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璧站在城樓上,即將繼任爲秦王的五公子希, 裹着黑色的麻葛披風, 沉默的站在她身邊。
秦希才十四五歲, 卻已經隱隱比秦璧要高了, 長個太快,再加上太子曠掌權時,他也不得不逃難的變故,讓這個小少年看起來消瘦的像只長了肩膀和腿,把衣服撐的像個兜布。
他臉色蒼白,望着城樓下,城牆下那一圈看守的士兵外, 擠滿了圍觀的咸陽百姓, 而秦國已經爲數不多的文武官員, 站在城樓上,在烈烈風中像一座座面容掉漆神色晦暗的泥塑,看着雪地裡的車馬與人。
太子曠手腳綁在鐵鎖上,臨上刑前, 士兵砸碎了他剩下那些牙齒, 也讓他舌頭受傷,此刻嘴腫的幾乎張不開,更別說喊出什麼話語了。
下頭士兵確認好馬匹,對秦璧行禮。
秦璧沒說話,她手一揮,一塊沾了血的白帛巾甩了出去, 幾乎要被風揉爛似的飄起來,飛過人羣頭頂,好似永遠不會落地似的遠了,士兵齊聲吶喊道:“行刑!”
秦璧伸出手去,將手貼在秦希的後頸上:“別轉頭,看着。當罪行與刑罰相配,便不是殘忍,只是公正。”
秦希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把脊背挺得直直的,死死盯着下頭被繩索拽到滯空的太子曠。
太子曠叫的很慘,對於秦希來說或許是第一次看到人死的不像個人。但是秦璧看過太多了,她覺得自己衣袍下空蕩蕩的,肋骨幾乎都能穿風……她就是見過自己兩個兄長在戰場上被馬蹄踐踏的不像人樣,更見到了她君父也如今癱在病牀上不像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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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人一個個離開消失,就剩她和秦希了。
她此刻多想去擁抱一下自己的弟弟,卻沒有伸出手去。
這不是溫情的時刻,希應該迅速成長起來纔對。而如今的秦希或許還不足夠獨當一面,她一個人能完全撐起如此破碎的秦國麼?
秦希一直看到了最後一秒,直到血四濺,雪地上黑紅白一大片,血腥氣衝的他發暈,秦璧才拍了拍他肩膀。
秦希轉身一言不發的朝城牆下走去,秦璧跟着他走下了城牆,才發現秦希渾身顫抖腳步發軟的往前走。在一道牆的門洞下,秦希忽然轉過頭來,一把抱住了秦璧,身子幾乎發軟。
秦璧心頭一軟,伸手順了順他脊背。
秦希聲音哽咽:“姊姊,我只剩你……和君父了。請姐姐幫我……也請鬼神開眼,白帝降祝,讓君父早日康復……讓他能再帶我秦國大軍擊退趙國。”
秦璧沒有說話。秦希自從回到了咸陽,幾乎日日去君父牀榻前請安拜叩,他受君父寵愛,也對敬仰君父,但……這個時候還寄希望於君父能夠醒來助他,讓秦璧難免覺得他實在是,不夠有勇氣直面眼前的境況。
當然也不只是秦希,幾乎所有人,都在渴望秦王能夠有一天,憤怒且堅定的出現在他們面前。
不過,秦希還小,以前也幾乎沒有經歷過什麼風雨,秦璧也不該這麼去苛責一個孩子。
她這時候更應該把秦國這片天頂起來,然後將自己力所能及的,都教給他。
