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爲與青野桑白的一席話令她開始反思自己。
也許這一片荒蕪的大地讓她緊握住命運不再妥協。
也許是她終於在一無所有的垂死之境看透了上天的戲弄。
她破繭成蝶,頓時清醒,頓時靈臺清明。
她輕閉着眼,風從她發間穿過,溫柔地親吻着她的面頰。
她展開着雙臂,擁抱着這個世界,就像她初生一般,帶着虔誠而感恩的心靈,她的指尖彷彿能感受到這片黃土大地的厚愛,她輕揚的脣角盛載着世間萬物的垂憐,她站在那裡,孱弱之軀卻似頂天立天。
她緩緩睜眼,堅定而溫柔的目光,憐憫而仁愛地看着這片大地,還有一些不屈的傲然,悍然地對着上天,對着高高在上的命運之神。
有一瞬間,南九覺得,他的小姐離他很遠很遠,她像是去到了一個極高極高的地方,沐着聖光,帶着聖潔。
那地方,只可仰望,只可叩拜,只可對她俯首稱臣。
青野與桑白站在遠處,相視一笑。
青野念一聲:阿彌陀佛。
桑白他唱道:無量壽福。
二人坐下,一個雙手合十,一個手掐道訣,從此再未睜眼。
這一僧一道與天下人不同一些,他們自不會認可原來的魚非池,因爲原來的魚非池說到底了是個只想求一方安穩的人物,她做出過一些驚天動地事來也不過是爲了保護她想保護的那些人,區區幾個人而已,何以與天下相提並論?
如果她不能頓悟,不能清醒,那便是魔,魔便當誅。
有朝一日她福至心靈,神識清明,以殺道,開太平,便是普濟衆生。
妖僧與妖道這兩人很清楚,已混亂了百年的須彌大陸不是佛法與道法可以渡化的,太多的殺孽與恩怨也不是經書幾卷,道法幾句可以說開的。
這天下如同一池墨水,自源頭處便是濃黑,徐徐圖之,緩緩勸之都太慢了,在這漫長過程中,還會有太多太多的無辜之輩死於非命。
便是日夜不歇地念往生咒,夜以繼日地辦法事超渡,也渡不盡天下亡魂冤屈。
唯有斷其墨池之源,方可還一片清明於天下。
此舉看似殘酷,以殺止殺,以戰止戰,本就是末道,但如今天下,只剩末道一條路可走,便要把這末道走成康莊大道,八方平坦。
一直以來,還缺這麼一個人,去做這麼一件事,這個人需有悲天憫人之心,需有天造地化之能,需能承受三千業火焚身,於人中化魔,於魔中超生。
青野與桑白知道,這人已經出現,她已走到魔中,可悟也。
他們不是鬼夫子,掐不到九天星玄,算不出遊世之人,他們於芸芸衆生裡尋找,於驀然回首處觀望,他們是來度化魚非池的。
這個世間除了無爲七子,除了那些已經驚才絕豔於天下的人,還有很多很多有識之士,他們同樣擁有不凡的智慧,擁有超人的眼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望着這片蒼生大地,他們同樣在爲自己的信念而奮力戰鬥。
也許歷史的洪流不會記得他們的名字,也許他們最終也只是泯然一生,但正是因爲有了這樣的人,才能推動着歷史一點點往前。
無人可以憑一己之力改變歷史,歷史也從來不是自己往前走,是許多許多的人推着它的車輪,轟然向前,碾壓的不是血肉之軀,碾
壓的是不公的命運,最終迎來的,終會是盛世,只能是盛世!
青野與桑白,不過是這芸芸衆生的兩個,也不過是爲推動歷史車輪向前而盡綿薄之力的人。
如今,大道得成,可往矣。
魚非池回首看着已然坐化和羽化的青野和桑白,笑道:“多謝二位高人指點,魚非池銘記於心。”
“小師姐……”遲歸見魚非池開口說話了,纔敢出聲,剛剛的小師姐,好似在脫胎換骨。
“阿遲,我們不去去瞿如了,我們去找韜軻。”魚非池笑看着遲歸。
“小師姐,韜軻此時只怕正在攻打大隋,小師姐你真的要去嗎?”遲歸疑惑道。
“去。”魚非池的聲音輕且堅定。
“可是……”遲歸有些擔心,如果小師姐去找韜軻,必不是與他促膝長談,把酒夜話,而是對戰。
那麼,這是不是又意味着小師姐要捲入是非?小師姐不是最愛自由的嗎?
