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棋院的賽事被重視,似乎跟聖人的愛好有關。
聖人顯示出很支持棋院的模樣,棋院內各個先生開始顧着勁兒把對弈鼓吹成少年天才的橫空出世,崔妙儀作爲棋院中唯一的女孩兒,以最小的年紀在棋院賽事走到了最後。
雖然這比不上六弈有各類頭銜,但大多都是十幾歲未來棋界的冉冉新星,崔妙儀也漸漸被各家知曉,又有曾經爲棋聖的翕公在前,被捧的相當高。
如今比賽僅剩四人,兩兩對弈後勝者進入決戰,崔妙儀對上的是熊裕。
若說崔妙儀畢竟是五姓女,早早有人注意,那熊裕則是今年最大的黑馬。
雖是熊茂之孫,但出身鄉野,開蒙非常晚,如今習棋也不過兩年多,卻又如此傲人的成績,他與崔妙儀棋風上的跳脫與準狠不同,他顯得穩紮穩打,老成綿密,每一步都不出奇卻也幾乎從不犯錯誤,計算更是有穩定精準的水平。
就算如此,熊茂根本對於這個孫子不管不顧,專心教養妙儀,熊裕的師父是棋院內另一位先生。
都是年輕生徒,此次棋戰中不許打掛,從前幾場預賽初賽的三番棋制度改爲五番棋,妙儀在兩日前步步緊攻,以讓人猜不透的跳脫和女子身份截然不同的狠厲強力贏得第一場棋戰。
今日是第二場,在入場前,棋手還都在長廊另一端的房間內休息。妙儀穿上了較爲正式的裙裝,把環髻摘掉,小大人模樣的挽了髮髻。
熊裕也在旁邊等待棋戰,遠遠看她的身影穿過長廊,呆了一下。
她……
原來好好打扮一下是這個樣子啊,真的像是長大了一樣。
畢竟兩人種菜養兔子,挖土爬樹掏鳥蛋,什麼都幹過,妙儀總是頭髮亂糟糟的,衣服上沾滿了灰,面上還有些陽光下清晰可見的小雀斑。她的相貌,看起來跟那個英朗倜儻的阿兄與跟仙女似的阿姐沒法比,然而年紀漸長,終於顯露出一點崔家二房優良的相貌來了。
如今的她算不上漂亮,但面上自然的紅暈,細長的睫毛,笑起來露出來的淺淺梨渦,她像是個純原生的女孩子,未曾有過任何修飾,神情動起來每個細節都充滿了生氣。
熊裕站在門內看着她在遠處不知道與誰說話,呆呆的想着。
有時候很難再把她當作幼時的玩伴了啊。
卻忽然看着崔妙儀踉踉蹌蹌的提裙朝外跑去,好似哭了出來,他連忙探出頭去,喊道:“妙儀,發生了何事?”
崔妙儀頓住腳步,回頭看他,面上兩行淚痕:“我要歸家,我要歸家!今日算我輸了,不……我不參加棋賽了,算我輸了罷!”
熊裕心頭一驚,還沒來得及問她,就看着崔妙儀拎着廊邊臺階下的鞋子穿上,急急忙忙頭也不回的朝棋院大門外走去。他剛要追上,忽然就聽見後頭傳來了一片譁然的討論聲:
“什麼賀拔慶元戰死了?那怎麼辦,叛軍是不是要打過來了!”
“說是崔家三郎也死在了鄆州,朝堂上都已經傳開了。她不是三言兩語都離不開阿兄,看來也未必能參加賽事了。”
崔式還在家中張羅事物的時候,看着妙儀明明應該參加賽事,卻乘着馬車哭着跑回來,他就知道這丫頭在棋賽前聽說了崔季明的事情。
妙儀跑的鞋子都快掉了,跑進二房的院子中,看着滿面淡定的崔式,抽噎的直打嗝:“阿耶——阿耶!阿兄他,阿兄他……”
崔式身後摸了摸她腦袋:“先把眼淚收起來,你阿兄還沒死呢。”
崔妙儀擡起臉來,滿臉受驚的呆滯:“可是他們都說、都說賀拔公的部隊全軍覆沒了——”
崔式:“但是你阿兄被人救了。”
妙儀簡直就是傻眼了,卻也鬆了一口氣:“真的麼?那阿兄什麼時候回來!他是不是受傷了?嚴重麼?現在在哪裡?”
