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宮中道路,和蘇便是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
寬闊的宮廷大道,不時可見有靛青色宮衣的內監往來奔走。但無論各自身負事務的輕重急緩,見到和蘇一行,每一個人都會立即站住了腳步,向這位執掌擎雲宮務二十餘載的內廷總管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但,異於往常的是,人們禮畢擡頭,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隨後之人身上的時候,眼中閃現出那一瞬的震動和驚訝。
沉靜地微笑着,和蘇腳步卻是絲毫不亂:雖然只是領口袖口天青色的紋緞取代了原來的淡金,然而脫下那一身代表擎雲宮內廷之中僅次於帝后最高權力的宮衣,內心卻彷彿終於卸下了萬斤鐵鎖的輕鬆。
微微轉頭,身側之人正色斂容、目不斜視的莊重景象入眼,這種輕鬆似乎就有了更真切的理由。
也許是出於尊敬,也許是宮中長久形成的習慣一時無法更改,李善始終與自己保持了半步的距離。擎雲宮二十年嚴訓下的腳步落地無聲,甚至連衣角也不帶起一絲多餘的聲響,安靜得讓人輕易就可以忽略他的存在,卻因爲一身簇新的內廷總管袍服而將沿途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這個從來也沒有引起過任何人注意,形容木訥的宮監身上。
茫然迷惑,這大概會是絕大多數人從最初“和總管卸任”的震驚中平復後,對這位新任內廷總管產生的第一感覺。但這並不是對李善其人地全無所知——擎雲宮內廷宮監侍女人數逾萬,擁有正五品領事太監官階的不過寥寥數十人。李善在宮中小心侍奉近三十年。即使沒有任過哪一處殿閣的太監首領,對這位“老宮人”,人們的態度也素來尊重,絕少議論或不滿。而以他的年紀、資格和品階,越過各司主管一級而直接升任內廷總管的職位,也屬於符合後宮慣例的正常升遷。然而,相比於宮中其他擁有着同等資格,宮中人望、勢力都遠勝於他的首領太監。不聲不響。從來也不對職責以外發出半點意見地李善。竟然接替成爲和蘇之後新一任地內廷總管,且如此安靜、簡單,在衆人無知無覺中便已然完成交接地全部過程……縱是久經世故,早已學會對任何事都不亂不驚的擎雲宮人,一時也無法掩飾內心情感的真實流露。從擎雲宮東首小集慶門外十
巷頭的內務府署衙,到位於禁城北部的御花園,這一段不算很短的路途上見到和蘇一行的每一個人。臉上幾乎都顯出同樣地疑惑和揣摩:“爲什麼是他?”
李善,景文三十七年賣身入宮,胤軒二年派入秋肅殿,在殿中侍奉十七年,靖寧親王建府後平調入鳳儀宮應召隨侍;二十九年小心謹慎無失無過,從內務司最低一等的打雜小太監,一步步提升到正五品的官 階——單從履歷看,可以說是擎雲宮中罕見的明瞭簡潔。然而。和蘇絲毫不懷疑。任何一個經歷並最終通過嚴格訓練、在擎雲宮中平安生存下來的內廷中人,會接收不到這道任命所要傳達出的信息。
只是,就連自己。對當日懷抱着假使不能得衆人附議,便以強權指定繼任的心思突然提出由李善接任內廷總管,卻得到全部五品以上首領太監和各司主管一致贊同的事實,內心地驚訝至今也未曾真正徹底平 復。而觀李善,幾日來則沉穩非常,對驟然而來地超升八風不動,以一貫的本分盡責從容履行職務交接的一切義務;雖然一張面孔依然木訥無喜無憂,話也是不到必要絕不開口,但言行舉動表現出來地周密、細 致、冷靜和把握全局的眼光能力,讓自己意外驚喜的同時忍不住由衷感嘆——
“和總管,李總管。”
女子清亮的聲音遠遠響起,擡頭,只見御苑花徑上烏倫貝林與徐凝雪並肩聯袂走來,和蘇急忙側立到路一邊,躬身行禮:“大祭司大人,烏倫貝林大人。”
一身雪白祭司長袍的女子微笑頷首,一雙銳利眼眸視線向兩人飛快地轉一轉,在李善身上停頓片刻,隨即含笑向和蘇道:“皇帝陛下在玉波亭,等待兩位總管大人。”
“和蘇不敢。”急忙躬身答話,和蘇頓一頓,繼續道,“引繼任的李大人到皇上,還有皇后娘娘跟前行禮,完成職務的最後交接,是奴才的本分。”
