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漫長黑暗的絕望處境裡,於走不到頭的荊棘道路上,於日斜薄輝的命運之下,魚非池在刀尖上起舞太久。
她翩翩裙角如花蝶,寬大的水袖如雲霞,她或哭或笑,或悲或喜,不停不歇地跳躍在冰冷尖銳的刀尖之上,血流下來,又埋進黑土地,淚流下來,又掩在衣袖裡。
她也曾哭喊質問這一切到底爲什麼,沒有人可以給她答案。
她也曾試圖從刀尖上下來,雙腳踩在厚實柔軟的土地上。
她後來知道了,那一隻名爲天下的舞,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奏起了角徵宮商,華美而大氣,激昂且癲狂。
她如同那隻要在天空上飛一輩子,至死方可落地的荊棘鳥,至死,方可從刀尖上下來,一曲終了,一舞終了。
於是她決定,將這隻舞舞到極致處,舞起繁花如海如雲,舞起彩霞如織如錦。
她給雙腳套上堅硬的鐵套與鐐銬,以不逃的姿態,與命運來一場公平的對決,以勇敢的姿態,看一看這一舞到最後,她能舞出一片繁華盛世。
只是在她給雙腳套上鐵套的時候,好似把她內心所有柔軟的情感都封住,以憐憫而慈悲的目光注視這片大地,所有一切在她這裡變得平等,她甚至忘了那道在春花秋夢裡的傷疤,包裹出一個全新的魚非池。
這個魚非池,她強悍,高大,堅定,勇敢,智慧,果決,她符合一切成爲王者的條件,唯獨,少了生爲而人的苦與樂。
她大掌一揮,抹去了過往的一切,讓心中湖水變得平如鏡面,完整如新,再不起波瀾。
她誤會了一件事,在她無情無慾又大善大愛的平湖靜月下,那道固執存在的傷疤是她刻意忘記的。
她上通天下達地,豁達得可以包容世間萬事萬物,以無比寬大的胸懷來展開雙臂擁抱紅塵,她忘了的是,過往也是紅塵,累累傷疤也是紅塵,她抹去的一切仍然是紅塵。
她只是看開了愛與恨,看淡了情與苦,但是平湖靜月下的暗涌早晚會掀起驚天巨浪,她若沒有準備好,會被掀翻在岸上。
她以爲她不愛石鳳岐了。
她只是以爲她自己不愛了。
當她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她覺得她很害怕,因爲她好像,不知道怎麼去愛他了,不能像以前那樣勇敢無畏,也做不到像以前隱忍不言,感覺,怎麼都不合適。
石鳳岐陪她蹲在地上,看她哭得跟小孩兒似的,止也止不住,都快要背過氣兒去。
他看着有些心酸又有些好笑,捏着她的臉:“不愛我就不愛我嘛,我都沒哭,你怎麼哭成這樣。”
魚非池別過頭去不看他,一邊哭一邊罵:“你讓我喝你的血,你好惡心!”
“好好好,我噁心,別哭了,再哭下去你得把南九引過來了,當心一劍把我斃命啊。”石鳳岐拉起她,擦掉她臉上的淚水,無奈道,“那你該怎麼辦呢,非池。”
魚非池彆着頭不看他不說話,她
不是真的覺得噁心,她是覺得難過,特別特別的難過,充滿了無力感與絕望感的難過。
“好了,我……”石鳳岐話未說完,一頭栽倒在魚非池眼前的地上。
魚非池連忙抱住他,大聲喊着:“南九,南九!來人啊,南九!”
他的嘴脣青白,臉色也很白,修長的手指骨節凸出來,眼窩深深陷下去,他是一個十足的病人模樣,魚非池從來沒有見過石鳳岐這麼脆弱的樣子,脆弱到一個三歲的孩子都可以殺了他。
魚非池給他胸前的傷口上了藥,拉好衣袍,再輕輕替他拉好被子,看了他許久之後,魚非池低沉的聲音說:“遲歸,滿霖,你們兩個跟我出來。”
魚非池從來不叫遲歸的全名,從來都是阿遲,阿遲。
南九心頭一驚,連忙跟上魚非池站在她身後。
遲歸笑看着魚非池,眼神清亮,笑容天真:“小師姐,你答應過我,不會再愛他的,你答應過我的。”
魚非池望着他這張天真無邪的臉,還有純淨透澈的笑容,她問道:“滿霖給我換藥,還在藥里加了血,我不懂醫理看不清問題來,但是遲歸你每日替我送藥,你一定知道這裡面有問題,你沒有告訴我,也沒有阻止他,遲歸,你想看他死。”
“對啊,我知道滿霖把藥換了,雖然她精心的配了方子,熬出來的藥味道與我配的差不多,但是我還是知道,她換了藥方,加了石鳳岐的心頭血,很濫俗不是嗎?好像他加幾滴血,就能挽回你一樣,小師姐,你說他是不是癡心妄想?”遲歸依舊笑得天真,帶着無辜的表情。
“你明知他換了藥,明知他這麼做於事無補,爲什麼不告訴我?”魚非池繼續問道。
“並非於事無補,他那方倒是挺神奇,配的藥材也很特殊,心頭血這種東西雖然又噁心又濫俗,但的確是個好藥引,對小師姐你的身體大有好處,既然他自己願意,我幹嘛要攔着他?小師姐你喝完藥對身體好處便可,又何必理會這藥是怎麼配的?我給你配過那麼多方子,你也沒問過我用過哪些藥村不是?”
