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坐在屋裡,聽着喜玉急急忙忙來報:“當真是進不去。式公大發脾氣,院子都給鎖上了。那麼矮的圍牆,三郎也不是出不來,只是式公在氣頭上,三郎也不敢亂跑。您就別急了,等上兩天。式公說是不要官職了,可春闈的事兒嘔心瀝血多久,他怎能說撒手就撒手,聖人也不會同意啊。”
舒窈坐立不安:“不單是因爲這個。阿耶真的是把崔季明從宮裡揪出來的?”
喜玉隱晦道:“您也能看出來式公的這態度,有些事兒……還不是提的時候。”
舒窈拈着犀角的茶盅,矢口否認:“誰說我要提了。他配得上麼?還沒怎麼着呢,我又——我又不喜歡他,離得這麼遠,正好得了的閒,否則他每天來,煩死我了!”
喜玉挑挑眉毛,就在原地笑着不說話。
舒窈讓她笑的羞惱起來,把茶盅一放,坐到遠遠的榻上去:“我又沒跟他認識多久,可跟三郎和聖人之間不一樣。我可犯不着爲他多費心!”
喜玉笑着上來收茶盅:“好,好。不費心纔好,省的跟別家娘子似的,一點□□整天在心尖尖上轉來轉去,沒三天兩頭,人先顯老了。”
話雖是這麼說,但當舒窈三番五次讓下人給崔季明送吃的都送不進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聯想到自個兒沒出路的日子,愁的一夜翻來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難得旬假,卻下起了雨,春夏之交,雨都是泛綠的,洛陽比不得程度那般溼潤,雨已經下的院內激起一汪一汪的薄水,卻仍給人感覺乾爽的、涼涼的。
舒窈本來是要出城去辦事的,只是她討厭下雨,薄底的鞋沒兩步就溼透,穿木屐又走起路來像鴨子,再怎麼能幹,骨子還是愛美又好偷懶的性子。
她長大這麼多年,不論到哪個宅子裡都是她管事兒。大到置辦鋪市、莊子的金銀流通,小到從莊子送來的當季蔬果還有多少存量,每天都連軸轉,腳不停,甚少有少女閒愁的時候,如今卻托腮坐在牀邊寫起了詩。
天色晦暗也讓人分不清時辰,喜玉出去忙來忙去屋裡也漸漸沒了旁人。舒窈垂頭着,卻忽然看着幾枚花瓣,落在了自己的窄箋上。今日下雨,哪能飄花入窗?
更何況這是桃花,她院中根本沒有。
舒窈猛地擡起頭來,就看着一隻抓滿了花瓣的手,從窗子底下探出來,在窗口晃着手往裡撒,手動製造落花之景。
她嚇了一跳,猛地起身,撐着案几探出頭去:“誰?!”
牀外有一道窄窄的無雨的空隙,一個人影就蹲在那裡,粗布衣裳袖子挽了起來,露出一截手臂,頭上帶的斗笠卻大了些,半邊淋在雨裡。斗笠上頭有幾根纏繞的新柳,水含在新柳嫩芽裡,綠的彷彿要滴油。
斗笠擡起,露出一張臉來,舒窈傻了,以爲自個兒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才夢見這個。
直到修站起身來,把張着嘴呆呆的撐着桌案的舒窈給摁回了原位,咧着嘴對舒窈一陣傻笑,她才喃喃道:“這是在洛陽。”
修:“對呀!我當然知道這裡是洛陽啊。”
他見慣了舒窈的聰明模樣,見她這樣呆,道:“你怎麼了啊?”
舒窈一下子回過神來:“沒、沒……你、你怎麼來了?”
修還在掏身上那個麻布小包,把裡頭粉的白的桃花瓣全都掏出來,攢在她桌案上,被她剛寫完連墨都沒幹的兩行詩都給蓋上。十幾個字兒裡,還寫着少女輕愁思念,下一秒就見到了人,舒窈竟心虛的先把短箋給倒扣在了桌子上。
修又把那小包倒過來撒,弄的她乾淨的桌案上一片狼藉,舒窈無奈:“夠了夠了——你還想幹什麼呀。”
卻不料從小包裡,掉出了個穿紅繩的漂亮石頭,舒窈好奇,還沒伸出手去看,修就使出了熱鍋裡夾肉的本事,一把就撈走了:“這個還不能給你。”
舒窈:“……你也沒幾個值錢玩意兒,先給後給,我都要裝作一臉驚喜,何必呢。”
修彎着身子站在窗外,舒窈跪坐在屋內,他兩隻手在乾淨不了多少的衣服上蹭了蹭,伸出手去:“嗯,你不覺得今天有點冷?”
舒窈紅了臉,拽住他兩條胳膊,將他上身往屋裡拽了幾分,這才鬆開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等着。哪裡有女兒家主動抱別人的呀。
修知道這算是同意,撲過來,幾乎是要把嬌小的舒窈從屋裡□□!
舒窈掐了他一把:“不許亂來不許亂來!”
修連忙鬆開手,舒窈差點摔在了案上。
她氣這個粗神經的人,心想着要是他能去跟她那個浪的沒邊的阿姊,學出來半分滴水不漏的撩,她也要乖乖投降——只可惜是個傻子!
舒窈拿起桌案上的扇子,又坐了回去,道:“四川到洛陽這麼遠的距離,爲何來了?”