“僅僅三天時間的交接,果然是辛苦了。”徐凝雪微微一笑,側身讓開花徑,“那麼,和蘇就快去吧。”
欠身行禮,目送北洛教宗最高執掌的兩人離去,和蘇輕籲一口氣,轉頭向李善道,“皇上與兩位大人會談結束,我們要加快了。”
一邊說着,兩人已同時加快了腳步。沿花徑轉了兩轉,便望見花樹扶疏間玉波亭飛翹的檐角。胤軒二十六年的承安氣候頗異,十一月初頭天氣突然兩日回暖彷彿小陽春時節,激得許多早過花期的植物花卉紛紛重現生機。雖然比不得真正春日,但花木鮮亮生動,絕勝往年此刻的蕭條,令人見之欣喜振奮。這般奇事異景,京中百姓自然歸結到冥王還 朝、天降吉祥,京畿附近各種廟會、慶典更是無日無夜地熱鬧鋪張。人情喜悅,禁城內苑與民間無異。何況御花園中花卉花期原較宮外爲長,此刻依稀是秋景的蒼松翠柏、楓紅橙黃,而斑斕掩映中又透出點點嫩得滴水的綠,直與亭中胤軒帝一身明黃的黃袍一齊跳入人的眼簾。但見胤軒帝背身而立,面對亭前開闊大湖,和蘇揮一揮手,示意身後跟隨的小太監就此立住。又與李善相視一眼,兩人再次整一整衣冠,這才穩步走向湖邊涼亭。
“奴才和蘇拜見皇上。”
“臣李善叩見皇帝陛下,皇上萬歲。”
拜倒行禮。擡頭時兩人卻是同時吃了一驚:只見胤軒帝一邊逗弄着懷中嬰兒一邊轉過身來,笑意盈盈的面孔全不似素日地威嚴。口中又喃呢兩句,惹得嬰兒一邊咯咯嘻笑一邊奮力將兩個拳頭在空中揮舞,風胥然這才笑眯眯地將孩子遞給快步近前的保姆嬤嬤。轉過眼,目光在兩人微微驚訝的臉上掃過,胤軒帝嘴角揚起一抹寬容笑意。
“起來吧。”頓一頓,微笑斂去,但風胥然表情依舊柔和。隨意在亭中一張石凳上坐下。胤軒帝靜靜凝視低頭垂目的新任內廷總管。“李善……”屈起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朕記得當年靖王落水後的那場病,守在靖王身邊的是水涵,但第一個跟朕回話、詳細稟告皇子病情的就是你了。”見他聞言頓時擡頭,目光裡滿是驚疑之色,風胥然嘴角頓時勾起,“靖王建府後,貼身的侍從帶出去一半。你雖平調到鳳儀宮。秋肅殿那邊還是時時照應,好方便他偶然留宿宮中。朕在秋肅殿見過你兩次,都是趁了皇后那邊空閒,過去檢點查看地吧?”
胤軒帝語聲柔和,和蘇心中卻一陣驚跳。但見李善上前一步跪下,語聲穩穩說道:“回
,臣往秋肅殿,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照看九皇子起
娘憐惜靖王殿下少年勤奮、爲國操勞。故而令臣等隨時查看秋肅殿,務必一切安排妥貼。娘娘仁德,國中盡知;此番拳拳愛子之情。周到體貼更令臣下無不感佩。因此非僅微臣,鳳儀宮中領事也都時常到衆皇子舊所中查看,使各處照料周全。”
與和蘇地性情沉靜不同,李善平淡無波地陳述似全不帶半點感情。風胥然頓時揚眉,但目光與新任內廷總管平靜雙眸相接,胤軒帝心中一噔,脣邊隨即溢出一絲若有所悟的淡淡苦笑。沉默片刻,“好,很好,不愧是從秋肅殿出來,也不愧皇后素日待你們——這就去給皇后見禮 吧。”
“謝皇上。”李善乾脆地叩一個頭起身。
“帶靖王世子一起到皇后那裡。再傳朕的旨意,今日晚膳排在鳳儀宮,朕要與皇后、靖王、靖王妃共進家宴。”
“是,皇上。”利落應答,見胤軒帝微微頷首,李善隨即欠身行一個禮退出涼亭。招呼過亭外已經聽到旨意的保姆嬤嬤,一行人快步向皇后寢宮而去。
望着李善一行背影,胤軒帝沉默着,良久才輕輕搖一搖頭。站在他身邊的和蘇心中暗歎一聲,隨即舉手取過桌上茶壺,但一試溫度,卻嫌稍冷偏寒。見他顯出躊躇,風胥然不由眉頭微展,“朕還沒到七老八 十,哪裡就在乎這一點半冷不溫的茶水……”
聽胤軒帝微笑開朗,和蘇心中稍安;但話未說完語聲竟止,執壺的手頓時停在半空,和蘇本能地循風胥然目光看去。只見花徑上轉出一道水色身影,和蘇手上猛地一顫,水線晃動,竟差一點使茶水溢出杯外。
衣袂當風,步履從容,“天水無岫”地正裝袍服襯托出青年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優雅。
一步一步,這個自十月二十八日晚靖寧親王入澹寧宮密談以來,擎雲宮便時刻等待着他現身的男人,就這樣靜靜站在了胤軒帝眼前。
“你現在得意了?”