崔式半晌道:“你阿兄雖不死,卻不能再回長安了。我思前想後,崔家二房受到報復的可能性太高了,我不怕,但是你……我之前問過了熊先生,他說有位可謂棋聖的人物在北武當山上開棋院招收門生,我決定送你去避兩年。”
妙儀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崔式道:“崔家二房勢力單薄,行歸於周殺你阿兄,顯然也是報復。我既然說不逃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前去雲遊四海,更何況如今山東戰亂、建康動盪,我也沒有四海可以去遊,我留在長安,若是兩三年內風波能過去,便將你和你阿姊都接回來。”
妙儀這會兒才明白:“阿耶你不走麼?那阿兄要去哪裡?!他跟我們一起麼?”
崔式嘆道:“你阿兄,從小便不是要旁人給指路的那種人,他自己會自有路子可走。你準備收拾東西吧,我命崔家護衛送你去我記得那位先生名叫李信業,當年翕公爲棋聖時,可惜他被壓了風頭,如今年歲雖高卻仍然沒有放棄棋藝。這兩日你最好就不要離家了,挑時間送你去洺州,從洺州進山。”
妙儀緊緊抓住崔式的腰帶:“阿耶要我一個人走?我不要!咱們一家爲何要分離!”
崔式看着她面露恐慌,嘆氣道:“不過是暫時罷了,阿耶容不得萬一的差錯。一場棋院內的賽事不要也罷,你日後可是要爭奪六弈,不着急在長安出名。這幾日我要出去做事,你不要隨意離開家。”
崔式心中還有很多事情,只得溫言安慰她幾句,匆匆離開了崔府。
而在宮中,殷胥一直不肯信這個傳言。
那種不信,幾乎成了此刻僅存的信念,山東境地的軍信都將以最快的速度往長安送來,然而幾天到他手中後續的消息,全都是關於鄆州那場戰役的慘狀。
李治平用幾萬兵力設局埋伏。
無一生還。
屍山屍海堆在鄆州城門外。
他得到的盡是這樣的消息。
而行歸於周也遞來了一些消息,比如言玉也去往了鄆州城附近,他並沒有找到崔季明的屍身,帶着一匹金色的戰馬離開了山東往南方去了。
比如賀拔慶元手下的兵力,由於被盾陣圍攻,幾乎沒有幾具屍體能識辨面目,如果崔季明死了,也找不回來了。
比如鄆州城再遭圍攻,山東內境幾州聯合反叛李治平,打算各自畫地割據。李治平逃遁離開鄆州,如今身在何處未知。
消息越多,就像是一幅畫的細節被一點點勾勒,他就算妄圖去相信,現實也逼的他不得不去明白鄆州發生了什麼。
賀拔公都不在了,崔季明很難活下來。
這樣真正可謂無一生還的戰役,在歷史上也是幾乎聞所未聞,就算是項羽帶八千子弟渡江而西,自刎前所謂無一人生還也未必是真的。
殷胥知道,這或許跟賀拔慶元手下人的秉性有關,涼州大營的士兵從來都是不會拋下戰友,若無活路便以一人之身奪敵方三人性命,以重傷對方爲唯一目的。
因此三州一線打仗,幾乎是要不然傷亡極小全面勝利,要不然就是損失十之**卻將多幾倍的大軍也打至傷殘。
他幾乎沒可能見到她的屍身了,聽聞只有賀拔公將屍首返還,其餘大鄴士兵則被一把火燒在了鄆州城外。
他不信……怕是也要信。
可是他仍然盼着哪一天崔季明偷偷溜回了長安,臉上可能還帶着傷疤,揮舞着胳膊蹦到他眼前。
他盼着哪天有一封信送到他眼前,上頭是某人龍飛鳳舞的字體,寫的全都是她歷經千辛萬苦脫險的過程,最後再來一句總不正經的調笑。
殷胥已經不知道多少夜沒能睡着,他只覺得一閉眼便是鄆州城外的慘狀,以他單薄的想象力,都可以通過那些軍信中觸目驚心的幾行字,想出當夜血肉橫飛的戰況。
耐冬也勸過,那些事情遠在天邊,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他若是垮了,有的是人會笑出聲。殷胥也明白這個道理,可理智是很難戰勝這種對於她身死的恐懼的,他一直將關於她身死的一切想法阻隔在門外,但就是這樣隔了一道門,也讓他難以喘息了。
他命一切於此有關的消息,不論好壞,都必須第一時間送到他手中。
而就在收到這軍信的幾日後,耐冬在深夜悄悄推開了門。
殷胥直挺挺的躺在牀上,手裡攥着那玉佩,望向牀頂。他聽見推門的聲音,敏銳的轉過頭來,道:“耐冬,有什麼事?”
