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所派果然不同凡響。單是這孝親王的專乘馬車,即寬綽得堪比一間民居。裡內,以素白緞面作壁,繡飾淡竹爲綴,棋盤、琴架、茶座、書案、筆墨,一應俱全,主人取好可見一斑。
“姐夫夫君……”
“……進宮後,你記得要改。”
“好,姐夫夫君。”
“……”傅洌眉未蹙,“本王該如何叫你?你的家人如何喚你?”
“娘和姐姐,都叫我墨墨。”
“墨墨~~”
噫——乖乖,爲何自小聽到大的名字,自他那兩片薄脣內掀出時,會令人有遍體生寒的不適?“王爺夫君,不如你叫我一聲‘諶墨’就好。”
“我當真那樣叫了你,你自己也會不適罷?有哪對拜了堂的夫妻會如此生份的呢?”傅洌看她縮肩抖身,薄脣微透笑意,“我就按對五弟、六弟的習慣,阿墨如何?或者,你比較喜歡我叫你阿墨娘子?”
這位儒雅文質的皇族男子,是在打趣麼?“阿墨,很好,很親切。”
他笑出聲。她看着一愣,這男人不要他笑,他該少笑的罷?不笑時,是儒雅清俊的貴族書生一枚,這一笑,整張臉如溢光瓊瑤,美不勝收啊。“……此次進宮,面見皇上皇后,可有哪些禁忌是諶墨需事先謹記的麼?”此時再問,雖晚了了些,總好過兩人無語對坐。
“女子的宮廷禮節,你該懂得罷?”他突生忐忑,自己是不是該在過去的三天內請位嬤嬤爲她惡補?
“當然,我是侯府千金呶。”還好還好,爲入帝王家門,她事先向諶恕有過討教。
“那便無需擔心了,今日只是一個如同家宴的謁見,不會太注重大禮。父皇和母后向來主張家室和睦,不會苛求於你。”
“皇上皇后之下,總還有人需要諶墨謹慎的罷?”畢竟,那是皇宮,天下最高高廣的權勢集中地。
傅洌細長黑眸內再涌笑意,他尚以爲自己這位新嫁娘子是位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呢,原來,也是知道有忌諱的麼?“……太子平易近人,太子妃頗有寬厚之德,都不是會挑禮的人。以常禮相待即可。”
“有沒有皇叔皇伯參加呢?”
皇叔?傅洌眸內一沉,“阿墨,你曾經聽說過什麼,是麼?”
“是。”
“……”傅洌未料她竟直白作答,“……你聽說過什麼?”
“外人都說你不愛姐姐,愛得是另一位已作人婦的女子,而這位女子所嫁的人,是……”諶墨掩口,“不能說不能說,有些話,說出來是殺頭的罪過呢。”
“……如此,你爲何還肯嫁?”
“我不嫁,二姐姐就要嫁,她嫁了,比我嫁了,多一個人傷心。”
“你二姐姐的心上人?”
“嗯。”她點頜。
美人要美到極至,是無一不美的麼?她與他這短短一席話下來,竟是有無數眩目掠過。“……你沒有心上人麼?你有沒有愛上過誰呢?”
諶墨臉兒調開,長長的睫毛上下搭錯,兩彎活靈靈的春水驟成幽湖。
“愛過?”他問。
她揚眸,“是,是‘過’了。”
“如今不愛了?”
她掀脣,又是一個能將春花羞死的笑靨,“我若還愛,怎會嫁來給你?”
“你——”直白得能嗆死人呢。
“王爺夫君呢?你還是愛她,儘管不能愛了,還是愛麼?”
“……是。”他沉聲。
“所以,你沒有愛過姐姐?”
“……這次進宮,只是拜見父皇母后,了不起一干兄弟有幾個在場……”他們是一定會在場的罷?唉~~“沒有他人的。”
意即說,她今日,無緣見着那位江南第一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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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城內城,唯有帝都風景。上京紫華城,天子居處,天下至尊至貴所屬。
紫華城位於上京居央之區,四道外門,定文門、德治門,朝武門,宣功門。百官上朝,走定文門;皇親拜謁,進德治門;天子出巡,出朝武門;天家獵狩,經宣功門。
孝親王王府馬車由德治門馳入。再內,便是四道內門,嚴、慈、博、愛四門。自慈門進,換乘宮廷軟轎,直達皇后所居“月華宮”。
元昱皇朝天熙帝傅璋德攜文定皇后巍然在座,顯然專爲三子的拜謁來此相候。包括太子傅涵在內的衆家皇子坐列左右,各自的皇妃亦盛裝作陪。
這一陣勢,令諶墨好生詫異,據巷間傳聞,傅洌在天家皇子中並不是個顯目角色,而今日所受隆遇,又絕非一般失勢皇子會有的排場。
“兒臣攜妻參見父王母后。”
“洌兒免禮。”嗓音內,滿溢經年至尊養就的雍容,“將你的新娘也扶起來罷。”
另一道慈藹女聲響起,“洌兒過來,坐到母后近旁來,讓母后好好看看你的新娘。”
“是,母后。”傅洌伸出一掌,扶妻前行。
不一時,聽得讚歎:“好相貌,好容光。哀家未進宮時,和雲伯侯夫人也算是手帕之交,眼前的人兒,較之當年的遠芳仙子,猶過之幾分,好。”
諶墨一直垂瞼屏息,做足了溫良知禮的大家閨秀之狀。只不過,“遠芳仙子”四字入耳時,險險就要替自家孃親慚得無地自容去:仙子咧?“魔女”不是更順耳?