端着茶杯的手懸在半空,微微擡眼,目光瞥過終於打破沉默的胤軒帝神色,柳青梵黑眸中訝色一閃,隨即輕笑起來:“我很滿意,皇帝陛下。就算在擎雲宮裡,這個時節能喝到這般滋味的‘雲煙霧露’也是相當難得的了。雖然人常說嘗好茶如飲美酒,卻不想青梵竟也會因之忘形而不自知。”
“柳、青、梵!”一股慍色迅速佔據住眼角眉梢,風胥然努力呼吸定神,卻還是忍不住狠狠一拳擊上堅硬冰冷的石桌桌面。
微微低頭,瞥一眼被胤軒帝拳風掃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地青瓷茶 杯,青梵頓時輕嘆一口氣。隨即揮一揮手,向被風胥然咆哮驚起,正不斷往玉波亭中遠遠看來地和蘇示意無礙,這才從桌上茶盤裡重新取出一隻杯子斟滿,推到風胥然面前。“不過雲霧茶的特性。向來是宜溫不宜寒。方纔那杯擱得冷了,就潑掉倒也不可惜——皇上不妨嚐嚐這杯試試?”
“朕沒心思跟你喝茶!”隨手一甩,茶杯再次掃落,然而目光對上青年秋湖般澹泊而深沉地平靜眼眸,胤軒帝眉頭一皺,卻是本能地強按住將欲噴薄地怒火。鷹目凝視柳青梵,卻見他只是再取過一隻杯子斟上茶水,又一次推到自己面前。風胥然壓低的嗓音頓時透出一股強烈的危險氣息。“朕不想跟你喝茶。柳青梵!你知道朕在說什麼——”
“自然。皇上可是在說得意?是的,當然,青梵當然得意。”
不意外風胥然聞言瞬間抽緊下頜的陰沉面容,青梵微微笑一笑,拎過茶壺將自己的杯子斟滿,隨即將茶杯湊到脣邊;卻不即飲,杯口上一層輕薄水霧嫋嫋升騰。頓時模糊了其後黑眸中的光彩。“雖然用了二十年時間,但終於達成了這個結果。二十年來,第一次可以安穩入睡,第一次放心地知曉凡事有旁人妥當料理,一切無需我操心……我真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會比這個更讓人愉快。”
一貫沉靜地語聲,平淡地語氣中帶了一些輕快地上揚,讓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脣角邊笑意看起來十分的真實。風胥然皺緊眉頭,雙拳在袍袖下握了兩握:“柳青梵。朕不想喝你的茶。也不想聽你說笑。”
“我並不明白,爲什麼皇上會以爲青梵在說笑。”擱下茶杯,水色袍服的青年十指交叉。擡頭看向胤軒帝的目光中透出不加掩飾的不以爲然。“我不是傻瓜,當然知道二十六年來誰在心心念念惦記着我地性 命。從來斬草必要除根,但既然生就了這一身血脈,就少不得多費些心思儘量讓它延續的時間更長久——至少,在這個身體自然老朽到不堪繼續之前,我希望它按着自己本身的規律循環流淌,而不是被任何外來的力量打斷強迫中止。只是,二十六年時間實在很長,非常長,無論何等強韌的神經,緊繃了二十六年都差不多要達到極限。在這個時候終於得知自己從此可以放下心事,可以不用再擔憂睡夢中不知會有誰來取了我的腦袋,自然是滿心的歡喜,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在。”
說到這裡,青梵頓一頓,取過胤軒帝面前地茶杯雙手奉上風胥然。見威嚴君主只是狠狠瞪視着自己並無動作,青梵嘴角輕揚,扯出一個微微無奈地笑容,“皇帝陛下,柳青梵不過是平常人。擔驚受怕了二十六年,雖然現在危機已解除於一旦,可回想一想這些年來的種種,如何不覺今天的一切都好像做夢一般?”
