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王兄先前肆意妄爲,在您病中頗有鬼祟不軌之行,如今朝野都暗地裡傳說,您要廢他的世子之位——王兄這般惶惶不可終日的煎熬着,免不了劍走偏鋒,犯下更大的悖逆。”
朱聞緩緩說來,聲音低沉,卻是一針見血的說出問題癥結。
朱炎目光一沉,手中把玩着整塊獰獸鎮紙,不知是水聲還是葉聲颯颯,朱聞的聲音此刻聽來,竟不似平日的鋒芒畢露,顯出幾分悵然,“他先前雖有大錯,可也是多年飽受多方逼迫的結果——如今他終於鋌而走險,父王您卻也是難辭其咎。”
這一句實在是大逆不道已極,燮王朱炎擡眼一瞥之下,冷光盛威,頓時宛如平地生出驚濤駭浪——
“你這是在指責我嗎?!”
朱聞長跪於地,卻未曾有絲毫卑屈,他昂起頭,毫不避讓對上朱炎,“兒臣不敢……只是這些年來,婦人奸邪們暗中蠢動,對世子之位覬覦不斷——王兄落到這等境地,您也該憐憫一二。”
他這一番話說來擲地有聲,自己雖心知肚明是謊言,說到後來,卻是出自胸臆,不免也帶出幾分真情來——朱棠雖然猥瑣暴虐,但燮王朱炎身爲人父,卻冷眼旁觀,任由他受人逼迫擠兌,終於生出謀逆篡位之心來——朱炎的冷漠狠絕,卻是讓他想起自身遭遇,心下也禁不住微微激動起來。
燮王朱炎神色變幻,只是一瞬,隨即卻是恢復如常,他從氈毯上起身,手中持了那封畫卷,站在水榭彼岸,嬌花鮮紅欲滴,落得水中一片嫣紅,流水淙淙,卻更使他思緒起伏。
他並不動怒,也不叫起,過了半晌,才淡淡道:“依你所說,寡人又該如何?”
朱聞雙眉一軒,不假思索道:“兒臣斗膽,卻是要說句公道話——父王不該急着廢掉王兄的世子之位,他總是您早年就選定的儲君人選,目前還該盡力教化勸誡——您若是稍微流露出些廢立之意,那些奸佞小人更會層出不窮地使詭計爭位,如今循環下去,我燮國危矣!”
燮王朱炎驀然轉身,彷彿不認識一般,看着長跪於地,周身英姿勃發的二子,眼中光芒奇異。
他長嘆一聲,卻是將所有激賞、驚詫與苦澀都嚥下胸中,沉聲問道:“我很奇怪……你居然爲他說話,方纔他擄你愛姬,甚至連通敵的文書都造好了,只欲栽贓嫁禍於你——你居然能以德報怨?!這可不象你的爲人啊!”
果然來了……!
朱聞眼中閃過一道波光,毫不猶豫地冷笑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所行之惡,我會一樣樣還給他,絕不會讓我的人受委屈——但我方纔所說的,乃是出於公心。目前燮國不宜倉促廢立國儲,不能讓朝廷有可趁之機!”
他眉眼冷厲剔透,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況且,今日之事,尚有人從中挑撥生事,想獲漁翁之利,我又怎能讓這些人心滿如意?!”
一番話說完,他霍然而起,不再看朱炎的神色,隨即轉身告退。臨走時,他的眼角瞥見朱炎尤在水岸佇立,整個人都彷彿陷入沉思之中。
他彷彿對朱聞的離去不置可否,只是他在走出圓月洞門時,才淡淡傳來一句,“你好生在睦元殿住着——今日之語,不可泄之旁人。”
朱聞微微頷首,走出這一片亭臺水榭,重新來到莊嚴厚重的宮闕之叢,這才覺得略微輕鬆——
那般清雋秀逸的江南園林,卻生生造在這西北之域,雖是巧奪天工,卻不免讓人有微妙的違和感——就如同燮王朱炎的深謀莫測,有時卻也讓人目眩憋悶。
朱聞輕輕吐氣,振衣一路行來,卻見對面長廊下遙遙走來一行人,看服色繁麗華貴,顯然是宮中妃御。
他不願迎面見着,正要轉身繞路而行,那一端的人眼尖,卻終究有人曼聲笑道:“這不是二王子嗎?”
那聲音嬌慵柔媚,卻又不顯輕佻,隨着前列宮人手中盒巾之物出現的,乃是那日宴席之上見過的蕭淑容。
蕭淑容三十未到,看來卻如二八佳人一般,她一頭烏絲高盤成靈巧的星月小髻,一縷微彎,卻有些俏皮地飄垂在外,紫綃披帛上銀色暗紋光華幽麗,映得一雙似笑非笑的彎眉越發可喜。
她走到朱聞跟前,卻是沒有絲毫避諱,笑得親近可馨,“王上這幾日心緒不好,二王子合該多來宮中,跟他聊天散心,這樣妾身也能多見着他的笑容。”
伸手不打笑臉人,朱聞微微側身,略微示意道:“父王正在水榭邊……”
他轉身欲走,卻不料蕭淑容笑着上前,蓮步微動,卻是不着痕跡地堵住了他的去路——
“二王子又何必如此匆匆,您入宮一趟,也該去王后那邊問侯請安呢……”
朱聞劍眉一挑,浮上一縷冷笑,“淑容有心了。”
“本宮這等懵懂蠢人,是半個心眼也沒有的……”
蕭淑容笑得越發俏麗,以扇掩面,避了日光,幽幽道:“二王子您心裡想必在怨我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的笑容露出一絲苦澀,“自您歸來後,王后卻是一直沒有召見您——她也真是忍心,嫡親的骨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