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裡日子清苦,大家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也都抱着團活到了現在,忽然有個年紀又小又沒本事的,因爲上頭娘娘隨意一點就飛黃騰達了,這幫孩子們論誰也要氣惱。
柘城這般不舒服的諷他,倒也合情理。
“大家都是要離開這裡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有別的娘娘把你接過去呢。”嘉樹說道。
柘城冷哼一聲:“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不跟你們似的,隨便趕着個女人就喊娘!宮裡頭那些低等嬪妃,好多估計都不一定比我大多少呢,自己日子都過得不好,還能顧着我們啊。你可是跟了皇后娘娘,做了嫡子哪裡能一樣!”
嘉樹不服的又去頂嘴,卻信誓旦旦道:“我絕不會忘了大家每個人的!”
這倒說的是真心。
三清殿雖然很空曠,但大部分地方都是用來修行,講究的是“清靜無爲”、“離境坐忘”,你皇子們的住所被侷限在一塊小小的側院內。三清殿內也是不許出現煙火的,要是做飯都要在三清殿外弄好了再送進來。
幾個照顧皇子的宮人是不許做飯的,飯菜必須是由外頭管飯的婆婆送來。
可給管飯的婆子知道三清殿幾乎被整個大興宮遺忘,便做飯也做的很敷衍了,飯菜給量越來越少,不單是冷食,後來甚至還有發了黴的蒸餅!
孩子們飢一頓飽一頓的,照顧他們的宮人不得離開三清殿也沒有辦法,唯一能出入皇子身邊的兩名低等道人每個月來給皇子們上幾次修道課,便什麼都沒說的偷偷帶來了米麪。
皇子們和那些宮人們躲在住所側殿的角落裡,自己壘了個土竈臺。
幾個做飯婆子知道此事說出去,反倒會怪她們幾個剋扣米糧,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面積廣闊的三清殿內最不缺的便是樹木,孩子們每天去偷偷撿了樹枝回來,藏在自個兒牀底下。
道人帶來的米麪也都攢起來,每個月將東西湊齊開一兩次火,年紀大一些如柘城、嘉樹和殷胥這樣的,便隨着那些會做吃食的宮人,大家一起動手做胡餅。
一次便做得足夠好多天吃的量,放在太陽底下曬乾,平日裡吃不飽的時候,便掰了這些胡餅泡水吃。
宮奴是會擺弄這些吃食的,後來或許是那些道人的門路漸漸寬鬆,看着孩子們氣色也能好一點了,便更加勁的送來些鹽、米或不大時鮮的菜來。鎖在三清殿的宮奴們也開始想盡了辦法,一邊嘗試一邊給大家做些菹齏醃菜、菜粥之類的。
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沒吃完胡餅藏在老鼠進不了的櫃子裡,卻受潮發了黴。宮奴們不捨得都扔掉,等天放晴了便將最外層剝掉,用小木夾子把一個個胡餅掛在晾衣繩上,讓太陽曬乾了再吃。
那時候的殷胥和柘城坐在臺階上,陽光下帶着一幫孩子們,點着掛在繩上的胡餅學數數。
一切彷彿歷歷在目,殷胥當年登基後十分信奉與扶持道教,也是爲了報答那兩個道人的善心……這些事情想來對嘉樹與柘城也影響頗深吧。
“柘城哥!柘城哥哥!”又有幾個穿着道服的小皇子跑進來,面容卻不知道是驚喜還是害怕,指着外面道:“外頭幾個做飯的嬤嬤領人進來了!說是要找你去——”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了外頭尖利的聲音:“柘城殿下可在?萬貴妃請殿下去見上一面。”
柘城邁出屋去,面上的表情卻凝住了。剛剛說着是嘉樹飛黃騰達,這會兒輪到他自己,他也不知道是驚是喜。萬貴妃——聽着是貴妃之號,便是很厲害的女人吧。
那大黃門看着柘城傻在門口,不耐煩的又說道:“殿下聽着沒有?貴妃娘娘請您過去。”