“擔驚受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風胥然重重地“哼”一聲, “說得倒像是真地一樣!這世上會有你柳青梵……不,君無痕害怕的東西?而且,還怕了二十六年。朕還沒老到耳聾糊塗,竟幻想能聽到‘害怕’兩個字從你君無痕嘴裡說出來吧?”
“皇上說得不錯,聽的也很真切。柳青梵確實是在說‘害怕’兩個字。”微微笑着,青梵眉眼略略低垂,臉上表情卻是十分的安定平和。“二十六年,從看到君家別院化爲一片火海開始,我就沒有哪一天,沒有哪一刻不在害怕。皇權至高,而柳青梵不過草芥微命,全仗着一點過人的運氣,僥倖逃過了一次又一次,二十六年來幾乎隨時都行走在生死一線。如果,不是因爲心中這一點始終存在的‘害怕’,如果不是從來仔細小心,不敢有一絲疏漏、出半點差池,今天,青梵就絕沒有機會與皇帝陛下這樣地對坐品茶了吧?”
“嗬,青梵這話,難道是在說自你第一天踏進擎雲宮,來到朕跟前之後,就從來沒一刻不存着敬畏的心意嗎?可是看你的行事,二十年的言行舉止,你哪裡顯出過一絲膽小畏怯了?朕看你可是從來都膽大的 很,就是偶然被迫順從了朕的某些決意,也從來都沒有將自己放到比朕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吧!
青梵微笑展眉,雙眼毫不閃避地迎上胤軒帝目光:“自然不能把自己放到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因爲任何的自輕自賤都會直接斷送掉我好不容易纔抓住的唯一地機會。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爲了保存性命。本來就應該在有必要的時候屈膝,我絕不會因此感覺有什麼不適。但,若是真正承認自己低人一等,那就連自己也會對自己不齒,更配不上赫赫君家這樣驕傲的姓氏!”見風胥然眼中驟然一道閃光,青梵不覺笑容越發愉悅輕鬆,“不錯,風胥然。我是時時都在害怕。但我真正害怕的。只是皇帝一念生殺的無上權力。從來都不是君王本身。”
被那過分自然的微笑逼得轉開頭去,風胥然無意識地端起茶杯似乎想定一定心神,聽到這一句卻是猛地擡頭,手中握着的茶杯發出“咔 嗒”一聲輕響。“什麼意思,君無痕?!”
“風胥然,當初將我放到太子太傅那個位置,除了順水推船承一承柳衍的心情。除了平衡一衆皇子穩定承安朝局,你真正想觀望地,始終還是我吧?君氏一脈,並有天命者地預言,偏偏遇到地是你這樣的自尊倔強。因爲先前對影衛的微小疏忽而落下這一點遺患,未曾取得完勝的結局,傲氣如你自然不肯不戰而定勝敗——由此看來,倒是我君霧臣之子的身份讓我撿到了一個絕好求生道路。爲了活命。也爲了引起注意增加自己的籌碼。我處處顯出非凡特異;而爲了爭這一口氣,你也處處容我顯示賣弄,凡我對朝事有所建言。必定當着衆人一一採用。你看着我一點點建立自己的威望,甚至自己幫着擴大我地力量和在朝野的影響,因爲在你心裡,與他的爭鬥從來沒有結束,而我就是親眼見證,並且用自己的經歷來確認你不愧北洛之主的君家人。”
說到這裡,青梵輕笑一笑,搖頭嘆息道,“風胥然,不,胤軒帝陛下,我從未害怕過你本人,因爲我心裡始終敬你。拋開了那些針對我君氏一門的血腥無情,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出色的君主,也是心智、手段、自制力和自尊心最強地人。如果不是對君氏一脈地心結,我還可以說,用海納百川、寬宏大量來形容你的心胸襟懷也不算多少過分。這樣的人值得我尊敬,這樣地對手更是值得動用全部心機去與之較量的。”
望着青年真誠坦率的神情,內心更知道此刻根本無需作僞,風胥然還是冷笑着輕哼一聲:“是這樣麼?從君無痕嘴裡聽到如此之高的評 價,朕還真有些誠惶誠恐。只是,青梵自己不覺得可笑麼,成王敗寇,佔盡了一切上風的你先說自己害怕,現在又對朕講這些?今天這樣的結果,朕不需要任何人安撫,但也絕不想聽到任何人對着朕自鳴得意!如果爲了那些所謂的‘擔驚受怕’想要報復,如果真的想用這樣的方法來侮辱——柳青梵,別以爲朕現在就沒手段殺你!”