“走吧,我們去找韜軻師兄。”魚非池上了馬車,沒有再多說什麼,遲歸的心思魚非池明白,他不過是不希望自己會被石鳳岐找到,也不想再讓自己與他有半點瓜葛,所以要把自己藏起來,不算多壞的心思,也就不打緊。
“小師父,你有沒有覺得,小師姐不太一樣了?”遲歸輕聲問着南九。
南九帶着寬慰的笑意,說:“小姐放下了。”
“那就太好了。”遲歸也笑起來,揚起了馬鞭,調轉了馬車,往韜軻所在的方向趕去。
沿路而行處處都是戰火塗炭過後的痕跡,大地都帶着焦炭味,在街上佝僂着身子拖步而行的路人雙目呆滯,帶着對未來對生活的茫然無助,魚非池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只不過,與以前不一樣了。
換作以前她看到這些,必是覺得心酸難過,憐憫他們的不容易,無辜捲入了天下紛爭,成爲最不具名的犧牲者。
可是現在的魚非池,心中除了慈悲,更有要改變這一切的決心。
會是一條滿布荊棘的路,會充滿了血腥與背叛,會粉碎過去自己的誓言與善良,但無妨,就如上央一樣,是非功過留待後人說,總有一日,會有人看到,自己這一代人所付出的努力與艱辛,爲的不過是造福蒼生,澤被後人。
青野曾經問過她,是否想爭天下,爲誰而爭,那時候魚非池說,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爲誰而爭,爲了石鳳岐嗎?不全是。
現在魚非池知道了,爲了天下,而爭天下。
爲了傷口癒合,便要將根骨之內的爛肉挖掉,爲了蒼生太平,便要把這些連綿不絕的戰火一手覆之。
鏟翻這天下,才能平定這天下。
她那雙從來平靜得不起波瀾,冷眼旁觀世事的眼睛,如今有了堅定而明亮的色彩,帶着對萬事萬物的熱愛,更帶着下定決心守護這一切的勇敢。
在經歷了無數次的自我謀殺之後,於淤泥中重新生長而出的魚非池,終於脫胎換骨。
韜軻的大軍現在正一處叫陵昌郡的地方,正雄心勃勃的要將整個大隋拿下,魚非池的馬車往那裡飛奔而去,不再只記掛着瞿如。
瞿如既然能勢如破竹地破開商夷,漸漸與笑寒大軍會師,就說明他不再需要自己幫助,他已是一代名將,不用任何人扶着他走路。
而韜軻攻打大隋是他的後患,魚非池不知道
石鳳岐會不會率軍親征,也不知道蘇於嫿會如何應對此事,但是魚非池知道,她去對付韜軻,會是最快的。
在她這裡認爲的是,如果石鳳岐從鄴寧城帶軍趕到陵昌郡,至少需要兩個月的時候,大軍走不快,而兩個月的時間會發生太多太多的變數。
自己趕過去,只需要短短十來日,如果再快一些,或許連十天都不用。
瞿如在外殺敵,魚非池便在內驅敵,不是爲了石鳳岐,也不是爲了大隋,是爲了須彌,爲了蒼生。
她將從這裡開始,帶着堅定的信念,手掌須彌!
而她依然不知道,她曾離石鳳岐很近,她如果不調轉馬車的頭,也不用十日,就可見到石鳳岐。
“小師姐你還不睡?”遲歸敲了一下馬車門,今日他們沒有去宿在客棧,就睡在了馬車裡,南九跟遲歸歇在外面,他見到魚非池的馬車中仍有燭光,就起來看看。
魚非池拉開馬車門,笑道:“在想陵昌郡的事。”
遲歸笑起來,說:“要我幫你一起想嗎?”
“好啊。”魚非池推開車門讓他上來。
打從那日小溪邊說完話之後,遲歸對魚非池並沒有什麼轉變,以前是怎樣恭敬,現在還是,就連眼神也不再帶着決絕的狠氣,回覆了他清冽又幹淨的樣子,就跟學院裡的時候差不多。
而魚非池呢,魚非池與他保持着適當的距離,那種距離是一種絕不會讓人生出多餘想法的恰到好處……她變了許多,唯這對不愛之人絕不弔着栓着的行事方法,未變分毫,她有時候,客氣得讓人心寒。
兩人就着燭光在紙上寫寫畫畫,又說了許久的事,大多都只與陵昌郡有關,要想個辦法守住陵昌郡,讓韜軻前進的步伐在這裡停下,然後反攻,將他逐出大隋。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守城之人不多,更比不得韜軻勇猛,只能靠智慧取勝,魚非池必須在趕到陵昌郡之前拿下辦法來。
遲歸陪她說了很久的話,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脖子與胳膊,支着下巴笑看着魚非池:“小師姐,你變了好多。”
“變好變壞?”魚非池也展了展胳膊。
“變得更好了。”遲歸笑道,“小師姐,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都會幫你,你想要什麼我都與你一起奪,但是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傷害你自己了。”
“爲什麼這麼說?”魚非池反問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能傷害你的人只有一個,你不要回到他身邊了,好不好?”遲歸明亮的眼中映着燭光,很溫暖的顏色,“我不會再對你說那樣的話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那天會那樣說,只是因爲,我真的沒有辦法看着你受苦而無動於衷。我以後也不會再幹擾你要做的事,我知道你想得天下,我真的可以幫到你的,我不笨。你別趕我走,別回到他身邊,我就滿足了,哪怕你不喜歡我,哪怕我一輩子也等不到,都沒有關係,你能答應我嗎?”
魚非池望着他,想了很久,最後拍拍他的腦袋,揉揉他的頭髮:“我現在想的,只有快點結束這個亂世,我什麼都不再想了。做我的弟弟吧,小阿遲。”
遲歸笑開來,帶着心滿意足,他知道魚非池已經去到一個極高的境界,那境界中無情無慾,只有大愛大善。
那境界是遲歸跟不上的,便做個凡胎,仰望着她,化作她腳下之泥,也是很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