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師弟,風師弟!”
聽到金玲急急的喊聲,風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轉身,臉上已是溫文平和的笑容。“師姐,什麼事?”
“聽說柳師叔到靜室去了,是真的嗎?”
風司冥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道‘門’中人素來和睦,但若說全無矛盾卻是絕無可能。何況‘門’中各有系派,試煉大會期間藉着機會下些絆子使些暗手給些苦頭原是正常之極,只要不做得太過出格,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懲罰;但一旦犯忌,則絕無寬待。此次柳衍嚴懲陳敏,只怕是在衆人面前立威、強調試煉大會比武規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場上發怒將陳敏罰去靜室思過使得整個道‘門’上下驚惶,這兩日‘門’中弟子比武演練無不小心謹慎嚴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證明。只是對於陳敏的處罰確是嚴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顧忌自己身份,因此無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個道‘門’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說話的人,這三天來卻是全無動靜。
想到這裡,風司冥不由微微苦笑。這件事情鬧得道‘門’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來隻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讓給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節,對自己的皇子身份終是忌憚三分,若要相‘交’極是困難。道‘門’到底一脈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門’派容易親近,在山上十天住下來,二代、三代中年紀較輕‘性’情較爽直的弟子結識了許多,如郝噲這般謀圖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於軍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對於大凡同輩的三代弟子“風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兩個印象,而“風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處的。青梵在這個時候將自己帶上昊陽山,除了用溫泉爲自己療傷,更是要自己趁着道‘門’試煉大會弟子聚集這個時機,以昊陽山爲起點,真正地踏入這個所謂的“武林”——更通過道‘門’弟子之口,將人們心中自己單純的“冥王”印象徹底地協調和豐滿。
青梵,是在等着自己邁出這一步。
柳衍也在等。
但金玲、趙宛蓉、白竟、呂寧這些同輩弟子,已經等不及了——畢竟,比起“風司冥”來,陳敏是他們熟知的人,是他們的同‘門’大師兄,是他們的好朋友好兄長。
“這個,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靜室的話,師傅應該會告知司冥。”溫雅地行禮答話,風司冥臉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師傅近日事務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廳和四象舍。”
“哦……”金玲臉上滿是失望,身後周宇輕拍她肩,這才擡起頭看向身前少年,“師弟……”
“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寧居。”一語既出,見面前數人臉上皆是又驚又喜,風司冥微微一笑,隨即輕咳一聲,“衆位一起去嗎?”
“當然當然!我們本來也是約了要一起去替陳師兄求情的!”金玲歡喜地跳過來,一把抓住風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話就太好了!郝師兄你也幫我們向掌教說說吧!”
跟在風司冥身後的郝噲苦笑一下,“風師兄,掌教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
“真是婆婆媽***首席!陳師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師‘門’哪!”金玲不客氣地“哼”了一聲,一邊轉頭向風司冥笑道,“算了,咱們不理他。反正,有風師弟在就一定可以的!”
見風司冥向自己微微點頭,郝噲頓時會意,隨即大聲說道,“是小師妹你自己說的,到時候碰了釘子回來可不要怪我沒有事先提醒。”一邊轉向金玲身後的一羣,“掌教對陳敏的處置是正確的,你們這麼一大羣人拉着風師兄過去像什麼話?趕快各回各位加緊練習,準備下午的小試煉會纔是正事。還是,信不過他,想跟過去添麻煩嗎?”