秦璧道:“你去軍營見那幾個將軍吧,他們要與你講很多的事情。我去見一眼君父,這幾日有些忙了,我……很久沒去看他了。”
秦希擦了擦眼睛,努力擠出幾分笑容:“好。姊姊與君父多說幾句話,君父一定很想你,說不定聽見你的聲音就醒過來了。”
秦璧替他緊了緊衣領,點頭朝秦其居住的地方走去。
若說晉國宮中多用舊物,不夠闊氣,但至少還有個高高的雲臺撐場面,那秦國就是真的窮外加土。造型古着笨重,樓閣建築多用深色,迴廊下也幾乎沒種植什麼灌木花卉,都是砂土地面。從當年修宮城的時候就小家子氣,再加上也不知道當時是誰主持修建,屋內又暗又潮,倒是冬日也夠禦寒夏日也夠溼涼,可就是不敞亮。而且還狹窄。
以前她不太討厭,但大概是因爲太子曠佔據咸陽這幾個月,他也沒少改造宮內,她反而越看越不喜歡了。
更何況重病的秦其還要住在這樣的宮中,豈不是更要悶出別的毛病來。
秦璧在人前一向是嬉笑怒罵,熱情洋溢的模樣,只有在她獨自一人往秦其宮內走的時候,才露出了幾分疲累和無力。她有太多痛苦,卻連肝腸寸斷的時間和力氣都沒有。
秦璧推門走進居室裡,默默合上門,朝秦其的牀榻走去。
那裡垂着快掉色的帳簾,秦璧沒有掀開,她只是坐在了腳踏上,倚着牀沿坐着,也沒有說話。
秦其……並不是病了。
也並不會有一天變好了。
巫醫早就來看過,說是太子曠給他喂服的某種毒物已經有半年多,幾乎不可能治癒或解毒,而對秦其的腦袋都有了損傷。他的英雄半生,以這種連風聲雨聲都沒有的方式落幕,甚至連個與之相符的戰死沙場都沒有。而太子曠怕是也知道秦其的樣子不適合出去見人,外頭只知道秦其病了,沒人知道他病成什麼樣子。
這些日子她回來之後,宮人也照料的好了,至少君父的牀榻上沒再傳出異味過。在太子曠在咸陽的那些日子,她甚至不敢想象一動不能動的君父過的是什麼生活。
她將一隻手伸進牀帳去,握住了秦其的手。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顫抖着,也完全不能回握她,但掌心傳來的熱度,卻讓秦璧幾乎雙眼一酸。
她就這麼握着秦其的手,抱膝坐在腳踏上,將頭埋低,吸了吸鼻子道:“他們不知道,其實我每天夜裡都來找您說話。我也不信過巫醫的話,我也覺得您總能醒來,可……可您要是真的還能聽見聲音,爲什麼不肯握一下我的手,爲什麼不肯跟我說句話……對不起,我故意不嫁人,我還違背您的想法跑回來,我還……”
她哽咽道:“我實在是不願意離開您。您那麼愛他,那麼相信他,縱然他幼時就表現出了滿身的過分狂傲和不親近,但您仍然不忽視沒一個兒子。我沒您的心胸,我卻恨我自己沒有在小時候真的把他推下池塘……我……唉……我怎麼又來重複這些話了。”
牀帳動也不動,她從小到大緊握着的那雙粗糙又溫熱的大手,只是依舊無規律的抽動着。
是這雙手捧着她拋高高。
也是這雙手扶着她坐在他後背上,讓她騎大馬。
是這雙手教她騎射握劍。
也是這雙手拿着鞭子抽打犯錯的她,要她懂得什麼叫軍令如山。
在去年的冬天,在這間居室裡,這雙乾燥溫暖的大手,捧着她的臉頰,掀開她的眼罩,稱讚她的容貌,誇耀她的功績,也句句真心的勸她嫁人,盼她在晉國做個既能打仗也有大權的王后。