遲歸說得理所當然的樣子,就好像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完全沒有任何非得提起的必要性。
他一言一行,一笑一語都與平常一樣的語氣,帶一點點無辜,帶一點點天真,他就像是根本沒有在意過,石鳳岐可能因此而死。
“遲歸……他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魚非池有心痛地看着這樣的遲歸,熟悉又陌生的遲歸。
“他做過啊,怎麼沒做過?如果不是他,小師姐你現在依舊好好的,既然是他把一步步害成這樣,那他爲之贖罪也是應該的,小師姐你不是最講道理嗎?爲什麼在他的事情上,你這麼不講道理?”遲歸笑問道。
“遲歸……”
“你答應過我,不會再跟他在一起的!”遲歸的聲音突然高了一些,壓住了魚非池的聲音:“小師姐,你答應過我的!你從來不會騙我,對不對!”
魚非池從來沒有答應過遲歸什麼,是遲歸以爲自己答應過他。
“取心頭血爲藥引的方法,是誰告訴他的?”魚非池看着遲歸,也看着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滿霖。
“這很重要嗎,小師姐這重要嗎?不就是一個藥引,如果小師姐你需要我可以給你啊,心頭血而已,活着的人都有,你爲什麼要在意他啊?小師姐,你看着我,誰爲你取心頭之血你就爲誰落淚是嗎,我可以給你啊!小師姐!”
遲歸的表情有些猙獰,像是緊張,也像是害怕,還像是憤怒,這複雜的表情聚集在遲歸臉上,讓他的神色顯得極是扭曲,額頭上的青筋都高高爆了出來。
“遲歸,這不是誰的心頭血的問題,是設此局的人,心思太過惡毒。”魚非池看着他,一字一句問道:“遲歸,這一局,是你設的嗎?”
遲歸似是被魚非池這樣的眼神所傷,踉蹌着退了兩步,受傷的眼神看着她:“小師姐,我要殺他有一萬個機會,我犯得着這樣嗎?我在你眼裡,就是這樣的人嗎?”
“那麼你只是旁兇了,幫着瞞過了我。”魚非池的語氣未有軟化,遲歸在這件事上,難辭其咎,她看向滿霖:“你呢,爲什麼要這麼做?”
滿霖從頭到尾站在這裡都沒說話,既沒準備跑也沒準備怕的樣子,就這麼站着,就這麼看着,清麗的眉目都不曾動過一下。
聽到魚非池問她,她才擡起頭來看着魚非池:“魚姑娘,你相信這世上,有最純粹的恨嗎?”
“你說什麼?”
“我說最純粹的恨,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你也很好很善良,可我就是恨你,恨你的善良恨你好,不是嫉妒也不是恩怨,更不是因爲你曾經對我的求助視而不見。就是恨,乾淨純粹,沒有理由,無緣無故的恨。”滿霖一開始是笑看着魚非池,然後聲音漸漸變得陰冷,看向魚非池的眼神也變得幽森。
“我恨你提前認識了南九,我恨你美麗的容貌,我恨你滿腹的才情,我更恨我自己的卑微弱小,恨我不夠資格讓南九高看一眼,恨我無法從你身上把南九的眼光搶過來一點點,我把我對自己的全部恨意,一併拿來恨你!”
“我恨你,所以我要毀掉你喜歡的東西,要讓你痛苦,跟我一樣的痛苦,還有什麼比陛下的死,更能令你絕望呢?”
“我殺不了他,除非我讓他自己殺了自己,他會爲你而死,心甘情願,我只需要讓他看到去尋死就可以,心頭血的藥引的確是我讓他看見的,記在一本雜書上。”
“好可惜,居然還是讓遲歸公子看出了破綻,果然我的醫術不夠精湛,露出了把柄,不過遲歸公子沒有說破,魚姑娘你爲什麼要撞見呢?爲什麼不能讓我把我的恨意全部報應在你身上,讓我親眼看着你絕望與痛苦?”
滿霖的神色帶着古怪的笑意,幽幽發冷,看着魚非池的眼神有如毒蛇,像是下一秒就會吐出信子來一口咬在她脖子上,要了她的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