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中間破碎了一大塊,而甘露殿臺階上站着的驍騎衛兵中,有兩隊人馬衝向了城門,站在破碎的洞口外,與魚貫而出的羽林衛纏鬥在一起。
含耀門被破開的洞口也不過是僅能容兩人同時通過,驍騎衛在這頭揮下的刀刃,也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羽林衛的突入。羽林衛不得不放棄先攻,決定將含耀門整個撞碎開來。
薛菱道:“袁太后呢。”
殷胥坐在另一把胡椅上,道:“她早派人出去,這就該到了。”
含耀門發出一聲吱呀的巨響,時隔幾十年,它再度倒塌,砸落在地面上,蕩起一片塵埃。幾個躲避不及的驍騎衛,被近兩尺厚的巨門砸中,連一聲慘叫都未來得及發出,便鍥死在一身扁了的鐵甲之中。
一羣踏過木門的羽林衛心中暗自感嘆這城門的厚度,他們涌入甘露殿前廣闊的空場之上,隊伍匯聚列陣,擡起□□朝甘露殿上進發。
□□頂端閃爍着銀光,他們的槍尖很快的就與驍騎衛相接,刀槍纏鬥在一處。
這金屬相撞之聲彷彿是戰役拉響的號令,幾乎同時,甘露殿的兩側,忽然涌入不到千人的黑甲將士!
那標誌性的黑甲,使人一望便知是賀拔家營之兵,但賀拔慶元卻並不位列其中,左側突入羽林衛中的將軍是個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袁太后果然也提早留有後手,當年賀拔公扶持中宗還朝,如今也再一次派兵助殷氏皇廷。
人數雖少,賀拔公也未曾露面,考慮到這些年賀拔公反覆遭遇的不公,殷胥已經算是心存感激了。
兩方黑甲士兵雖幾百人,戰力卻不是常年在大興宮外朝的羽林衛可比的,一瞬間羽林衛的隊形就被衝散,只是畢竟有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含元殿右側的城門也被衝開,又一批羽林衛涌入寬闊的廣場上。
黑色的星星點點身影更像是混在沙子中的芝麻,人潮幾次反覆涌動,就很難在夜色中找尋到他們的顏色了。臺階下往常安靜到凝固的空地中,滿是刀槍交錯的刺耳聲音和嘈雜的吶喊痛呼。
血濺銀甲,廣場上厚厚積雪被踩成一團混着血污的髒灰色,泥濘不堪。
越下越急的鵝毛大雪,就算像是白刷子一般想要覆蓋眼前的混亂場景,但髒污迸出的速度遠勝於覆蓋的速度,白雪遮掩的力不從心。
殷胥看不清外頭的景象,他甚至心煩不堪想要掀開眼前雪簾,依稀中看着逼到臺階下的擡起了箭矢,喝到:“關門!備好盾!”
在門後預備好的衛兵立刻合上木門,門軸吱呀作響,驟然合死,將風雪擋在門外。近一人高的長鐵盾立在門後,整齊劃一拖動在石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與此同時,門外驟雪中,一排排箭矢便劃過了驍騎衛的頭頂!箭尖刺穿雪花,釘在了甘露殿雕有山水龍鳳的木門上,偶有幾支勁矢力道穿透了門板,叮叮噹噹打在鐵盾之上。
殷胥紋絲不動,但從裡頭可看到穿透木門的密密麻麻箭頭,薛菱道:“實在不行就撤。左龍武軍在內城,早該到了卻拖到如今,怕也是選擇了中立,或去封鎖了城門。”
門外箭聲如雨打芭蕉砸在門板上,屋內空曠,聲音更是迴盪的好似春雷。
殷胥道:“該來了。早先就留了兩處宮門,長安的守軍還不至於會被連正臉都沒露過的行歸於周收買,我們在明也有在明的好處。”
他話音剛落,一枚箭矢從鐵盾之上的空檔□□入屋內,箭頭砸在側面無人的石地板上,迸出一點火花。宮內幾個隨侍的宮女驚叫了一聲,連忙避開,就在這之後,殷胥聽到了外頭傳來陣陣馬蹄聲——
不許走馬的內宮內,如擂鼓般密集的馬蹄聲從不遠處靠攏而來,
殷胥如今在嚴絲合縫被射成了刺蝟般的甘露殿內看不到外邊,但當他聽到馬匹衝殺入人羣的聲音時,也明白他安頓在長安城外的兵雖遲卻也來了。
之前他身份畢竟是端王,駐兵入長安城內不但將自己的勢力暴露在衆人目光下,也實在是不合規矩。但如今,這幾萬兵力進入了大興宮後,就不可能再離開了。
殷胥聽見了守在門前的驍騎衛朝下走去,與騎兵圍合的聲音,外頭戰場迸出短暫的一陣激烈,隨即無力下去。
一部分騎兵下馬後從側面臺階登上甘露殿,在一片雜音中叩門道:“薛妃娘娘可在,端王可在?”