宮裡狹窄陰暗,但這雙手牽着她走過每一道迴廊……
而她卻沒想到自己再也得不到有力的回握,再也看不到他驕傲的眼神。
秦璧嚥下淚,哽咽道:“但您知道麼,所有人都以爲您很快就能回去,所有人都不知道您已經變成這樣。他們因爲盼着你,也在苛責着秦希。他們誰的眼裡都放不下秦希,總覺的您會很快恢復,然後主持大局。甚至因爲您不醒來,有人勸我說等您病好了再出徵——可秦國等不了。”
她掀開帳簾,將那隻手拽的靠近她的臉,用手背貼着她濡溼的臉頰,慢聲道:“就因爲您的光芒太盛,您的存在纔是希望。但有的時候,希望越唾手可得,就越讓人憊懶,彷彿自己只要等就好了。誰都不肯正視現在的局面,誰都盼着您一出現拯救一切,誰都把秦希當隨便拿出來當擺設的小屁孩。明明他那麼努力了,卻沒人肯看他……”
而她更看不得,那位兒時的英雄如今的狼狽。
若是有一天他這幅樣子暴露在衆人眼前,那不如……
秦璧緩緩閉上眼睛,蹭了蹭他的手:“您若能上戰場,入朝堂,那您就是大秦的定海神針。可若是您這幅樣子……您也就是……我大秦的慢性毒藥。我大秦如今幾乎要病入膏肓,已經等不得了……”
她說完了這話,便沒了聲音,在腳踏上坐了許久許久,就在外頭天色似乎都隨着日落變幻顏色時,她纔在沒有點燈的屋內坐直了身子,鬆開了手。
秦璧站在牀榻邊,掀起帳簾,看向癱軟在牀上的秦其,眼神溫柔的伸出手,拿着軟帕,擦了擦他嘴角的涎水,看着秦其因爲難以進食已經瘦得幾乎皮包骨頭的模樣。他早已不能自理,神情呆滯的望着帳頂,手腳微微抽搐,只有涎水不斷從嘴角溢出。
她膝蓋跪在牀上,撫了撫秦其的臉頰,而後拿起了牀上的軟枕。
秦璧緩慢且堅決的將那軟枕,蓋在了秦其的面容上,而後上半身前傾,用膝蓋壓住他的上半身,兩隻手緊緊壓住了軟枕。
秦其的身子忽然抽動了一下,秦璧也幾乎神情痙攣了一下,她緊緊咬住牙,一言不發,整個人邁上牀榻,而後緊緊盯着軟枕上的花紋,腦子彷彿像是麻木了一樣,渾身上下只知道貫徹一個指令。
按住。
秦其抽搐的動作越來越大,甚至連他的腿都在被褥下抖動亂蹬起來,兩隻手更像是被擺弄的布偶小人似的,發了瘋似的亂伸亂抓,他不會用武藝反抗,甚至不知道去抓住她的手腕。而只是像一隻被箭矢射中的大鵝一樣,擰着渾身所有可動的肌肉,掙扎抽搐……
秦璧臉上每一塊肌肉,幾乎都不動了,人也絲毫不受影響,幾乎像是石頭蝕刻成的塑像。
最後一點天光從屋中被吝嗇的抽走,屋內只剩下一片黯淡的灰藍,物件五官都看不清楚。
直到那激烈且漫長的抽搐結束了,只剩下一些肢體上無意識的彈動,她才緩緩舒出了一口氣,卻也沒有將軟枕挪開半分。
秦璧望着軟枕,手腕發腫,指節在僵直的力氣下被扭傷了,她都沒感覺到。她只感覺後脊樑陡然一陣痛麻,脖頸的每一根筋都以要扯斷她頭頸似的樣子抽痛着,她疼的不受控制,不得不張開嘴來。
她以爲自己會張嘴喊疼,最後只低低嚎出了一聲人不人鬼不鬼的哀叫。
秦璧渾身失去了力氣,哀叫着,人覆下去,臉摔在了軟枕上,和秦其的臉只隔了些鴨絨羽毛和棉花。
她終於肝腸寸斷,涕淚燒心的哭喊了出來,哭的縮手縮腳,哭的不管不顧,卻把聲音緊緊的埋進了軟枕裡。
好像只哭給那一個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