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回身,慈藹一笑。
“墨兒必也奇怪,這後宮不得干政是祖宗的規矩,本宮怎麼能問出這話來?本宮向來沒個貼心人,和你這孩子說話,本宮最放心,這會兒也只當咱們孃兒倆的閒聊,權當消遣了,墨兒不必忐忑。”
這消遣她豈消受得起?“兒臣跟母親在一起,也只把性子慣得野了,又能練出什麼眼界來呢。尤其這朝堂,墨兒只知金碧輝煌,好看得不得了,其它的,可是一概都不懂的。”
“金碧輝煌麼?”皇后淺微搖首,脣抿苦笑,“的確是,這一磚一瓦都是老祖宗們的血汗砌成,怎不金碧輝煌呢?可是,老祖宗打下江山以來,也過了百多年,能否安穩走下去,持續這輝煌,要看兒孫們是否懂得珍惜,但現在……”
文定後又嘆息了,眉眼間爬上滿滿憂色。
諶墨願意相信,皇后此時的憂,必然是有幾分果真爲了江山社稷。帝之後,不僅是後宮之主,尚是一國之母,心胸眼界自不同於尋常嬪妃姬妾。
“皇家子孫繁盛,龍脈傳承本是好事,但兄弟們多了,這心也便多了。如果不能朝一股子用力,這金碧輝煌的江山說不得就會支離崩析呢,墨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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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筆閣書房。
“阿霽,適才衆人議事,以你這個心細如髮的旁觀者看去,有心爲朝廷辦些實事的,是哪些位皇子?”
執筆疾書中的諶霽擡首恭答:“各位皇子都是天家血脈,所言所行必然皆爲天朝利益考慮。”
太子凝視這張風吹不動的冰色俊顏,沉聲道:“阿霽,本王是真心將你當成自家人來的。本王坐在這個位子上,要聽恭維場面的話,還不容易麼?但本王問你,是想聽你的肺腑建言。”
“臣……”
“稟太子,附馬項漠在殿外侯傳。”
傅涵端坐如儀,“宣罷。”
諶霽起身,“臣告退。”
“阿霽坐下。”太子按指,“你既是本王的侍讀,本王又何曾防你來着?”
諶霽躬身:“臣不是爲此,臣是……內急。”
縱這樣尷尬的字眼由小霽侯爺脣內掀出,一張俊臉仍是寒冰如故。太子總不好教人就地解決,“速去速回。“
諶霽諾聲,至殿門時,與進門的項漠頷首作應,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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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深處八角亭,垂幔阻擋住亭外漫天楊花柳絮,喁喁低話仍在。常人想法,若欲密語,必得找內宮深室,但不曾想,隔牆耳防不勝防。在此敘話,四面層層垂紗勾出一方世界,亭外風景亭內人一覽無餘,亭內風光亭外人卻難窺一二。主動在我,操之亦在我,寶地。
“皇上病在榻上,竟不要本宮在旁侍候,你道爲何?”
……?
“當年的碧妃事過後,太后提議將三個皇子接回京城,皇上原是有猶豫的,徵詢本宮之意。本宮想着龍種流落在外,三個孩子委實可憐,便也力請皇上接他們回來。此下,皇上想是怨我了……皇上將炎妃叫去陪駕,實則是向本宮施壓。那炎妃是四皇子的母親,也是將二皇子養大成人的人。炎妃的父親嚴太師乃三朝元老,與本宮父親不和已久。現嚴太師之子已升任右相,本宮的孃家弟弟在戶部侍郎位子上坐了五年。本宮倒無意讓自家兄弟高居顯位,外戚總是要避嫌的好,只是皇上的心意,令本宮生寒啊……”
“皇上讓太子監國,不足以說明皇上對太子的倚重麼?”
皇后苦笑:“太子已是太子,不讓他監國,又讓誰監國呢?”
諶墨端茶就口。
皇后鳳顏凝重,語聲低沉。“二皇子因有嚴太師及左右兩相的支撐,在朝上向來就對太子有失恭敬,涵兒那孩子敦厚,也不計較,但看在朝臣眼裡,或就以爲涵兒有欠王者之風了。”
“皇后其實是擔心皇上對炎妃娘娘的有意傾斜,會在衆皇子及羣臣心中滋生出不當的暗示罷?”助長了二皇子之焰,使其心生翼望?
文定**她手搖了幾搖,不勝感慨:“還好有你這個聰明剔透的人兒解語解意,正是如此呢。本宮只怕皇上的一時意氣,引發來朝堂震盪,這對祖宗的江山,對天朝的未來,都是隱憂啊。”
皇后的擔憂的確不無道理。
但……
皇上親近炎妃,當真如其所想,出自一時意氣?
一個天子,高居其位,本就是權謀大家,一舉睫一撩瞼,怕都是深思之果,怎會奢侈到以“意氣”用事?
“墨兒,本宮和你說這一席話,你不必壓在心頭,本宮只是一個人悶得委實心沉,找個貼己的人說說話而已……”
“皇后,皇上是否下了明旨或是口諭,嚴令不準您到寢宮探望龍體呢?”
