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前方再走十里,便到北巖邊界。”
赫連銘眺望一眼天色,“到附近找家農戶住下。還有……”
屬下垂眉斂目,靜待主子示下。
深邃目內斂下幾分不甘和幾分自己所不熟稔的憐惜。“去附近看看,有沒有醫術說得過去的大夫。”
這一路行來,諸人見慣了少主臉上這代表“彆扭“的表情,也不感納罕,應一聲後,自是銜命安排。
對屬下那沒半點意外的表現,似乎並不滿意的東漠少主,陰翳了一張英挺俊臉。
“少主?”右側,紅衣紅馬的貼身侍衛軒光問,“爲何不越過北巖邊界後再安歇,頂多半個時辰而已。”
“越過北巖邊界,是一片深山,就要宿在野地了。”
野地又如何,東漠人又不是嬌生慣養的中原人……這話到了口邊沒有吐出,因爲他想起了那位病懨懨的大美人。“……喔,屬下責成他們找家乾淨殷實的人家。”
對這貼身侍衛的善察人意,他不免又有幾分惱:自己的心情被制約,竟是這樣易察的事?但是……“她,怎樣了?還是吃不進東西?”
“剛剛聽德蘭說,又吐了,可是又因沒吃什麼東西,只是乾嘔了一堆水。”
赫連銘蹙眉成巒。這一路,疾行暗途,並不輕鬆,初時爲圖順利,對她封穴施藥,不想她竟幾日嘔吐不止。請了漢醫望聞問切之下,誰能想到呢?明明是個恁地精力旺盛、恣狂肆野的人兒,身子竟不若示人的活絡健康——腸胃宿疾,輕微心疾,骨絡舊傷,氣脈虛損。且,潔性成癖,尤其入口的吃食,挑剔得令人生怒。他便曾在一怒之下,勒令她若不吃在石板上烤熟的牛肉,儘管餓着。而三天以後,若非德蘭從鎮上買了乾淨的素粥灌下,怕早已……若是一條弱魚,他要如何降她馴她?
“將鍋碗用滾水燙個幾回,請德馨給她煮些中原的軟食。”奇了,饒是恁不情願,這話還是溜出了口。
“是啊少主,德蘭已然說了,落下腳後即買些精米來。”
“……”這些人,是自己的手下沒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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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馨姐姐。”垂簾深重的馬車內,一聲低喚。
坐在馬車前頭,走進邊境地區後,便將一身普通民婦漢裝換成緊腰窄袖東漠服的異族麗人無奈回首,挑開粗布垂簾,“小妖魚,又怎麼了?”
車內人,一頭烏髮梳成民間男子髮髻,一身灰厚棉袍裹住纖薄嬌軀,瓜子型的巴掌小臉上,大眼晴眨巴眨巴,竟是好不委屈,“德馨姐姐,好冷哦。”
德馨心腸當即軟了一截,撩簾爬進了車廂內,將蓋在她腿上的罩被拉至她頸,柔嗓道:“德蘭已經到前面去打點了,今夜定能睡得暖些。”
小嘴一噘:“還要多久?”
“兩刻鐘……”唉,不忍見她眸湖內的失望小瀾又水汪汪的聚起,改口,“或許一刻。”
四排長睫交錯秋波,一排貝齒輕咬下脣,“德馨姐姐也躺過來好不好?”
“哦?”明知眼前這纖秀人兒是個女子,且是個貌美異常的女子,但聽了她嘴內冒出的邀約,德馨仍是詭異地緋了雙頰。
“躺過來嘛,一起偎着,可以不那麼冷啊。”諶墨菱脣翹出巧笑,掀起了被角,“德馨姐姐?”
“你……”德馨告訴自己是憐她氣虛體寒,不忍相拒,誰知才靠了過去,即教她雙臂抱住,“你——”頰上的熱氣更盛,就連一顆心,也“卟卟”疾跳了一氣,這條妖魚……
“德馨姐姐好暖好香哦。”諶墨芙頰如貓兒般,在女子臂上懶懶蹭磨,秀睫垂覆,滿足嚶嚀。
所以,纔是“妖”魚罷?德馨無奈苦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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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新月如鉤,是月初了。在中原,耗了也有四十幾日。
赫連銘高闊的身形挺佇在房門前,望那一彎月牙,目邃如海。
重至中原,他給自己的理由是,扶持遭重創的天遣會敗部復活;取道北巖,給父漢的折報中稱,是爲切斷阿特幹部落與北巖的密絡通道……事實呢?
事實呢?
一張頑劣到令人惱極怒極,卻美到極致的臉,在腦內,理所當然地躍現。
是,她的確是那個關鍵的理由!重至中原,主爲擄人;取道北漠,爲惑追兵。
但,除了生了一張中原女子罕見、東漠女人絕無的麗顏外,還有什麼?
他素厭中原女子的嬌弱,也不喜東漠女人的野悍,所以府內姬妾,無不柔婉承歡。她粗野如地痞,頑劣如混混,本以爲是這種種挑起了他訓服之慾。誰知半路中弱質突彰,嬌貴如斯。一野一弱,明明都合該惹他厭煩,可是,爲何撇不下?