耐冬跪在不遠處,躬身行了個禮,似乎想說,卻又總想將說之前的沉默拖長。
他這樣,殷胥心頭更驚,猛地坐起身來,他穿着白色的中單,光腳踏在地毯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耐冬道:“賀拔公的屍身被前線的將士送至長安了。”
殷胥沒有說話,盯緊他。
耐冬半晌道:“從長安離開的崔式也回來了,還帶了一副棺槨回來,如今就停在崔家。”
殷胥腦袋彷彿被巨鐘敲昏,張了張嘴道:“不是說……找不見她屍身了麼?”
耐冬道:“具體狀況,奴也並不知曉。崔式似乎想將崔中郎安葬在萬花山,與其母團聚,畢竟身死的時日並不短了,或許明日天亮前就會下葬——”
殷胥打斷他的話,開口道:“叫人準備,即刻出宮!”
崔式知曉長安中也有不少人盯着崔季明身死一事,棺槨也是爲此備下的。他想了許久,在讓崔季明恢復女兒身與崔家的身份身死,或許崔季明會選擇後者吧。
她不可能會不想復仇的,不像是舒窈妙儀,她的才能便在於領兵打仗,然而卻只有這一行是最不可能容忍女子的。
更何況如今崔家倒了,鄭王怕是要緊接其後,不少世族因爲參與行歸於周,都怕是要站在大鄴的對立面。世家的傾頹之勢難免,且崔姓給她帶來了多少責任和掙扎……
若她不姓崔,縱然少了五姓在外的名聲與優勢,卻也給了她多少自由。清河本家族譜上,崔季明這一嫡子身死,就算以後她想恢復女兒身也罷,想去與誰做對也罷,沒有人再能指責得了她了。
崔式有時候也忍不住想,若十幾年前他有勇氣有能力,若能拋下這姓氏,當真去雲遊四海不問世事該多好。
只是崔式想着明日便下葬,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差錯,卻不料深夜之中,有人破了坊禁敲響了崔府的大門。
幾年前氣派的崔府,如今卻有些名存實亡的味道,管事慌不迭的跑過空曠的院落,手裡的燈籠顛的上下亂晃,燈籠的光也跟着他腳步散亂,他衝到內屋的崔式眼前:“式公——聖人,聖人來了!”
崔式驚了一下:“什麼?”
他從未想到殷胥會趕來。
他雖知曉崔季明應當是早早站了端王,在當今聖人登基前就有協助過他,但……
崔式又驚又疑。
管家還沒來得及去回報,就看着幾個身影已經穿過崔府的幾處院落,朝內走來。崔式只得出了主屋,外頭院落中,一座棺槨停在木臺上,殷胥一身寬袖長衣,正呆愣愣的站在棺槨邊。
崔家已經幾乎空了,聽聞崔式爲了避免風波,將妙儀也連日送出長安。
如今的崔府,甚至比不得前世最後幾年的將軍府啊。
崔式行禮,殷胥對他擺了擺手,手搭在棺槨的邊沿:“不是說……唯有賀拔公的屍身被找到了麼?”
殷胥面色慘白,雙眼黑的好似映不進光似的,崔式忍不住想起當日在朝堂上,聖人聽聞了全軍覆沒的消息,第一句便是“不信”。
崔式垂下眼去,道:“有人找到了她的屍身,送信前來。”
殷胥頓了頓,聲音好似就要隨風飄散:“是言玉?他去了鄆州找她了。”
崔式知曉殷胥耳目衆多,卻不知道他連這些事情也都知曉,雖是謊話,但這也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崔式點了點頭。
殷胥:“我能看她一眼麼。”
崔式擡起頭來,院內昏暗,只有幾盞燈籠,他面目並不清晰,崔式道:“聖人,大殮告成,棺已經封了。”
殷胥扶着棺槨,好似要站不住似的,他語氣實在是太平穩剋制,連崔式也猜不出他究竟是怎樣的情緒。半晌才聽着殷胥道:“也就是,我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了麼?”