她等着對方說出讓她心裡甜滋滋的回答來。
修撓了撓頭:“四川出了大事兒,軍機十分重要,他們左右思來想去,還是派我來的。我剛剛先進了宮一趟,把消息遞到御前纔來的。”
她一驚:“出了大事兒?!”
修面色微微一正:“南周出兵進黔中了,準備進川。蜀地雖難打,但南周可不是募兵,而是徵兵,手底下民兵數量難以計算。南周新皇帝登基以後,幾次行事都充滿了野心。本以爲南週會偏安一隅,然而他們似乎也意識到了和大鄴之間的差距,正在想努力拉平。”
舒窈震驚:“蜀地這幾年好不容易繁華起來,朝廷又是撥了不知道多少錢來幫着修橋修道的,這樣一打……什麼都要完了。”
修:“幸好你提前回來了,否則還真不知道怎麼辦。”
舒窈感慨了一番,卻也忽然發現,自己沒找到想聽的理由。她扁了扁嘴,不過這理由倒是很合理。一偏頭,纔看見他身後背了個大包裹,道:“這是要送到洛陽來的東西?”
修應了一聲:“嗯,給你的。”
他把那行囊擺在了她桌上,開始往外掏東西:“這是那姓沈的掌櫃給你帶的賬簿,說是怕真打進蜀地被人毀了。他不走說是南周有一大部分人要衝着你的船廠和家業來,他想守着。雖然我討厭他,但是這說法倒真算是個漢子。”
舒窈正在翻開,忽然擡頭:“你討厭他?爲什麼呀?”
修本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看見她這樣茫然地問,又不好說了,偃旗息鼓找了個別的由頭,小聲道:“就是覺得他面相不好。不說他不說他,我又去了趟你在成都府的宅子,那些下人說這些都是你常用的,也讓我帶過來。這是你喝茶的杯子,這是你梳頭的篦子,這是——”
他就跟撿寶去似的,林林總總帶了一大堆,舒窈有些臉紅,連忙拿袖子掩起來:“帶着個幹嘛呀!真是的……不過你背了一路,也怪辛苦的,是該獎勵你。”
修高興的就差伸舌頭了:“獎勵什麼呀!”
舒窈拿團扇掩脣,本來思索着,忽然不知道怎麼的,想起來崔季明說過的話,竟臉紅起來。阿姊說她可早早……跟那誰親過了,那她是不是也到了那個時候呢?會不會太早了,會不會太過了?
如果他也這麼想,也並不是不可以。
舒窈猶猶豫豫,跟小孩兒似的,不自主把扇子的薄薄上沿搭進脣間,那牙齒咬了咬,想出了矜持又不太隱晦的說法:“那你想讓我獎勵什麼呀?”
修本來沒有多想,滿腦子都是見到她的高興。卻只見着那扇沿讓她咬着,竹子勒出的扇骨,她輕輕一咬好似都能碎了掉渣,轟的一下子紅了臉。她又問,他卻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第一次去擁抱她,也是因爲自己不受控制的腦袋,引來她好一陣亂掐。
他那時還以爲自己太唐突了,修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分不清她是生氣還是歡喜,總是做錯了事情。滿身的膽子,隨着秦師走南闖北練出來的氣魄,此刻都煙消雲散,滿心膽怯。
舒窈道:“說呀,你想要什麼呀。”
她鬆了口,扇子邊沿留了一點點脣脂的顏色。
修站直了身子,噎了噎:“過幾日不下雨,我們出去玩吧。”
舒窈撥開花瓣,坐在桌案上,隱隱有點失望:“嗯,那也算獎勵呀?”
修憋紅了臉:“唔。我這都是、都是我該做的事。”
她是個善於感受到別人情緒的人,看他臉紅,自己也臉紅起來:“……你、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修撐着窗框靠過來,不敢看她:“你說呀,我聽着。你想說什麼?“
舒窈鼓起勇氣,她覺得自己說的話,估計能讓她自己後悔難受失眠幾天:“我在想……你到底……有沒有想要親我?”
修瞪大眼睛,舒窈仰着臉看她,兩雙眼睛錯開,忽然修轉身就往院內跑去。
舒窈大驚:“你跑什麼呀!至於麼?!”
修衝向了院子裡鎏金的水缸,四個水缸蠲滿了天水,上頭蒙着極其輕薄細密的絹,雨水就這樣落入缸中,被細絹過濾,留下的慢慢沉澱,舒窈常拿來煮湯煮茶用。他衝過去,掀開上頭固定的絹布,拿兩隻手捧着喝了一把漱漱口,居然又這樣遠路衝了回來。
外頭雨已經大了,來回一趟,他急的像是要撞上沿路每一顆水滴,整個人像落水狗似的衝回了窗前,結結巴巴道:“我、我有想來着!”
舒窈讓他一番傻里傻氣的動作驚的笑出來:“你這是幹嘛呀!”
修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舒窈緊張的抓着扇柄,跪在桌案上,擡臉微微垂下眼去。修抓住窗框,躬身低下頭來,也不知道是誰先向誰靠攏,大概因爲兩個人都不敢睜眼,脣稍微錯開的撞在了一起。
舒窈一哆嗦。這跟她想象中不一樣,好像是什麼大不了事。
然而感覺不單單來自於脣,更重要的風和雨的味道,他極其用力的雙臂,還有這背後的意義。她嚐到了一點舊年雨水的甜味,渾身好像雨水兜頭打來,冷熱難知。
修微微擡起臉來,不敢說話。
舒窈不敢睜眼,本來想掐他一把,手擰上去卻又送開來,沒了力氣似的從他脊背上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