱得令人忍不住想疼惜,想對她好。她雖然僅是王府分配給自家夫人的一個奴婢,沒什麼本事,不能給自家夫人獻計討得王爺歡心,但她也會盡自己微薄之力,縱然是隻能再次清理屋子,打掃院子,她也會努力的將整個院子收拾好,井井有條。
這廂的鳳兮倒是神色微動,沉默不言,然而那雙眸子,卻是低沉如水,宛如死寂,黯淡中給人一種嘆息,無力,又或是自嘲的感覺。
“夫人,外面風大,你入主屋去吧!奴婢掃完這些落葉,便去府中後廚給夫人端些好吃的來。”見鳳兮愣在原地不動,幽蘭關心的勸道。
鳳兮深眼望着幽蘭,低聲坦然道:“幽蘭,不用掃這些落葉了,日後,沒人會來這裡的。”
幽蘭臉色頓露詫異,連帶目光也浮出了幾絲驚愕。
正午之際,鳳兮失寵之事便傳遍了整個王府。
幽蘭替鳳兮到後廚端膳食,不料後廚之人卻是僅給了她們主僕兩道素菜,兩碗昨夜的剩下的米飯。
加之中途歸來又聽得不少王府婢女小廝們私底下議論鳳兮失寵之事,幽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甫一回到小院的主屋,幽蘭便將托盤放於圓桌上,目光朝托盤內那兩道素菜及剩飯一掃,咬牙切齒的低怒:“哼,狗眼看人低!”
這時,鳳兮正坐在不遠處的軟榻,待見幽蘭神色不對,她便忙起身朝幽蘭行來,低低的問:“幽蘭,你方纔在說什麼?”
幽蘭惱道:“還不是府內那些小廝婢女們私底下胡說八道,連後廚的人也開始看輕我們,今兒就只給兩道素菜!哼,待王爺氣消,重新重視我們小院,看他們還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鳳兮怔了一下,目光動了動,低聲問:“那些小廝婢女們私底下說什麼?”
幽蘭這纔回神,轉眸朝鳳兮望來,欲言又止,最後暗自掙扎片刻,才道:“沒什麼。鳳兮你別多想,等過了這幾日便好了。”
沒關係,沒關係的,縱然王府之人皆傳自家這夫人今兒惹惱了王爺,從受寵的雲端跌落谷底,縱然他們皆道自家這夫人無疑是從此入了冷院,難有翻身出頭之日,但她幽蘭倒是心存信心,覺得她們那王爺對自家這夫人着實特別,想必待他氣一消,一切都雨過天晴了。
鳳兮深眼將幽蘭打量,遂也按捺住心底的複雜,不言。
其實,幽蘭不言,她也從她的隻言片語中猜到了一些。
幽蘭進來時臉色不好,又道‘狗眼看人低’,再瞧如今幽蘭端來的也僅有兩道素菜,想來,這王府之人怕是知曉了什麼,是以對她主僕二人也苛刻怠慢了吧。
一頓午膳下來,大抵是心情着實沉雜不佳,鳳兮食慾不好,僅小吃了幾口飯菜。
幽蘭瞧在眼裡,蹙眉擔憂的朝鳳兮道:“鳳兮,你可是吃不下這些飯菜?”說着,她放下筷子起了身,道:“我這就去後廚要些葷菜來!”
鳳兮忙拉住幽蘭的衣袖,朝她搖搖頭:“幽蘭,不用了,我不餓。”說着,略微無奈而又愧疚的朝她道:“倒是連累你與我一道過這受人白眼的日子了。幽蘭,你這般好,要不,你去別的地方當差吧!”
幽蘭面露愕然:“鳳,鳳兮,你這是要趕我走?”
“不是的,不是!”鳳兮忙搖頭,低聲愧道:“我如今自身難保。幽蘭,你若繼續留在我這小院,會受苦的。”
“我幽蘭本就出聲窮苦人家,自然受得苦!再者,跟着你,也好比在王爺別的侍妾哪裡捱打捱罵來得好。”幽蘭默了片刻,才認真的道。
說着,她咧嘴朝鳳兮一笑,“我入這王府已有五年了,但卻從未見過像你這般毫無架子且待人極好的主子。你是自願留在你身邊,鳳兮,你不要覺得有何不妥與愧疚,我,本就是王府管家分配給你的促使丫頭。”
鳳兮面上終究是滑出幾道感激,“幽蘭,謝謝你。”
幽蘭一怔,隨即彎着眼睛笑開了:“我從未見過主子對一個奴婢說謝謝的。”
午時過後,鳳兮與幽蘭小憩一番。
待醒來後,幽蘭便應鳳兮的話在院中那略微光禿碩大的梧桐樹下襬了矮桌。
鳳兮懷抱七絃琴,在矮桌旁席地而坐,隨即瞅了瞅不遠處石桌旁興致盈盈泡着茶的幽蘭問:“幽蘭,你可有想聽的曲子?”
