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鬆鬆垮垮的模樣像極了用草繩串住的豆腐——半點來,不說軍官,便是連不知兵的外行都知道有很多不足,王英楷是久經行伍之人,哪有看不出來的道理?這是那幫營官存心給張勳難堪,讓他在上司面前擡不起頭來,直隸方面陪同前來的官員已臉色鐵青,便是張勳也窘得不行,終歸還有些要臉,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鑽進去。
有些人正等着看王英楷大發雷霆的模樣,誰知道他居然滿不在乎地說道:“敬軒,這兵我看過了,雖然訓練水平和新建陸軍有差距,但新軍都是德國教官幫忙帶的兵,平素待遇又高,強一些應該,弟兄們整成這樣不容易了……”
張勳如遇大赦,連忙說:“還有好些不足要向王大人請教。”
一邊說,一邊斜眼瞟去,果然有好些人憤憤不平。
“張軍門是老帶兵的,庚子年帶了部隊護衛了兩宮迴鑾,一路平安,這帶兵的本事兄弟是信服的。眼下剛接手毅軍也不過幾個月,要來個脫胎換骨不容易……”聽王英楷的口氣,隱隱還有些責怪薑桂題以前的不是,這份迴護之情張勳哪裡聽不出來,當下樂得眉開眼笑,連連稱謝,卻把米振標等人氣得七竅生煙。
閒扯了幾句,算是告一段落,日頭已近正午,賓主雙方一同前往赴宴。席間,張勳的一干心腹滿臉陪笑,連連敬酒,張勳本人尤其殷勤。大拍王英楷的馬屁。吹得天花亂墜,頗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覺,兩人顯然都有些喝高。另一幫營官因爲上午地閱兵事。則是個個愁眉苦臉,勉強飲了幾杯,便再也沒有興致。
下午時分宣撫使照例是要清點軍械地,但散席時王英楷的酒勁還未消退,便先休息去了,清點的活計便派給了手下親隨。張勳早已爲宣撫使準備了優雅住處。見他酒醉不能前往更是求之不得,心裡直呼僥倖。待其餘衆人一轉身,他又派掌管軍械地親信給王英楷幾個親隨派了不菲的紅包,希望他們能夠手下留情。
軍械清點是一門頗值得玩味的活計,門道也是賊多,當時不少帶兵官長都將其當成一條生財之道。以步槍爲例,一杆新式的毛瑟98可換來好幾杆舊式快利槍,不少巡防營首領常偷着將手中的好槍賣給匪徒。然後再以廉價從歹徒手中買回落後槍支——幫助他們完成升級換代,這中間的差額部分就落入私囊,表面上看本部槍支數量不少,但實際性能卻降了許多。作戰效能也大打折扣;要麼是故意收購那些已破爛不堪地槍支,然後向上呈報本部槍械損毀。要求更換新裝備;再者是藉口本部訓練、剿匪等耗用子彈多少,實際卻偷偷賣給出得起價錢之人。很多時候巡防營之所以剿匪不力,固然有訓練缺乏的緣故,但裝備常不如匪徒精良的因素也不可忽視。
張勳上任前耗費了大批銀錢,上任後自然極力想着撈回來,主意也不可避免地打到了軍械身上。他膽子比薑桂題執掌毅軍時大了好幾倍,不管什麼人都敢賣,而且與薑桂題不同,賣得的銀錢大部分歸己,小部用於賞給自己的心腹,根本不與那些舊班底豐潤。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張勳的這種做法自然侵犯了他們的“權益”,同樣招來了重重不滿。
王英楷地親隨看來和自己長官的秉性也差不多,拿了錢以後格外好說話。到了軍械倉庫先是粗粗一掃,撬開了最上面的幾個箱子,裡面的漢陽造步槍碼放得整整齊齊,自然毫無差錯——只有底下擠在中央地箱子纔有問題,不認真查驗根本看不出來。
就這樣走馬觀花,前後所費不到半個時辰便已清點完畢,按軍械官呈報的數字,查驗者寫下了符合率九成五以上地評價。
查驗之人一邊返身回去,一邊看似隨意地交代:“大人來前特意囑咐了,這次宣撫主要就是看望故友,所以一律從簡,不要興師動衆。”
“是是。大人體貼之意,卑職們都銘感五內。”
“晚上王大人還要請張軍門赴宴,你們一定要準備好,我就不多說了,啊,哈哈!”