屋內的驍騎衛戒備的打開門,外頭的金吾衛大將軍一身明光甲站在門外,朝屋內拱手:“臣來遲了。”
宮女們率先鬆了一口氣,她們奔跑着將兩側的燈燭銅架點亮,殷胥起身道:“可有讓北駐軍將長安各個城門封鎖。”
金吾衛大將軍是前任朔方大營主帥莫天平,年紀只比賀拔慶元小几歲,他鬚髮斑白,一身嶄新鎧甲踏入甘露殿內,道:“正是爲了封鎖長安城,才耽誤了時間。金吾衛也已經接手掖庭宮在內,大興宮的全部十座城門。”
羽林衛的兵力前來,殷胥雖吃驚卻覺得能應對,他怕的是長安周邊駐軍生變,或者行歸於周還可能再有城外增援逼宮,於是封鎖長安城是第一步。
下一步便是要縮小這個包圍圈,封鎖大興宮,金吾衛確定了羽林衛無處可逃後才進入甕中捉人。
殷胥從來不缺勢力相隨,畢竟自從兆離開長安城,薛菱掌權已久,他作爲皇子中力量最穩固的一支,有太多人想沾此從龍之功。
不論行歸於周到底能籠絡多少賣命的家族,但仍然有一大批家族不在其中,他們絕不會輕易放棄這個十幾年碰上一次的躍龍門的機會。莫天平與很多人都希望自己也能隨着洗牌而水漲船高。
就算是行歸於周內部,也必定分出個三六九等,有的是爲其賣命卻未必能撈到多少好處的世家,他們或許不敢背叛行歸於周,但也不敢在兩帝交替的時期當出頭鳥。
他們在等,等行歸於周內的大世家隕落,或等着新帝向他們拋出更好的條件。
莫天平站在殷胥身側,正彙報着長安城幾處衛軍曾對他們有過阻撓,殷胥雖聽,卻沒有當真,這時候的這段話,對於莫天平來說是排除異己的好時機,不過三分可信罷了。
終於眼前如刺蝟般的幾扇門被打開,幾位金吾衛中的副將躬身向殷胥行禮,外頭驍騎衛、賀拔家兵與金吾衛一同在將臺階上的屍身拖下去。鐵質的鎧甲拖動在石階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外頭的雪地一片混亂的髒污,更像是黑與紅被雜亂的塗抹在白鹿紙上。
臺階的右側,有一小部分人被卸掉武器活捉,莫天平道:“崔家長房那位中郎也在其中。”
殷胥掃了一眼:“距離今日應有的大朝會還有多久?”
跟在後頭的耐冬道:“再過兩個時辰,朝臣就該入宮了。一般若天氣不適宜,會在這時候通知到各家的門房了。”
殷胥擡眼:“那崔歲山就還能再活兩個時辰。你命人通知下去,聖人雖駕崩,但大朝會仍要舉行,有必要商議今後的事宜,將今日之事說個明白。”
他想了想,叫耐冬湊過來低聲道:“今日朝會本就有崔家三郎,讓龍衆的人遞消息去,順便與她說一聲,我平安。”
耐冬微微怔愣,隨即點頭:“是。”
殷胥這才後退半步,直起身子道:“從今天起,你該擺正自己的位置,我不打算啓用老奴,你雖年輕,卻該擔得起這個位置。”
耐冬怕是也未曾想到當年他受幾方脅迫刺殺那個癡傻皇子,如今卻能走到這一步,他躬身行禮,扯了扯嘴角:“是,奴先去做事了。”
殷胥望了一眼屋內沒有跟出來的薛菱,與莫天平走出門去道:“含元殿內狀況如何?可抓到睿王了?聖人如今在何處?”
莫天平道:“我們發現含耀門被擊破決定先救您,對於含元殿的動作就晚了一步,部分羽林衛挾睿王朝東側逃去。先帝的屍身被留在了含元殿內,已經叫御前的黃門前來。羽林衛之前在東側點火,那裡靠近太子東宮,怕也是爲了可以在滅火的混亂時趁亂而逃。但東側城門已經提前封鎖,他們逃不出去的。”
殷胥望着燈火昏暗的含元殿,冷聲道:“不論生死,儘快找到睿王。”
他一步步朝下走去,幾位黃門湊過來,殷胥轉臉道:“命崔式、崔南邦、賀拔慶元、尤朝提前進宮。萬春殿還沒滅火,叫他們到甘露殿側殿來。”
他每走一步,都在安排着事情,宮內的內侍官與驍騎衛的軍官湊在佈滿血污的石階下,聽着他有條有理的處理着這座被打殘了一半的宮廷。遠處的東側的宮廷,靠近太子東宮,濃煙還在滾滾,殷胥心裡實際也沒底,他前世也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如今兩條腿好似被凍得太久,已經隱隱發麻。
他也恐慌,但他不畏懼經歷,每一件事情都在教給他如何應對下一次,早晚他會無所畏懼。
在殷胥身後,昏暗的屋內,薛菱坐在胡椅上,聲音似乎極其疲憊:“林憐,你的兒子被捲入了不該捲入的事情中,軟禁他是爲了保護他,自他被驍騎衛的內應帶走,就不太可能有活路了。抱歉,我未能守住諾言,但他非死不可。”
林皇后坐在地上,她也沒有動,雪光映的她臉上有半透明的光澤,如同黑色水底的一塊玉。她開口道:“我知道。他被人帶走往東逃了是麼?請許我去找他吧。”
薛菱沉默了一下,她知道修出了事,林憐怕也是不想活了:“我叫紅闌殿的下人陪你去。”
林皇后起身,薛菱忽然特別想找個可以訴說的人一般,不合時宜的開口道:“我一手掌控權柄的日子也就到今天了。”
林皇后適時做了這個聽衆,回過頭來:“胥登基後,你不打算插手朝政了麼?”