事實是,他無法任那尾妖魚逍遙快活,無法容忍恁樣頑劣品質的女子卻霸住自己心之一隅不去,無法……無法任她在惹了自己一腔陌生情潮之後仍屬別個男人!
……
“德蘭姐姐,這粥好喝喔。”
“好喝就多喝些,你這身嬌貴的皮肉也受虐有些日子了。”
“德蘭姐姐,諶墨厭食受虐的是腸胃,與皮肉沒有關係呢。”
“那你瘦了做甚?”
“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墨墨鎮日對着兩位千嬌百媚的姐姐,心猿意馬,自然是要瘦了。”
“你……你還真是……你呀,嘻……”
“嘻嘻……咳、咳……嘔——”
“呀,怎又吐了?德馨,快拿帕子過來!”
……
赫連銘雙眉深蹙,掀足就要進到那對面的房門去,但邁了三步,終是按奈住了,併爲自己那一瞬間產生的揪扯生了怒氣,崩緊褐顏,大步回到室內,“砰”然大響後,將房門緊闔住,仿若如此,便能將那尾擾亂心海的妖魚驅逐出境!
左廂房內,在兩姝的關懷柔慰聲中,聽得那一聲闔門巨響,諶墨長睫密垂,掩住了瞳底的遊滑黠光。
“妖”者,慣以百態示人,“弱”,不過其中之一也,旨在敗人征服之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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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北河西城,交通重鎮,四經八達。東到漠原,西出陽關,北至塞外,南行郴河,若不想繞遠翻涉急流險灘,崇巖巉嶺,它是必經不可的樞紐之點。
此時際,位於這座樞紐重鎮鎮北端的雲安堂內,坐堂大夫正對着一位美如天人的貴公子無力翻着白眼。
“你確定他們是向北而非向東?”生平最厭多言的諶霽,再向醫者求詰。
長了三綹山羊小胡的坐堂大夫搖頭,真想爲這位俊貴公子號號脈,看他是耳朵帶疾還是腦子犯傻,竟就一個向北向東的問題問了自己五六遍之多。“沒錯,公子,他們一行的確是向北。”爲求儘快清淨,又多加了幾言詮釋,“按着小老兒的習性,本是向來懶慣別人閒事的。不過那位應診的姑娘一張臉一看即知加了僞飾,小老兒就多留了一份心。”
“何以見得是僞飾?”
“這世上有腕白得像是雪捏、臉粗得像樹皮的主兒麼?”坐堂大夫深爲自個的觀察入微陶醉,拈鬚得意道。
“大夫可聽見那患者出聲說話?”絕世容貌被掩,但那玉質金盈的嗓音,極少有人雷同。
“這又是一個引得小老兒留心的地方,那姑娘的脈相,絕非聾啞,只是穴絡不通,顯然是受人所制。”
諶霽此下確定,那行人,十有八九是是擄了墨兒的東漠人。
“小侯爺,咱們是向北追過去麼?”在扔下一錠燦燦謝金,匆匆返到落腳客棧之後,鐵騎統領諶千行即問。
若對方故佈疑陣,一味追着下去,與事無益;但若直去東漠守株待兔,又怕對方途中生變……“千行,你帶一路人由此到取捷徑到東漠,在東漠上干城裡潛下等我匯合。”
“小侯爺是想兵分兩路?”
“法子好是好,但屬下擔心小侯爺……”收聲斂息,精眸向門上瞪去。
“叩叩叩”,門自外被人輕叩,客棧夥計唱聲:“客官爺,有位爺找您。”
諶千行一手按住腰際斂柄,一手拉開木扃,“誰?”
一張脣白齒紅的俊俏公子臉兒探進,“諶小侯爺,在麼?”
諶霽微怔:“你……”
“好險好險。”來者撫胸哀嘆,“還好趕上了,小侯爺,你不知,你讓在下追得好苦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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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話說定了!你我兵分兩路,小侯爺到上干城守株待兔,在下緊按令姊留下的這時有時無的信息追尋。”
“在下以爲……”
“就如此說定了?啊唷,諶小侯爺真是好說話呢。”
“……在下以爲……”
“救人要緊,既然你我都心急如焚,事不宜遲,在下告辭,小侯爺保重!”
“……”
“噫?小侯爺,適才你一直要對在下說什麼?”
“……沒有了。”
“沒有?沒有就沒有,大家都是自家人,小侯爺應當不會對在下客氣纔是。如此,在下告辭?”
“……告辭。”
諶霽目送那位自說自話的爺翻身上馬,三十幾人卷着塵土滾滾北去。
諶千行帶繮上前:“少爺,咱們……”
“你們按我說的,到東漠後潛伏下,若一月內沒有任何動靜,只管返行。”六皇子自說自話,諶小侯爺沒準備全副配合。但這股力量的添助,足以可見傅洌對墨墨並未放棄,亦對諶家存了一念之仁。懸在心頭的兩事,總是放下了一樁,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