“你不必如此拘禮,今個到場,都是自家中人,儘可放開些。”文定皇后和藹道,“哀家記得,你的閨名是——”
“墨兒。”已經落坐的傅洌笑答,“她閨名‘墨’字,母后稱她‘墨兒’即可。”
“墨兒?”文定皇后鳳眉微蹙,“皇上,哀家記得當初聞得雲伯侯家的千金閨名,是叫……”
天熙帝高高眉宇一揚,道:“既是洌兒的妻子,做人丈夫的自然不會錯記。”
“說得是。”文定皇后釋然一笑,“來,墨兒,坐在哀家這裡。哀家想更近了看你。”
諶墨徐徐擡眸,對上了文定皇后和善親柔的面顏。
文定皇后微怔,即爾頷首:“好一對秋水明眸,透着一股子聰明。”
“謝皇后娘娘。”
“這聲音也悠越乾淨,來人,將哀家那串紫玉瓔珞拿來,那東西配三兒媳這如雪的肌膚,正正合適。”
侍女將一細長篋盒奉上,文定皇后開盒取物,親手將一串紫光溢溢的瓔珞繫於諶墨頸上,但見皓白修頸,更顯珠粒晶瑩剔透,喜笑顏開道:“好,果然好,也只有這樣的膚色壓得住它。”
“謝皇后娘娘。”
“總之,母后,婆婆看兒媳,是越看越中意就是了。”有一聲含謔嗓音加入,“三哥,您可要小心嘍,母后若太過喜歡,說不定要和你搶人呢。”
文定皇后笑瞪出言調侃者,“津兒,你少說你三哥的風涼話。你三嫂新進家門,你若嚇着她,母后可不饒你。”
“母后,你別太疼三嫂了,要知道,我這位三嫂,絕不是兒臣的三言兩語便能嚇得了的。對麼,三嫂?”
諶墨笑不露齒,溫婉道:“廣仁王好生風趣。”
傅津美眸謔光放肆閃閃,“三嫂倒說說看,爲弟的如何個風趣了?”倏然間,收到了來自傅洌的警告眸線,“……哦,小弟逾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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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媳覲見,免不得隆恩賜宴。皇家筵席自是精美絕倫,而帝后深知,他們若在場,縱是再入口的精饌美味,衆皇兒亦難得歡宴。遂在飲過一杯新婦敬酒後,便藉辭不耐酒力,雙雙撤離席間。
隨即,太子傅涵及太子正側兩妃受了諶墨敬酒。
雖則,“美貌”在皇家講不虞匱乏,說是俯拾可取亦不爲過。但這新婦的美貌,無疑是豔冠羣芳,頓使百花失色了。
實則,諶家小姐“上京第一美人”的譽稱,緣於其弟,“上京第一美少年”諶霽小侯爺。
諶霽爲太子侍讀,出入宮廷爲常事,其美姿天儀諸人亦是屢觀不鮮,但每一回見,仍要給人驚豔。世人都知,這位小侯爺尚有一位相貌一致的孿生姐姐。但諶小姐深居簡處,上京名媛的各式聚會從不見芳影蒞臨,對宮廷活動更是敬而遠之,諸人也只能盯着諶小侯爺那張臉,憑空想象滿頭釵環、裙搖生姿的妙像了。
是以,這一回,當是這位大美人首度現身世人之前。
鬧過洞房的一干皇子悉數到場,沒能一睹新嫁娘風采的二皇子忠親王傅潛也趕來共襄。孝親王妃將他們正妃側妃的容色都給比下去是意料中事,意料之外的,是一干女眷竟能與她相處甚歡。平日裡,稍具上乘姿色的女子出現在這些皇家媳婦之前,縱算是在面上應對得體,那肢體眉目間的不屑或敵意方圓三裡可聞。而今,對着這位美得如仙更似妖的孝親王妃,衆女面如春風,笑語不絕。更有甚者,出手搭握,含嬌帶怯,那目光,竟似……
“三哥,你的王妃你查驗過的罷?是女人沒有錯罷?”六皇子傅澈湊到兄長面前悄聲。“不會是諶霽扮的?”
“你的措辭,小六。”傅洌淡道。長指勾杯,望向那被簇擁在央心的新科王妃,難道,妖似的女子,是男女通吃?
“三哥,你喜歡上她了麼?”傅澈端一杯酒,放在嘴邊滋滋吸着,不介意把俊俏公子哥兒的形象破壞殆盡。
“爲什麼會這麼問?”
“她那樣的人,很容易招到人的喜歡,扮男吃女,扮女吃男。”傅澈鼓腮,效仿青蛙吐吸,“當然,若想招人討厭,也很容易。”
“若可以的話,幫我……”略作沉吟,終還是:“保護她。”
“呃?”傅澈轉眸盯住兄長,半疑半惑,“三哥,你……”
“你沒有聽錯。”
“……三哥,你喜歡上她了?”
“喜歡,如一個妹妹的喜歡。她是諶茹最愛的妹妹,今生,我愧疚諶茹太多,當下能爲她做的,是替她照顧好她。”
“……僅是如此?”
“不然呢?”
傅澈未語。三哥要被那筆情債拖累到何時?
“保護她,別讓她重蹈其姊覆轍。”傅洌又道。
“或許我是可以護她安危,但所謂不要重蹈覆轍,應該也包含別讓她和她的姐姐一樣愛上你罷?她若愛上你,你推拒不要,不還是傷了她麼?”傅澈生得脣白齒紅俊俏樣,年紀也輕,實則處事甚是成熟老到。
“……你只要能護她安危即可,其他的,交給我。”她若愛上他?她會麼?……他不會讓她愛上,再如諶茹一樣毀在孝親王府,諶家的女兒有一個淪爲了皇家的祭祀品,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