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語提醒衆人頓時恍然,一齊向風司冥行了禮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着風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寧居。風司冥見她堅決,笑笑便允了。
看到風司冥臨去時滿意的一瞥,郝噲心中一喜,但隨即斂起笑容。望着紫虛宮西面翹角風樓,他知道,這一趟九章廳是非走不可了。
柳青梵,一定也在等着這個消息吧……
依舊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
但步行其間的心情,與十日前初上山時,卻是大大不同。
“道‘門’下的產業,除醫館、‘藥’行外,還有客棧、神社、茶樓、飯鋪,以及田莊果園,每年收益千萬,只有這樣才支撐得起偌大一個‘門’派。”青梵拈着一枝‘花’苞滿滿的梅‘花’,臉上清淺笑容中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自得,“不走鏢、不護道,本本分分經營,老老實實生計,武功不爲外人所用——道‘門’在這上頭的嚴格規矩,在整個大陸武林,都是獨一無二。”
風司冥自開始用溫泉療養,就極少和青梵相處。每天都是上午在溫泉浸泡,下午練習劍法或同衆人在演武場比試,要到這梅林尋柳衍學習武功暗器,細數下來一天不過是晚餐桌邊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問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診”、“在九章廳查賬”、“在四象舍議事”這樣的答案。青梵曾允諾陪他賞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華池冷泉的最後一天,青梵上午處理完九章廳的事務便過來同他一起用了午飯,兩人也不往山頂雪峰這些險處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遊。時而‘交’談兩句,也是沒什麼要緊的事情。放眼盡是香雪流舞,身邊白虎亦步亦趨,望着身前一襲青衫飄灑,風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滿足,此刻突然聽青梵主動提起道‘門’事務,心下頓時大大驚訝。
“太傅這些天,都在處理……打理道‘門’的產業?”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獨行於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況。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習武者多傲氣,不肯爲他人奴僕;又恃強,刀劍快意,招惹無窮麻煩而不自知。等發覺囊中羞澀,處身艱難,不得已謀求生計之時,則極易爲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惡不問‘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盡墮下流。”
“是。”
“所以道‘門’才定下規矩,凡允許行走江湖的正傳弟子皆須學醫,縱武功不濟,也能憑醫術養活自己。我又將道‘門’武、商分開,武不同他人‘交’惡,商不與武道相干,習武強身,經商養室——”說到這裡回眸一笑,“這便是我曾經告訴你的,企業的集團化多元化經營。”
風司冥頓時一呆,隨即隱約記得青梵確實講過經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間非討論如何制定律法興盛商業。自己當時年紀尚幼,在旁聽了隻言片語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於這其中與江湖武林的關係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點,心中隱隱一動,但具體是什麼一時卻也說不出來,沉‘吟’片刻纔開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門’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學深淵行事端正衆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門’下產業興隆,自給自足財力雄厚之故?”
青梵讚許地點一點頭,“所謂急公好義、慷慨瀟灑,沒有足夠的財力支持,誰能真正揮手千金?道‘門’雖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卻不很多,近年更是約束嚴格極少參與武林之事。保持聲名不墮,在我看來倒有一半是因爲這個。”頓了一頓,凝視少年的眸子光華隱隱,“商業與武道不同:凡經商者,必與百姓‘交’、與官府‘交’,開市納稅,出入記名,便是村頭小販,看似不問朝堂無關時局,其實千絲萬緒都在一體;可以引導、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當,便可爲國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國家朝廷,也不會輕易動搖了百姓生機。”
聽到最後一句,風司冥陡然一凜,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閃爍。“司冥明白。”
“不,你沒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邊緩緩搖頭。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輕輕‘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經歷了纔有體會。道理上的‘明白’,不過是明白了一個道理而已,至於能不能爲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樁事情。對你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風司冥微微皺眉,剛要開口卻被青梵截住,“司冥,重農興商,是我北洛國策,你可知道爲何農在商前?農商爲本,爲何不說商農爲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興;農,產百穀、生百物。無農而商,是無源之水。太傅,當年你講《韓非子》說耕戰之法……”
“不錯,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頓一頓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後,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藏書殿裡歷代歷國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覽》的農事篇,也要細細看過,我要考的。”