輕笑着搖一搖頭,青梵端起茶杯淺咂一口,隨即正色斂容,目光直視胤軒帝。“風胥然,我說過我敬你。既然敬你,就絕提不上什麼侮辱,因爲那等同於侮辱自己。我只是認爲有些話,終於可以放心說出來而不是繼續一如之前二十年的心照不宣,對你,還有對我自己都更好。何況,風胥然,縱使年齡相差一倍,二十年相識相交,你我不妨稱爲知己。對於你,我從不會以爲會甘心交出權力而不留一後手自保;如果你要殺我,自然就有殺我的手段。畢竟,這個擎雲宮裡,這個承安京中,乃至放眼到整個北洛,能爲你利用、肯爲你利用,敢爲你一言一動死心賣命的人無窮無數——不論你是不是北洛的最高君王。”
聽到青年低聲附加的最後一句,風胥然微微一怔,隨即卻也不自覺地緩和了面容。稍稍勾動嘴角:“說到利用,說到數十年的安排圖謀,你柳青梵的手段也不差啊!林間非、徐凝雪、軒轅皓、多馬、韓臨淵、
,司文、司廷、若璃幾個更不用說,就連一個宦官李善都能在多少年前就瞞過了朕的眼睛調教培養,到今天一舉爲你所用!”頓一頓,銳利鷹眸微微眯起,嘴角邊冷笑森森,“當然,你做的最漂亮的,還是對司冥那個孩子——先是選他做了自己在擎雲宮安身的基石,再是二十年精心的教養讓他不惜悖逆君父,但在那孩子心中。你卻始終是艱難苦困只爲玉成於他的太傅、‘擎雲宮中唯一真心相待之人’。柳青梵,能將人地真心利用至此,你也算是極致了吧?”
“利用?或許。畢竟最初的時刻,我只想活得長久安穩,只求一切有利於自己。”
對胤軒帝充滿惡意的指責並沒有立即反脣相譏,青梵只是輕嘆一 聲,隨即微笑擡首,“但如這樣說。皇帝陛下又何嘗不是事事皆在利用青梵?十三登太傅。十五舉會試。十六議國策,柳青梵一身,難道不被皇帝陛下利用得徹底?就像我先前所說,自到擎雲宮中,爲了活命,爲了活得更久更好,青梵機關算盡。利用之衆自以爲無人能及。但相比於陛下行事見機用人施政的志氣、野心、膽識、氣魄,卻不過是溪流之於江海。初時也曾經氣盛,以爲自己處處得勢,但後來細細回想,才知道何謂‘不知者無畏’——柳青梵多少作爲,胤軒帝無不知曉;柳青梵多少心思,胤軒帝無不瞭解。正是因爲清楚彼此的身份,也願意爲陛下所利用。所以纔有權力取得被利用之後的種種特權。君霧臣的血脈到底不曾讓陛下失望。一句‘不過如此’始終未能說出口,是青梵活命至今的根本。但這二十年暗鬥交鋒,卻也讓陛下十足快意了吧?”
“快意……朕實在是很後悔。沒有在見到你之前就乾脆殺了 你。”見青年聞言揚眉,風胥然表情越發陰鬱,“什麼‘立於萬世之帝前’地天命者,我命由我不由天,朕從來就不相信那些愚弄人地鬼話!不過是泥塑木雕,至多加了些金鑲玉嵌,就能決定這萬里河山地歸屬,就能否定朕苦心經營的一切?朕是皇帝,靠自己力量走上皇位,將這個國家推向繁盛的天子!朕的功績天下人見之,何必要向一個滿腹心機、奸詐狡獪的小鬼證明——”
早知風胥然的脾氣,對他的種種心思考量也是瞭然於心,青梵自然聽得出他言語中地情緒發泄遠甚於憤恨。但,雖然此刻兩人之間已是罕見的坦誠,更說出許多鬱結心頭多年的話語,但聽到這一段,青梵還是驚訝地瞪大雙眼,更爲胤軒帝對自己咬牙切齒的稱謂形容忍俊不禁,頓時朗聲大笑了起來。“風胥然……胤軒帝陛下,雖然這一點是事實,但我可從沒有指望你真的承認,見到了我,見識我的能力才華,你就一定不會捨得殺我……”
笑聲戛然而止。兩人相對一眼,同時想到五天前那悄然間便已天翻地覆的一夜。沉默片
梵用力扯一扯嘴角方纔淡淡開口道:“不論如何,你 ‘有子如我’,我分得清其中多少真心。今天這樣地結局……其實再好不過,雖然,走到這一步不是我地本意。”