“……並沒有,只是下旨喚了炎妃伴駕……”
“您是一國之後,是一帝之妻,就算皇上不準您以皇后之儀前去,您也可以妻子的身份探望丈夫。”
“以妻子的身份?”文定後眼前一亮,鳳顏染上喜色。
“以兒臣之見,皇上對皇后向來敬重,沒有明令勒您不去,您去了便不會當着嬪妃明斥,何況,哪有病中的人,不希望得到親人關懷的呢?”
“墨兒,您真是可人兒,這席話,說到了本宮的心坎。”皇后肅矜神色上,喜意顯見,老調重彈,“以後,你更要多進宮陪陪本宮纔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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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將軍,你現任京城守衛,可是聽命於五皇弟?”
“是。廣仁王主管兵部,又是三衛總都統,臣的確聽命五皇子。”
傅涵起身離座,步階而下。
項漠得見,自也長起身形。
傅涵矮了項漠半頭,仰眸與其四目相對:“項將軍,本王有一問,請直說。”
“請太子明示。”
“你不須看在五皇子乃本王的王弟面上,直管告訴本王,若五皇弟不是皇子,他可堪其職?”
不須多做思忖,項漠道:“五皇子爲將爲帥,均堪其職。太子想必也清楚,五皇在任以後,京城治安防衛空前良好。若非如此,天遣會上一回布排多年的突襲又怎落得那般慘敗?”
傅涵和藹面相上掠過深思。“但時至今日,天遣會首領仍在逃,不是麼?”
“天遣會出自玉蘭門,玉蘭門出自聖火教,聖火教的前身又是白堂會……如此種種,追溯上去,百年不絕。這百年內,且不管如何覆滅,真正落網的總首領有幾人呢?除叛平逆,本就是任重道遠之事,操之不能過急。而五皇子能使天遣會在京城遭受重創即銷聲匿跡而去,足以令人稱服。”
“很好。”太子一笑,“項將軍,項附馬,本王沒有看錯人,你的確是個磊落君子。”
前些時日,曾聞二皇子與項漠來往甚密,過後又無消息。想來是二皇弟自這位君子身上,難得其欲得,便索性遠之了。但二皇弟不免棄得過促,君子或不如無所不用其極輩好用易用,但託得起信任,負得起大任。但凡不與其秉持堅守的忠正之道相悖,善馭之下,必是擎天之力。
“項將軍,今後這京城治安,就靠你多多協助五皇弟了。”
“微臣份內之事,自當恪守。”
真君子的擎天之力,需長時維繫才得發揮。而眼下亟待打開另番局面的瑣事,想是需另擇他人了。如此想想,二皇弟的棄之也便情有可原,他哪是個耐得住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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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娃娃?”諶墨瞥見抄廊下盤旋人影,拍其右肩,又自左方冒出臉兒,“冰娃娃,想我不曾?”
諶霽冷冷眄她,擡手拂了落在她鬢上的絮花,“不曾。”
“真可愛,就知道你定然是想極了我。”諶墨拇食兩指掐住自家小弟的好麪皮,扯扯扭扭,“我家小弟怎越看越可口了呢?”
諶霽眉未動眸未眨:“宮廷內,請親王妃注意言行。”
唉~~單是因爲不能放開手腳將自家小弟逗得暴吼跳躥,她就註定無法喜歡這宮廷大苑。“謝小侯爺提醒。”施個萬福,“本王妃要出宮了,小侯爺要與本王妃同路麼?”
“在下尚有公職在身,恕在下無此榮幸。”
“小侯爺客氣。”
諶霽挑挑眉,正想反脣譏她幾語,目驀睇她身後,恭首:“見過公主殿下。”
諶墨以親王妃的速度慢轉纖軀,“公主,好巧呢。”
雲陽嫣然一笑,“要說巧,是咱們的孝心巧了,三嫂必是從母后的宮裡出來罷?我也是才見過母后。”美目將並肩偕立的姐弟細細打量,“三嫂,您與小侯爺站在一起,教人不得不感嘆上蒼造物的神奇,誰說三嫂的容貌是當世無雙呢?”
哦……。公主的話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她與冰娃娃委實站得近了。諶墨纖足向旁側邁出半步,避嫌呢。
但這半步,親王妃忽略了宮裙的綿長,足尖纏上裙角,躓足欲跌。
諶霽出臂扶她立正,道:“這借力施力的步法,你不一定要邁,只要你很好,什麼也可不做。”
嗯?諶墨詫瞄小弟冰臉。
“臣告退。”諶霽一手在胸禮畢,旋身而去。
小弟在說……諶墨笑吟吟給冰月皓空的背影投了一睇,這小弟,真是彆扭得可愛。
“三嫂在宮裡還有待辦的事麼?”
公主也有趣,在宮裡,她除了探望皇后,還能有何事?“公主還有事待辦?”
“沒有了。附馬還在太子那邊議事,我便不等他了。”公主的笑幸福而滿足,欣然提議,“一起出宮罷。”
諶墨笑應,因有適才的教訓,步子邁得小心起來。
這借力施力的步法,你不一定要邁……
跌個半跤也能使他一語雙關,可愛的小弟……借力施力???
她倏然明白,皇上親炎妃遠皇后的“意氣”,緣自何由了——
借力施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