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空韜的大軍在邢州集結許久,奚與契丹並不納入恆冀的大軍之中,他們更像是來分一杯羹的豺狼,遊蕩在恆冀軍之外,甚至對於空韜的指令也只是聽一半,搶掠分錢的時候倒是比誰都積極。
恆冀軍之中對這幫突厥部落的人雖然有怨言,但是他們現在在幾次小戰役中都體現出中原士兵難及的行動力,也使得他們不得不用這把雙刃劍。
就在於空韜的大軍跨越過邯鄲,七萬餘人的腳步踏的邯鄲周圍寸草不生一片泥濘的時候,早在一年前被魏軍攻下的相州,也出現在了於空韜眼前。
於空韜一直在緊縮,他還從來沒有從朝廷手中得到過一座城池,從相州出發的士兵又曾北上攻打他,打到他焦頭爛額,這筆賬他一定要算。
只是相州城卻靜悄悄的了。
他們凌晨起兵,跨越漳水,邯鄲是後備大營,相州面前把陣仗鋪開,眼前藍色霧靄中的相州卻沉靜的、沾滿露水似的佇立着,城門緊閉,城外駐紮的營帳全部收起。加高加固的城牆好似早早等待着他們的到來。
於空韜看着漸漸地深藍色城牆上頭火光點起,似乎又一排一排的箭兵用掌心抹去垛臺的露水,將持弓的手臂搭在上頭。
他倒是不太吃驚。聽聞這季子介手底下有一幫專門爲她打探消息的耳目,扮作商賈村夫、也拉攏各地的流民百姓爲他們傳遞消息。她就是通過這些事無鉅細的消息,來制定行軍計劃。而在她真正發出號令之前,就連軍中他最信任的獨孤、張兩位主將,也只知道個大概。
季子介打起仗來有千萬倍的細心和果敢,於空韜與他交手很少,聽到的傳言消息卻很多。而這樣一個連朝廷軍隊、官場都沒混過的外人攀附向朝廷,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對着聖人有多少諂媚,才得皇帝佞幸,手握大軍得意出兵。
於空韜竟忘了自己是叛軍又引突厥入境,先罵起別人諂媚。
然而當他的大軍攻向相州城時,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挖出來的護城河環繞相州,城牆上的士兵也心知有了護城河,他們大半的攻城器械都要改造才能用,就像是省着用箭矢似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射箭幾波,再下去替換。
於空韜四面圍了城,才發現之前季子介安頓在周圍的大軍蹤跡全無。
而他不知道的是,相州城內足足屯了足夠一年多的糧食,送走了城中部分百姓,備好了山一般的箭矢與兵械,幾座城門被用巨石堵死,兩耳不聞窗外事,什麼誘敵技巧也不中,就是一個字——耗。
攻城比守城難十倍。崔季明就要變成二十倍。
而於空韜還不得不打。他若是繞開相州,一是向南打衛州,離提供糧草的大本營邯鄲就太遠了。糧草道路容易被截斷也就罷了,軍隊若一半留相州一半打衛州,人數不夠哪個都打不下來;軍隊全跑走去打衛州,背後的邯鄲絕對會被從相州傾巢而出的將士給釜底抽薪。
二是向東打季子介的老家魏州。可魏州靠近運河,上游下游的城池想要援助一定很快,季子介或許也會在魏州設下層層羅網,保護他的大本營。
於空韜猶豫不決,先在相州城牆下紮營不動。不是他慫了,而是上次攻打太原城的經歷實在是太慘痛,他再很難去冒那種險。
手下的幾位將領主動請纓去攻打城門,於空韜隨他們去了,他們士氣滿滿,相州則跟個睡迷糊的獅子似的,慢吞吞的露出爪子,醞釀了半天才照臉狠狠一撕。被倒了穢物的護城河,城牆上的巨弩和連排鐵盾,裡頭冷不丁冒出來的箭矢,都使得幾波將領手下損失慘重。
而突厥人過來,他們可不怎麼會攻打城池,相州附近極其特殊,居然連個縣鎮都沒有,沒事可幹不能四處劫掠的他們只得日日在平原上閒逛。
而不過三五日,於空韜接到密探的消息時,打開一看,渾身冒出冷汗來。
他是認定了崔季明最想打邢州、卻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如此打仗。
冀州是魏軍的地盤突入恆冀的一個犄角,不論是怎樣的將領,都會以這個犄角爲中心,擴展旁邊的城池,而她卻從冀州出發,把犄角化作一柄窄窄的長刀,直直刺入冀州中心,好像不在乎補給、不在乎迴路,直指六百里外、同樣隸屬朝廷的幽州!