崔式沒有說話。
他心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崔式很難說……眼前的聖人是否痛苦,他似乎感覺到了殷胥身上傳來的絕望,然而他卻沒有多的失控的動作。
或許是因爲崔季明與他關係甚好,他痛失摯友,失了主帥,山東一地有局勢如此不樂觀,剛登基便出了這麼多事,才覺得絕望吧。
縱然外頭有些傳言,但崔式知曉那是行歸於周散步來噁心聖人的謠言,他從未往情字上去想過。崔季明從來沒顯露出過什麼小女兒姿態,她狐朋狗友一堆,似乎看誰家兒郎都當是朋友……
殷胥語氣很理智,他又道:“剛剛的話,是我唐突了。式公見過了吧,她最後一面。聽聞……鄆州戰況極慘,許多屍首面目難辨……”
崔式有些不知何處而來的於心不忍,欺瞞道:“她只是受傷太重,但並沒有很狼狽。因爲她背叛行歸於周,李治平必定會想殺了她來震懾其他世家子弟。我本來以爲在賀拔公身邊她應該無恙,卻沒有料到——”
殷胥能感覺到崔式的欺瞞。
他想的卻是……崔季明的或許是死的很狼狽,她那股不要命的拼勁兒,不會讓她只是單純重傷而亡。或許她已經面目難辨,屍首不全了……
殷胥騰地起身,他似乎沒法再在這個院落內坐下去了,靠近這棺槨,想到崔季明沒了生氣滿身是傷的躺在其中,他就有一種將渾身凍的發麻的冰冷。
而他連家人也算不上,此刻她已躺在棺內,怎可能再開棺驚擾……
他完全沒有她死了的實感,然而事實卻在逼他看這個真相。
那扇抵擋現實的門已經開始咯吱作響,幾日下來,他自以爲可以挺到見她那天的信念再也撐不住,他不能再這樣欺瞞自己了。
崔式被他忽然起身的動作打斷了話語,他看向殷胥鐵青的臉色,還想開口,便看到聖人幾乎是轉身便走。
殷胥是連句話也忘了說,逃離這座空蕩蕩的崔府的。
躺在棺槨裡頭那個不會笑不會說胡話的崔季明,不是他的三郎。
他彷彿覺得背後有巨蛇在追他一般,小跑起來,幾乎是攀着車駕逃上了馬車,耐冬沒有想到聖人會顯露出狼狽逃走的樣子,他跟着殷胥登進車內,讓車伕準備回宮。
昏暗的車內,就看着殷胥兩袖擋在眼前,蜷進馬車深處的榻裡,連穿靴的腳都好似能縮進寬大的衣袍中,抖得如同秋風下的枝頭枯葉。
耐冬想開口,卻不知道能說什麼好。
她死的遠在天邊,靜悄悄的深夜回來,只留了一口他不能開的棺。
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戰死身前,沒有最後一眼最後一句話。連戰況都是從一張張紙片上得知,何其殘忍。
耐冬想着聖人畢竟年紀尚輕,再過幾個月才堪堪十七,如今就算大哭也罷。
遇見這事,怎麼哭都可以。
然而他卻沒聽到蜷縮的聖人哪裡傳來任何聲音,車輪骨碌碌作響,成爲了車內唯一的聲音,待車馬駛入宮門,停在最靠近內宮的一處宮門前,車伕下馬不敢催促,靜靜候在車外。
這一片死寂中,耐冬終於聽見了一點點細微的聲音。
那是殷胥無法控制的渾身發抖,好似獨自攀爬在寒冬雪地之上,牙齒磕出咔咔的聲響。
作者有話要說: 難免要虐九妹啊,明天繼續。
九妹估計要黑化了,雖然對待崔三不會改變太多,但是對待行歸於周可能就開始更狠起來了。
崔爹也不知道自己閨女和聖人有一腿啊,所以不知情之下,這樣的回答是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