“是,司冥記住了。”
“現在來講講你今天上午的行動。”隨手將指尖的‘花’瓣小球彈開,青梵轉向少年微微笑道,“時間、地點,還有見證人,選得很好。”
風司冥頓時低下頭,“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爲我而毀掉全部的前途……”
“沒有別人能毀掉一個人的前途,能毀掉前途的只有那個人自己。”輕輕嘆一口氣,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頭,“我以爲,經過這件事,你起碼會更自信一點。”
風司冥猛然擡起頭。
“雖然我從來都不想教導你這些,但是,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像人希望的那樣簡單。暴力不會成爲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說服理由。面對無法避免的對戰和挑釁,面對生死攸關的危急境況,除了擊潰來犯沒有任何其他的選擇。軍隊、戰場,在進入這個特殊環境的時候就決定了你要面對的敵人,戰場上個人的行爲都只是爲了整體的勝利,保家衛國,仁者大義,你不會有任何的懷疑和猶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雲宮,就不是這樣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頭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聲音卻彷彿從極其遙遠處傳來。“對必須要擊潰的對手,也許會同情、也許會憐憫、也許會惋惜,但決定就是決定,決定了就不能後悔,更不可以有半點的懷疑和動搖。每一步,每一個決定,都是爲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壯大自己,最終達成目的,哪怕這個過程……必須付出巨大的犧牲。上位者,或者說想要成爲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這個覺悟。”
心中突突地跳着,風司冥不自覺地抓住了青梵拂過肩頭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但是感情往往會懷疑理智的決定、背叛她的選擇。必須有最堅定的心志才能讓我們繼續心中正確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輕輕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說頭腦,司冥,你永遠比你想象的更聰明。但是光有頭腦是不夠的,一點也不夠;如果心志無法與頭腦協調配合,越聰明也就越危險,而對於生在天家的皇子,則將是一場徹底的災難。”
“我……沒有錯。”沉默片刻,猛然擡起頭凝視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沒有錯!陳敏的挑釁我必須反擊,我沒有違反點到爲止的規則,我沒有使用卑劣或是半點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勝利;他的受傷、受罰都是自討的,爲他的行動應該付出的代價,這些,我都沒有任何一點錯誤!”咬一咬嘴‘脣’,“我唯一的錯誤,是不應該爲可憐他的受罰而產生後悔,產生動搖。”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過於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奪走了我們最重要的根本。一個人爲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確的、天‘性’註定的,不應該受到任何懲罰;而求生自保意識,與是不是身在戰場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掌教纔沒有同意你的請求,因爲任憑你姑息和放縱他人錯誤,違逆內心正確判斷的行爲,會給你以後的生活帶來無法估量的危險。”雙手翻動,青梵輕輕抓住風司冥的雙手,“司冥,戰場沒有讓你冷酷無心,我很高興,只有對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贏得生命之於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將會掌握許多人的生死,你的選擇將會決定許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堅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內心的正確而踟躇茫然……會流很多的血,而且,絕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
“太傅,我知錯了,真的!”
“我沒有說你是假的啊……”溫和地笑起來,笑容頓時沖淡了臉上的嚴肅深沉,“司冥,獨立自主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難,不在自主分析情況,自主判斷選擇,自主承擔後果;難,是難在自信,思考時的自信,決斷時的自信,還有面對任何可能意外情況,無論結果和影響如何都絕不動搖和後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沒有懷疑沒有擔心,但是一旦事情開始,過程中無論面對什麼,都必須有足夠的勇氣掌握情勢主動。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設法彌補;哪怕一開始是錯,也想盡辦法扭轉方向。因爲時光不能倒流,世事無法重來,而現在正在發生進行着的事情,卻可以因爲我們的心願而改變。”
“太傅,太傅是說,你不怪我利用陳敏的事情收服人心,還有利用郝噲和浮雲軒的權利聯絡江湖消息……”
“噓——”青梵微笑着將一根手指豎在嘴邊,“這種事情不需要大聲說出來,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麼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於我的,我不會有任何反對。”
“我發誓,我絕對不會不利於太傅的!”
看着少年賭咒發誓的堅決,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輕拍他的肩膀,“認定了正確的事情,就儘量去做吧。在山上還有兩天的時間,要抓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