她這是要從中間,直直劈開恆冀啊!
於空韜冷汗之後,甚至覺得是信報有誤,她難道帶的都是不吃不喝的鐵人麼?
崔季明卻有自己的法子。
野外放養馬匹,是爲了讓它們沒有飼料的情況下,也可以脫離馬廄,僅僅靠春草維持,把需要帶的最沉重的馬飼料壓到最低。雖然這樣訓練淘汰的時間只有幾個月,但崔季明也沒想着用它們征服亞細亞,六百里的距離能堅持住,就是勝利。
所有的人只帶自己的口糧和箭矢,近戰兵器只帶橫刀,部分將士帶十幾尺長的突刺□□,還有一些生火器具,一切都是爲了行動。
崔季明手裡、一萬五左右的朝廷軍,一萬出頭的太原將士,有大概八萬左右的將士在黃河北線,人數並不多,而她帶走去直奔幽州的更少,只有兩萬左右。
然而她心中卻有了嚴密的計劃。
想要一刀劈開恆冀,必須要快,更要狠狠斬斷,避免他們在刀拔走後又粘連。
從冀州到幽州,她給自己設了六個節點,平均下來各自距離百里左右。兩座州城,四座縣城。
縣城大多沒有什麼牢靠的城牆,崔季明的騎兵神出鬼沒般殺入縣城,第一件事就是放火,以煙爲幕射箭,半個時辰以內急速撤走,而後奔向下一個縣城放火、射箭。
縣城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當奔到第二個縣城的放完火回撤的時候,直奔百里之外的第一個縣城。那時候已經過了一整個白天,軍探看着他們直直向北不回頭,必定會從臨時組織起的陣列中解散,開始組織滅火、收斂屍體,本來就有優勢的崔季明此時再回來,兩面入城,趕殺士兵。不必仔細搜查趕盡殺絕,擊潰他們即可。
這時候,崔季明和她手下兩萬騎兵已經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卻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們必須要趕往幾個時辰前放火的第二座縣城,如法炮製。這一次卻不能只是擊潰了,兩座縣城距離不遠,兩方指不定會聯手合兵,那樣背後就有了危險,對待這第二座縣城,她不得不要將士兵趕盡殺絕了。
崔季明還從未有哪次不肯接受俘虜,對於敵軍一律格殺的情況,她還記得這座縣□□字是下博,靠近漳水,很富饒。當看着連排的守城的士兵被推出去殺死,崔季明想着或許自己七老八十了,還能記得這座縣□□字。
等到處理了這名爲下博的縣城,已經是正午了,這也是這支十六七個時辰沒閤眼的騎兵們,第一次駐紮、休息的地方。下博的箭矢和糧草被他們所用,卻不帶走,崔季明的整頓休息只給了四個時辰左右的時間。
至此她的第一節計劃已經完成。從冀州出發的步兵只晚了半天,就在來的路上,她先爲他們清掃了道路,沿途這兩座縣城在她威壓之下已經喪失了出擊的能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冀州而來的步兵,用高頭大馬拉着無數的攻城器械從他們眼前走去,他們能告知的就是百里之外的瀛洲——關上城門!魏軍要來了!
由於於空韜爲了防止手下將士勾連背叛,各個州城雖然力量頗強,但各自聯繫卻很少。消息來了之後,瀛洲將信將疑,等到夜間,崔季明的兩萬騎兵擺足了陣仗橫隊出動,身後跟着高大的攻城器械時,瀛洲這才相信,就在崔季明眼前緩緩關上了城門。
崔季明也算是個老戲骨了,她特意讓騎兵在前頭急速向城門奔馳,趕在他們城門關閉時在停下,好似不敢相信瀛洲反應會這麼快一般退後一段。而後佯攻瀛洲,運作了幾個投石機器,一個多時辰的衝擊後敗退了。瀛洲的箭雨相當猛烈,打的攻城器械上都傷痕累累,步兵似乎準備並不充分,臨時敗逃,連攻城器械都拋下在了城外,騎兵也都遁走。
崔季明又開啓了不眠不休行軍模式,直接遁往下一個縣城,放火便跑。此縣城距離瀛洲並不遠,天氣好的夜晚,瀛洲城牆上都能看見那縣城的火光。瀛洲的叛軍看着他們攻瀛洲不下,就去佔據了縣城,也動了些別的心思。
從下博傳消息來的人,說這些攻城器械都是朝廷重金打造,送給魏軍的。魏軍既然帶不走,主騎兵隊伍又在攻打遠處的縣城,他們自然也動了心思——想要得到這些攻城器具!