薛菱道:“如何插手?再做下一個袁太后,鬧得你死我活?胥很有主見,他怕是也容不得我,我或可做謀臣,不可做政客。”
說一說,他聽則聽,不聽也罷,做個閒養宮中的門客。
但若再用權力,逼迫殷胥去認同自己的政見,這個脆弱的大鄴顯然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林皇后大抵明白權力這種陷阱,多麼容易撕裂親情。更何況殷胥與薛菱之間,也算不得上有多麼深厚的親情。
薛菱道:“我常常想,若我能投胎成朝臣該多好,做殿尾那個小官也好,至少我有前路,我能去光明正大的爲臣,去發表政見去爭。”
她說罷,本還想開口,卻住了嘴,覺得自己這感慨太情緒化,揮手道:“你去吧。”
林皇后點頭往後退了幾步,一福身如同她當年進府時行禮,猶豫了一下,終是道:“你的才能,與權力無關。你一定能顯露出來的,我常想讓你這樣的人嫁入殷家,或許本來就是上天來拯救頹勢的殷姓,只可惜那人不敢用你。但胥或許不會bu那人的後塵。”
薛菱不禁莞爾:“真如當時所說,就憑你這張嘴,想弄死你,我都下不了手。”
林皇后幾步將自己身影退回燈後的影內,面容不清,眼裡有點點幾不可見的亮光,她道:“振衣笑赴千塵浪,濯足醉踏萬里流……望君珍重。”
她轉身朝側門而去,幾個宮女跟上了她單薄的身影。
而在奔向東宮方向的羽林衛中,一個人還揹着清醒過來卻表情癡傻的修。
他們穿過無數正推着水車滅火的宮人,那些宮人專心滅火,就算有誰注意到了他們,也沒敢開口。大興宮被燒的很嚴重,火勢雖因大雪沒有如預料般蔓延到中宮主殿,卻也焚燬了四分之一以上的面積。
羽林衛本來打算以這場火作爲最終的手段,但這場讓人連眼睛都快睜不開的大雪,也只能讓人怒罵天意。最前頭那個揹着修的人跑過了一處宮殿,這處火勢太旺,甚至宮人都不敢迎其火勢而上,遠遠避開去了他處,只能讓這座宮殿燒到自然熄滅。
揹着修的羽林在無人處回過頭來,道:“咱們不可能將睿王帶出宮去了,前一種計劃顯然行不通,兆已被打成叛軍,無論如何怕都是不能如翕公之意,端王必定要登基了。”
其餘幾十個人也停下來:“那還有別的計劃麼?”
那人道:“就是讓睿王屍身難尋,對外稱作行蹤消失,生死未卜。咱們在宮外捏個假睿王出來。假睿王不必露臉,找容貌相似之人遠遠撐過場面便是。當然於翕公而言,這還都是未定的事情,但咱們要提前留個引子。”
其餘人道:“那孔統領的意思是……”
被稱作孔統領的男子道:“快點動手,這裡燒的正旺。將他外衣和一切能辨別身份的東西扒下來,咱們隨身帶出宮去。他已經傻了,不會反抗了,你快點動手。”
幾個人三下五除二,將睜着眼睛卻不知該作何反應的修脫得只剩下幾層中單,他們將其餘東西捲走,若真的有捏造假睿王的打算,這些東西都可以用來證明身份。
修雖神志不清,但躺在雪地中的他身體卻能有反應,雪水溼透他的衣服和頭髮,他瑟瑟發抖。
孔統領拽住了他胳膊,命其它人拽住了他的腿,將他從地上拎起來道:“放心,你一會兒就不會感覺冷了。”
修瞪着失神的雙眼,就這麼被其餘人扔入了劇烈燃燒岌岌可危的宮殿內,身影轉瞬便被吞噬在燎人的煙火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作者說些什麼好呢……
唉百合無限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