胤軒帝也默然不語,臉上顏色迅速變化着,半晌,重重嘆一口氣:“柳青梵,不,君無痕,你就是太聰明,太像君家的人,卻又在太多地方太不像。”見他聞言凝目自己,風胥然輕輕搖頭,嘴角揚起一抹無奈又感嘆的微笑,“算無遺策,連自己也能推上棋盤,爲地是給自己掙一條活路,可是從來又都給對方留有餘地。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爲達目的不在乎陰謀陽謀,但你從不教導自己的學生詭計詐術,指引的每一條路都是正大堂皇。君家的血脈,你好像是天生就習慣站在這朝堂,不在乎個人的功名利益,只有這土地上一切黎民百姓纔是你心頭之所繫。然而朕卻從來都看不到你從開疆拓土、國富兵強、百姓的樂業安居里得到任何真正的樂趣,也看不到你爲了四海昇平、天下大統的輝煌前景而有多少執着、滿足、快活,好像在於你一切原本就該如此,你不過是順應着天地神明的意志盡到自己的職責。無痕……不,青梵,二十年來朕看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在朝堂、在北洛施放自己的才華。朕看得到你的能力、心機,也看到你手段日益的高妙圓滑,可是朕卻越來越不懂你。二十年,除了見到那些孩子你會露出欣慰滿足的表情,朕不確定你還會真正在乎什麼。人必有所守護,方能有所堅持,君家人就更是如 此。可是青梵,朕實在不知道。除了單純地‘爲了活着’,這個世界上,你究竟想要什麼?”
不敢置信地瞪視着神情坦然的君王,隨着風胥然話音重重落地,青梵終於從原本安坐地姿態完全站起。
人必有所守護,方能有所堅持。
人必有所牽念,方能有所成就。
忽忽二十六載,異世而來的一縷孤魂。雖然以自寄身得命的軀體裡繼承的最不凡的血脈迷眩了世人的耳目。卻是在這個世界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被人徹底道破了那真正刻印在靈魂深處的東西。
“朕曾經說過,朕更喜歡你是柳青梵,因爲比之君無痕,柳青梵有更多複雜地心事,也有更多少年生機地情感。柳青梵有無法不顧忌地人和事,有不能爲所謂職責、責任就選擇犧牲的情感;柳青梵喜歡詩詞歌賦,講究風流文采。能與好友把酒言歡,能爲親朋銳身赴難。柳青梵在朕面前,是同謀,是諫諍,是不可或缺的輔弼股胘,是朕必須打起全部精神去獲取尊重、肯定和臣服的最特殊之人,同時也是他的孩子,是那個影響、改變、決定了朕這一生的人留下的唯一血脈。無論這個時候朕稱呼他‘青梵’還是‘無痕’。如果說。在朕心裡,從來都是保存你比除去你地心思多,青梵你相信嗎?”
隨手端起桌上茶杯。就着早已冷透的茶淺淺呡一口,胤軒帝隨即擡頭,與水色袍服的青年靜靜相對的眼眸裡,是一種異常沉靜的坦然和知悉。
微微笑一笑,沉默半晌,青梵才緩緩張口:“……當然。如果不是這樣,世上早已沒有了柳青梵。就像我說過的,真正讓人恐懼的,只是一念生殺的至高大權。”
“既然這樣,如此聰明地你,爲什麼會讓朕容不下?二十年協作爭鬥,彼此機關算盡,可以說是世界上朕唯一地知己,爲什麼明知道朕最芥蒂什麼,明知道朕所要的不過是一個保證,一個甚至連屈服都說不上的低頭,你卻終於不肯合作。你不讓朕懂你,也不讓朕牽制你,甚至連君臣相處最後地底線、君家一系的血脈傳承也毫不在意——青梵啊青 梵,是你在逼着朕向你動手!”
微笑,無言。看着胤軒帝眼中的自己,青梵沉默良久,終於長長一口嘆息:“君家一系的血脈啊……真的讓這樣特殊、這樣與衆不同的血脈百千年地流傳,難道皇帝陛下就不會擔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麼?”