此番閒來無事,倒是可以練琴。
說來,這麼久不練琴,她倒是覺得略微生疏。
遙想以前在蒼月宮或是江南夜府時夜流暄會靜靜的坐在她身邊指導她練琴,那等寂寂的場面,雖說無聲,她雖說彈奏得緊張,但終歸不如現在這般閒散,這般無用。
“奴婢甚少聽過琴,鳳兮,你彈什麼,我便聽什麼。”幽蘭端着一杯泡好的茶安置在矮桌邊緣,笑盈盈的道。
鳳兮點點頭,隨即默了片刻,便道:“那我給你彈一曲葬心。”說完,不由擡眸朝幽蘭望了一眼,補道:“這首曲子極爲特別,幽蘭在聽的時候,切記不可太過投入。”
幽蘭一愣:“不可太過投入?”
鳳兮坦然點頭,“是啊。此曲葬心,有吸人心智之效。雖然我如今琴技不好,但那人曾說,我能將葬心之曲的威力彈出兩成。”
“啊,這曲子還會吸人心智?鳳,鳳兮,你怎還會彈這等邪門的琴音啊?”
鳳兮嘴角驀地勾出一抹自嘲的弧度:“被逼無奈,宿命,難違!”
幽蘭沒懂這話究竟何意,正欲再問,不料鳳兮纖長的指頭已然探上了琴絃,率先撥出了一個略微平寂的調子。
幽蘭忙噎住後話,一時不留神,竟是陷入了那一縷縷悲慼幽綿的曲調裡,彷彿心被悵惘悲慟填滿,連兩眼驟然空洞開來都不曾自知。
此番奏琴,大抵是心境平和,是以內力源源不斷自指尖流入琴絃,而後隨着琴音流轉釋放,平穩得當中,竟也讓這曲葬心的威力奏出了六成。
鳳兮沒料到此番奏琴的效果會如此好,心底也暗自滑出一道欣慰之感。
縱然以前在夜流暄面前學琴學得瑟縮而又忐忑,但如今想來,她倒是有些感激夜流暄。
至少,她並非一無是處。想來,若日後能多多操練琴技,多多練奏音攻之曲,多多練習她那蹩腳的輕功,日後,她可會脫胎換骨,到時候便是想要離開端王府,也是簡單容易的事。
一想到這些,鳳兮微一失神,指尖力道不自覺一大,撥出來的那縷琴音,也顯得格外的突兀刺耳,擾了方纔的‘葬心’之曲營造出的悲慼氛圍。
她忙停下手來,擡眸朝坐在對面的幽蘭望去,卻見她兩眼空洞無神,縱然她最後一個調子撥錯,她也宛如未覺,整個人瞧着彷彿一尊石雕。
她微怔,她知曉音攻的威力極大,但她卻從未見過自己奏出的音攻竟也能讓人如此失魂。
她盯着幽蘭默了良久,隨即暗暗斂神,正要出聲喚她回神,不料不遠處的院門外卻是傳來道道慘呼。
“夫人,你怎麼樣了?”
“夫人,你撐住,撐住,奴,奴婢這就去爲你尋大夫!”
錯亂顫抖的關切聲也顯得格外的急促慌亂,擾了鳳兮院中的平寂。
鳳兮怔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轉眸循聲而望,然而視線被那緊閉的院門阻隔,只聞得道道慌亂急促的喚聲與腳步聲逐漸遠去,最終,一片寧寂。
鳳兮眼皮一跳,心頭莫名的生出幾道不祥。
明明方纔院外還慌張一片,彷彿來了不少人,怎如今突然間那些人便慌促的離去了?