於是深夜,瀛洲將士打開了城門,一部分人奔向了那些精良的攻城器械。
也不怪他們貪,主要是白日出現的魏軍數量不多,顯然沒有給瀛洲造成太大的壓力,他們還是有些無所畏懼的。
然而當他們發現那些攻城器具的輪子兩側,都被深深扎入地裡的木楔子固定,幾乎一個個連動也動彈不得,終於感覺出不對了。
而就在黑暗之中,如同鬼魅一樣無聲無息的鐵人軍隊,卻在此時此刻翻身上馬,齊齊殺向了打開的城門,除卻放火去的兵力,以一萬五的人數,擊潰了瀛洲。
崔季明的作戰方式其實並沒有什麼複雜的,說來說去不過是圍點打援和誘敵深入兩個法子,再配合上迷惑對手、給對方以優越感安全感,只是屢試不爽罷了。
還是叛軍之中,真正肯鑽研打仗、決意一輩子獻給戰場的人少了,想靠戰爭發家致富的人太多了。
她一路打的這樣迅猛,加起來不過三四天,她補充了幾日的口糧,卻並沒有佔據城池的打算。毀壞了瀛洲的城牆城門、殺死了主將和大批士兵之後,崔季明馬不停蹄的奔向下一個節點。這時候,恆冀才意識到形勢嚴峻,將消息遞給了於空韜。
崔季明卻沒有再像這樣攻打州城,而是擊垮了剩餘的縣城。畢竟此時距離冀州已經遠了,後援兵力已經不能有這麼遠了。路途上也有主動出軍的恆冀士兵,數量甚至是他們的兩倍,崔季明如她一開始計劃的那般,拒絕正面交鋒,先是一擊離脫帶着對方走,而後不斷用縱隊的輕騎兵分割他們,一邊遊走一邊作戰,也不允許對方主動離開。
這支恆冀軍隊是於空韜手下一員駐守內境的猛將率領,士氣強硬,他們主動想在平原上交戰,就是對自己的騎兵和陣法有自信,卻被崔季明這種猥瑣的放風箏流一點點磨掉勢力,想跑都跑不了。
若是老天爺能睜眼瞧,大概要以爲崔季明的騎兵是一團蝗蟲了。在歸義到莫州之間的平原上,扭動着飛舞着,小口小口的啃噬。兩支軍隊纏鬥在一起,化作一團黑雲,不斷的在平原上游走變換。崔季明訓練這種猥瑣打法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騎兵的分隊簡單粗暴,指令也容易傳達,這樣的讓隊伍分割合攏,她自己的將士不會亂了隊形,而以陣法和正面作戰爲主的恆冀軍,卻亂成了一團。
崔季明這團蝗蟲,生生吞下了這頭巨牛,拍拍馬屁股,只留下了一地的骨架。
利用恆冀這些年爲了行軍搭建的橋樑,預定的第八日,只休息了兩三夜,熬得幾乎要在崩潰邊緣,卻也興奮異常的魏軍,突破了幾道幾乎匪夷所思的防線,到達了距離幽州幾十裡的廣陽縣。
作爲大鄴在北方最重要關口之一的幽州,曾經卷入過行歸於周向北往突厥關外運送藤甲兵械的案子中。當初殷胥最怕的便是連幽州也加入,特意手書寫信給廣陽侯,求他這個當年駐守過幽州,如今已經閒賦在家種花養草的侯爺給搬了出來。
廣陽侯出來頂這局面,佔據幽州,如孤島一般抗爭着滄定恆冀,甚至幫忙攔截突厥,被幾方打得沒有辦法了,才退回在城內,死守幽州,甚至將恆冀勸降的來使扔下城牆。很大一個原因來自於他算是殷胥的姑父。
袁太后僅有的女兒,殷邛的阿姊青娘與宮中決裂,遠嫁幽州,廣陽侯與她成婚後似乎也想避免宮中紛爭,還年輕的時候就只領個閒職不再手握兵權,不過他在廣陽倒是頗有名望,而青娘嫁到廣陽後拒絕與太后來往,甚至連殷邛登基她都沒有露面。
這次中原紛爭叛亂,他們夫妻倆能肯露面,殷胥當真是鬆了一口氣。
而這時候,廣陽侯在幽州城內,見到了自稱朝廷而來的信使,聽到了兩條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消息:
涼州大營騎兵已經守住關口,距離幽州不過百里。而朝廷組建河關聯兵,主將攜兩萬騎兵,正潛伏在幾十裡外的廣陽縣。
幽州歷經兩年戰亂至今,終於有船隻到達這座孤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