“你這是說……”風胥然聞言一怔,凝視青年眼眸,臉上神情變 幻,緩緩地,眼底流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可是……”
微笑着,青梵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隨即靜靜開口向風胥然道:“胤軒帝陛下,你不知道柳青梵要什麼。其實,是最簡單不過的東西:半枕松風,一塘秋色,二三知己,滿目閒情——二十年所求,如今其實皆已在手。可是,就是這樣的所求,”轉過眼,視線投向清風徐來下波光粼粼的大湖,“卻是你風胥然給不了的東西——因爲你永遠不會真正理解這樣的旨趣,所以,你給不起。”
“那司冥,那孩子他就給得起了嗎?”被青年語聲中淡淡的輕蔑刺激得一口氣噎在喉頭,風胥然瞪視着他背影的雙眼中冒出火一樣的光 彩,“也許現在他能給你的,可是你別忘了,他終歸會是皇帝!有些東西,他一樣會容忍不了;那些現在他可以不在乎的東西,五年、十年,終歸會成爲心病和芥蒂。或者不是他,但一定會是那些真正爲朝廷、爲君王考慮的人的死結!”
低垂下頭,像是注視着亭前湖中的游魚,胤軒帝卻分明看見背身而立的青年肩頭微微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明顯的聳動。“風胥然,你不信我,可是連司冥你也不能相信了嗎?不過沒關係,你不信,只要我相信就可以。”
“你說什麼?”
“我信他。”倏然迴轉身,幽深沉靜的黑眸閃出精亮的光芒,素來平和的面容上竟是從未見過的神采飛揚。定定看着眼前似驟然煥發出光彩的青年,風胥然一時只覺再轉不動視線。“人必有所守護,方能有所堅持。同樣的,之所以始終堅持。是因爲知曉所守護地價值。即使沒有他的力量,柳青梵也能保自己一生平安,可是,他用最無可爭議的事實證明,他不僅有保護者的意願,更有保護自己所珍視一切的實力!”
踏近一步,柳青梵嘴角笑容深刻,“從奚山大營、京畿軍務的調 動。到五城巡檢、京城禁衛的佈置;從朝廷宰相臺以下各部的指揮。到神殿教宗地配合調度。從內城禁軍與鐵衣親衛地交接,到新地內廷總管提拔委任,柳青梵全沒有用半點心思。從東方一望無際的草原,到北海綿延深遠的海疆,百姓對冥王無不衷心敬愛崇拜,京城內外、朝野上下對靖王的擁戴支持,聽到皇上不日將立太子時的衆志一心。這些全都不是柳青梵去鼓動宣傳。風胥然,就算那一夜你不肯放手,這個國家、這片土地、這斯萬億兆百姓民心,都早已經握在了他的手裡——這就是他的實力,他能比任何人都更自信坦蕩地根源。柳青梵不會成爲風司冥的心結,更不會成爲風司冥的阻礙,因爲二十年相知相
司冥能夠讓任何人。包括柳青梵在內。給與絕無保
他有這樣凌駕於凡人之上的氣度和胸襟,而這,也是君無痕所以給予誓約。”
眉眼微垂。青年臉上一片寧靜柔和,雙脣輕動,吐出彷彿夢幻歌唱的語言:“One
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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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半晌,風胥然終於從忡怔中回神,目光掃到青年腰間垂下的那枚熟悉至極的藍玉,隨即緩緩上移,一直看到他寧靜地面容。“風胥 然,我很高興——是你又一次幫助我確認了自己地內心。二十年,你做一場豪賭,我也做一場豪賭。帝王無情,而凡人有心。我習慣做一切最壞的打算,但始終相信真心能換來真心。我無所牽掛,也無所他求,我只想守護我所珍視的,而這本身就是君無痕地歸依。”嘴角揚動,浮出一個異常輕快的笑容,“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一次未嵐別院,我沒有做任何事先的計劃安排。”
“沒有?”風胥然聞言一怔,但隨即也露出一個瞭然的苦笑,“不錯,你武功超羣,身體百毒不侵,除非自己動手沒人取得了你性命。即便是沒有那些道門的影衛,單憑你一個人也足以從任何困境裡脫身。朕縱然事後指鹿爲馬,把你的死訊昭告天下,也不過是將‘柳青梵’的虛影剝離出朝堂。若你有心,隨意換個身份、容貌,一樣登得了殿閣進得入廟堂,朕拿你原本就無半點辦法可想。所謂孤注一擲……不過,無論朕如何對你,因爲司冥那個孩子,你也不能拿朕怎樣。要成全他的天倫孝
,萬世之君的無上聲名,你不會做任何危害到朕的事情,甚至還要花費心力杜絕將來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朕說的,沒有錯吧?”