她稍稍蹙眉,難以猜清,待回過頭來,便見幽蘭已然回神,但目光卻非常日裡那般清明,反而是增了幾絲隱隱的朦朧之色,看起來乖巧無害。
她伸手揉了揉額頭,不由訴苦:“鳳兮,你,你方纔那曲葬心,聽得我頭痛。”
她如是言道,嗓音無怨念,但卻隱隱透着幾許無力。
鳳兮略微關貼的望着她,只道:“這琴曲着實怪異特別。我以後便不在你面前彈這曲子了,你先回屋去歇息歇息。”
幽蘭並未拒絕,點點頭,然而待起身時,身子卻是突然搖晃,踉蹌不穩。
鳳兮目光一變,當即起身扶住她。
幽蘭朦朧的目光朝她落來,尷尬一笑,隨即垂眸下來,不解的呢喃:“這倒是奇了,怎聽了一首曲子,不僅頭疼,連站都站不穩了啊!鳳兮,你這曲子邪門得緊,日後千萬莫要再彈了。”
“嗯。”鳳兮低低的應着,然而眸底的神色,卻是雲涌開來,猶如風雨正盛,深沉至極。
這音攻,竟有這等威力。
她未料到,夜流暄傳授她的音攻,竟是這等了得。憑此,想必那夜流暄如今的武功,怕是已然出神入化了吧?
他若是揮動音攻,縱然不能伏屍百萬,但也能伏屍一千。
夜流暄。
她心底默默唸叨出這三字,臉色驟然間有些蒼白,有些發緊,身子也跟着幽蘭踉蹌了一步,幸得她及時反應過來站穩腳跟,才免卻一摔之險。
將幽蘭扶到屋中的牀榻後,幽蘭便沉沉睡去,任憑鳳兮喚了她好幾聲,她也未曾醒來。
鳳兮心下終歸是有些擔憂,她不知她這等水平的音攻對幽蘭究竟有多大的傷害,但見幽蘭儼然睡熟,呼吸勻稱,想必應是無太大的問題。
她靜靜立在牀邊,將幽蘭盯了一會兒,才轉身緩緩出得幽蘭的屋子。
她身上的傷勢並未痊癒,獨自行走都有些踉蹌,方纔一路將幽蘭扶入屋內,因全身用了力,是以如今身上的傷口倒是開始作疼起來。
她重回梧桐樹下的矮桌旁坐定,目光凝在琴絃上,跑着神。
這把琴絃是從夜府中帶出來的,也是被夜流暄那等惡魔沾染過的東西,是以,她難免想到夜流暄,想起他那雙平寂我雙目,想起他那清冷的嗓音。
突然間,她有些明白往日蒼月宮流夙宛內照顧她的冷月姐如何會在提及夜流暄時就渾身發緊發抖了。
當時,她只聞冷月說夜流暄乃世上人人懼之的魔頭,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修羅,她當時聽聞,僅是震驚忐忑,卻不如現在這般實打實的害怕。
夜流暄音攻應是出神入化,就憑音攻這門武藝,夜流暄成爲天下之人衆所懼之的冷血修羅,名副其實。
周圍寂寂,有風聲飄蕩,清晰入耳。
鳳兮靜坐,兀自思量,目光雖凝在面前矮桌的七絃琴上,然而目光卻是無焦,暗暗跑着神。
良久,鳳兮被一道大力的踹門聲驚得回神。
待她回頭一望,便見老管家領着幾個小廝破門而入。
她難得見得老管家‘闖入’她的院子,更難得見到老管家臉上的表情複雜至極。
“老管家,您這是?”一待老管家走近,鳳兮便按捺神色的低聲問。
老管家眉頭緊皺,搖搖頭,不住的嘆氣:“七夫人怎這般魯莽,縱然王爺今日對你不善,可你怎能將怒氣撒在碧夫人身上?”
“我將氣撒在碧夫人身上?”鳳兮一頭霧水,心底卻是發着緊。
老管家這是何意?
今日聞得小端王那席冷言冷語,她也並未怒意,反而還會覺得隱隱的釋然!是以,她連怒氣都未勝過,又何來將怒氣撒在碧夫人身上一說?
另外,她今日自打回到這小院,便足不出戶,她甚至連碧夫人都從未接觸過,又如何會爲難碧夫人?
老管家無奈嘆道:“碧夫人方纔來七夫人這裡拜訪,不料剛至門外不遠,便聞七夫人琴音!聽說七夫人琴音邪氣沖天,竟是惹得碧夫人與其婢女呆愣僵硬,最後待琴音一停,衆人皆摔倒在地。”
鳳兮臉色開始變了,心底也沉雜一片。
她沒料到碧夫人會突然來拜訪她。她以爲她這小院本就偏僻,是以不會有人來的。
她突然反應過來,難怪,難怪她方纔聽得門外傳來道道驚呼與慌亂的腳步聲,她當時還納悶門外怎會有那些嘈雜聲,但也僅僅是納悶,並未多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