話說半句就已足夠,能做到軍械官都是“久經考驗”的官場老手,哪有聽不出其中
道理——這分明是在交代張勳還得再給王英楷孝敬。有難關都已渡過,難得宣撫使大人這麼優容,軍械官自然連聲點頭稱是。
躺下後只休息了不久,王英楷便醒了過來,跳下牀後精神抖擻地站在窗前思索。他酒量本來不錯,中午鬧哄哄的其實喝得並不多,分明是在裝醉,再加休息了一番後早已生龍活虎。
“咚咚咚。”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
門開了,風塵僕僕的孫傳芳站在他眼前,恭恭敬敬地敬了軍禮:“卑職禁衛軍上尉副官孫傳芳參見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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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遠,我就知道肯定得派你來。”王英楷大笑,“良大人怎麼說?”
“他已率部逶迤趕來,讓我先行帶着一行騎兵前來聯絡。”
“有人發現你的動靜麼?”
“沒有,我先派人化裝前來查勘,探明後纔敢進來,其餘人都還在郊外等候。”
“很好,你愈發長進了。”王英楷笑着拍拍自己小舅子的肩膀,“張勳處我已穩住,暫時不會有太大動靜,晚上我要請他赴宴,方便動手,呆會你去查看地形,指示目標,準備接應禁衛軍,不過千萬別騎馬了,那樣動靜太大。”
“是!”孫傳芳爽快地應承下來,轉念一想又問,“姐夫,您的安全?”
“不必擔心,其餘營官和張勳不對付,只有樂觀其成、絕沒幹涉的道理,你只管奉命行事。”
在另一個隱秘角落裡,米振標等人也在合計:“宣撫使王大人明顯和張勳老賊是一夥的,咱們再哭再鬧,人家也不鳥咱們,還得使出硬手段,讓他們下不了臺。”
“一定拿出咱們的殺手鐗,看這幫混蛋怎麼收場。”
“晚上動手要注意分寸,千萬別傷了王大人,他是國防部要員,深得皇上寵信,我們招惹不起,再說這事的善後還得指望他老人家。”
“大哥,可這王大人上午分明和張勳穿一條褲子……?”
“你不懂,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張勳老賊早已將關節打通,你要是王大人能不應付一下?”米振標給手下解釋,“姜老軍門交代,只要我們造成既成事實,王大人爲了自己的前程,定然不會護着張勳,到時候我們再送上孝敬,這煮熟的鴨子決計飛不了。”
“好!”衆人分頭準備去了。
就在米振標等人算計着他人之時,張勳也在聽取心腹的彙報。
“軍門,方纔他們交代晚上王大人請您赴宴,還說要……”
“王大人真夠義氣,這謝儀一定要封得大的。”張勳笑道,“我這裡還有件明代玉器和宋代弟窯的瓷器,都是以前老佛爺賞的精品,一直沒捨得用,等會給王大人包了送去。”
“軍門,標下有個主意。”
“講。”
“晚上趁王大人宴請,把那幫傢伙也一併帶上。”
“你腦殼進水了?中午熱臉孔貼冷屁股還嫌貼的不夠?”張勳怒眼圓睜,直勾勾地等着馬陸頭。
“軍門誤會了,標下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對方湊攏來悄悄耳語了幾句。
“行麼?當着這麼多人的面?”
“標下仔細琢磨過了,行!晚上王大人做東,他們不會太過提防,而且也不能帶太多親隨。到時候標下提前預備,軍門摔杯爲號,兄弟們一擁而上,將這些傢伙綁了就是。”
“王大人那怎麼交代?”
“好交代。第一,就說這些混蛋要散佈不利於王大人的謠言,軍門不得不先下手爲強;第二,毅軍的種種缺陷,雖然王大人不說,但難保被別有用心之人捅出去,只要抓住了那些傢伙做替罪羊,全都有了交代;第三,王大人此行既排查了毅軍不穩的原因,又拿了大人的孝敬,既有面子又有裡子,多半也會順水推舟。萬一的萬一,軍門還有德公公可以仰仗,怕什麼!”
“說得對。他孃的,老子怕什麼?”一想起上午的難堪,張勳那股窩火勁就上來了。夜幕漸漸降臨,陰謀亦漸漸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