“風胥然,我不喜歡這樣的挑釁。而且,現在的我們,也沒有這樣做的必要。”搖一搖頭,青梵轉身看向湖水,“雖然,你說的不錯,你我之間,本就是彼此牽制、不輸不贏的死局。”
“彼此牽制,不輸不贏……”輕聲重複一遍,風胥然方纔低低笑了起來,“說起來朕還真是可笑,一味問你真正在乎什麼,卻把就在眼前的都忽略了過去。只是,就算明知道這個牽掛,朕也絕不可能攻向這個唯一的弱點。因爲那孩子也是朕的弱點,爲了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又無辜冷落的那幾年,這一份真正的歉疚,只怕是一輩子都還不乾淨。他 說,教導之恩或勝於生養之德,那孩子大概不會知道,這一句的鋒利,刺得穿世界上任何盾甲。”
微微瞥一瞥並肩站在自己身邊的君王,柳青梵突然注意到那背板微微的
僂。心中微動,頓時轉開視線,口中卻是不自覺輕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我畜我……”
“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隨口接上,風胥然微笑輕嘆,“這一曲《大德歌》,大陸流傳千年的民謠,其實也不過三百句,朕總零零散散地記不全。可朕卻記得青梵在這幾句下的批語;‘爲人父者,必懷慈仁之愛畜養其子。撫循飲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識,嚴居正言,以先導之;及其束髮,延授明師,以成其技。成年見志,請賓冠 之,血脈澄靜,娉內定之;信承親授,無有所疑,聽其微諫,無令憂 之,此爲人父之道也。’對司冥,朕不曾親懷仁慈之愛,養之育之。但朕把他交到了青梵你的手裡,雖說這些年還是多少爲難了他,有這一條,是否也能算是盡到了人父之責呢?”感覺到身邊人的震動,張一張嘴似要開口,風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惡意,“不過,這樣一 說,朕倒是想到了。對兒子,朕再不盡責,也總比君霧臣強得多;朕雖然多有偏心,到底不曾拋棄哪一個於不顧。”
“風、胥、然。”全無道理的對比爭勝,青梵只覺啼笑皆非。剛要反駁,然而一眼看到發冠下、鬢角邊斑白點點,一時卻是啞然。深深吸一口氣,“話豈能如此……”
“雖然父子連心,青梵也不必就此爲他說話。”乾脆地打斷,風胥然徑自邁步出亭,在湖邊一塊淨滑青石上坐定。擡頭遠眺,湖水上陣陣清風迎面,雖帶着些許寒意,卻讓人精神爲之振奮。“其實朕早已經想通了,‘功超先祖,青出於藍’,司冥的才識氣度,原本便是一路艱難坎坷、驚風密雨裡走來,就是朕也不能不服氣。身爲人父,誰不願見子孫更勝於己;古來爲君,又有幾個能有福分弄兒飴孫,安享天年?朕已經老了啊!雖然旁人不覺,我還能不知道自己的精力體力?接下來的 事,原是時間放手,讓年輕人自己去做了。”
風胥然語聲誠摯,擡頭見他臉上也是同樣的怡然,青梵微笑一下,“若皇帝陛下能這樣想,則真開闊通達,是靖王之福,青梵之福,也是皇上自己之福了。”
“是這樣麼?”風胥然微微笑一笑,眼底卻有一道異樣精光緩緩升起,“不過,雖這樣說,朕到底有一樁心事,始終糾纏在心裡。若不能解脫,若朕看不到青梵爲朕解脫,只怕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真正安心 呢。”
青梵心下微凜:“今日皇帝陛下與青梵坦誠相見,有任何心事,但請吩咐。”
“一個月後,是朕六十歲的壽辰。”風胥然靜靜微笑着,“方纔大祭司和烏倫貝林來稟報,這一次萬壽節來賀的各國使節裡,將會有西陵國主,上方未神。”
青梵心中驚如擂鼓,臉上卻是分毫不動,只聽胤軒帝繼續言道, “或許朕的這個心願從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但朕真的希望,交到自己子孫手裡的,是一塊已經掃平了各種威脅、完整而無缺陷的國土。然而,心疼幼子人之天性,胤軒十四年以來大凡戰功都是靖王立下,朕終不願見他每每親冒雨矢,置身難測的危險。”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做個安心的太上皇。”淡淡擡眼一瞥青梵,風胥然臉上滿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者,朕還會剩下多少時間,青梵願意與朕再賭一賭?”
注視着胤軒帝悠然自得的神情,青梵沉默片刻,終於揚起一道意味難言的微笑。
“好!”
爲人父者、必懷慈仁之愛,以畜養其子,撫循飲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識也,必嚴居正言,以先導之;及其束髮也,授明師以成其技;十九見志,請賓冠之,足以死其意;血脈澄靜,娉內以定之,信承親授,無有所疑;冠子不言,發子不笞,聽其微諫,無令憂之,此爲人父之道也。詩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 我,出入腹我。”
——《韓詩外傳》卷七(未完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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