柘城這才怔怔的點頭,擠出一個笑容來,青綠衣裳的大黃門叫身後兩個垂首小黃門端着木盤過來:“殿下先換身衣服吧,一身道袍離開三清殿不合適。”
年紀小的皇子們圍在門口偷偷張望,柘城僵硬的接過木盤轉身往回走,幾個小皇子卻跟生離死別似的又羨慕又淚眼婆娑的望着柘城,柘城猛然瞪了他們一眼,一幫孩子跟雛鳥似的縮成一團,隨着柘城轉身進屋,又烏泱泱的跑過去追上他。
“能扶我起來麼?”殷胥撐着身子擡手道。
“你這腿纔剛傷了——”嘉樹嚇了一跳。
“無事。”
殷胥單腳跳到窗邊,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微微撐開一點窗戶,順着縫隙往外靜靜看去。
萬貴妃身邊的大黃門麼。
“胥哥哥是不是很羨慕我和柘城哥……”嘉樹話說的直白,他咬着嘴脣:“肯定還會有人能把胥哥哥也接出去的。”
殷胥轉臉,淡淡道:“嗯。”
一幫孩子能過上好日子自然是好。
他就是羨慕這兩天,嘉樹和柘城肯定能吃飽,他就未必了。
他手指輕輕擦過滿是灰塵的窗框,看着清晰可見的指痕。
他倒是不急,因爲宮內還有一位貴人,還沒有走到幕前來。
他畢竟如今既無後戚勢力,也無任何財產,此時此刻選一位母妃幾乎是一切的起點。若是連那位貴人也沒有選中他的話,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來得及。
殷胥垂下眼去,前世說着“最討厭皇帝這活計”。可如今重活一事,他心裡難免有點自個兒是被老天爺選中拯救蒼生的感覺。
這等不知道哪兒來的自信讓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向窗外,忽地想起來臨死前,崔季明那句讓他心裡頭梗住的話。
無仗可打,無兵可用,無家可歸,無人可依。
崔季明不該有那麼個結局。
不論是上一世兩年前她莫名奇妙的腿傷,還是卸甲歸田後迅速被瓜分的府兵,她應配得上更好的功名與生活。
所以,若非此刻腦子裡浮現的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他便是,此生希望她能夠依舊功成名就,她駐守的疆土能夠長久太平,她的家人能夠安定幸福,能有一處燈火永遠亮給她。
紅闌殿中。
光影斜移,落花空廊,宮女們着朱裙白襪,來回穿梭在宮內。
皇后跪坐在長絨織花地毯上,面前是擺在矮几上的銅鏡,將支濃紫色牡丹插在髮髻之上,問道:“會不會有些太扎眼了,聖人雖喜華美,但還是不要打扮的太過纔好吧。”
蘭姑姑笑道:“您是皇后,天底下還能有比您更華貴的女人麼,怎的打扮都沒有過這一說。這朵濃紫牡丹是牡丹中最尊貴的品種,您配着正合適。”
皇后掛着笑,聽了這話反倒是將牡丹摘下來放到一邊,選了朵嬌嫩的粉色芍藥。
太子澤依然抱着膝蓋盤腿在坐牀上,死盯着身邊杌子上的棋盤,不肯說話,皇后扶正了芍藥,開口道:“阿孃身爲皇后,尚不敢將這位置坐得踏實,你又在這裡置什麼氣。”
澤道:“我已有十五,我本以爲這次要在馬球場上公佈的大事會是要我入住東宮,將三清殿裡那些皇子帶出來的事情不過一提——怎麼卻……”怎麼卻絲毫不提他的事情。
澤再怎麼溫和寬厚,事到如今都有些急了。
“難道是我往日做的文章父皇不喜歡?父皇縱然不喜歡,也應該告訴我哪裡有錯啊。前代太子,哪有一個像我這樣都十五了,連跟個稚子似的!”澤有些置氣的將手裡白子砸在棋盤之上,發出一聲脆響彈開滾落在地。
他被封爲太子已經許多年,禮節用物上他早已跟其他皇子區分開,可父皇卻一直在避免與他談論朝政。
作爲一個太子,澤心裡早早就雄才大略與抱負,卻只能在夢中得以抒發,實際上卻對於外朝的事情根本不甚清楚。
“不管他喜歡不喜歡,但你坐在這個位置,現在要做的只有聽話而已。”皇后收斂了笑容,面上兩個笑渦也不見,在蘭姑姑的服侍下帶上耳環。
“卻沒有聽過哪個太子的行事準澤是聽話二字!”澤騰地從坐牀上起身,他穿着白襪走到皇后身邊,平日裡溫和優雅的面容上卻是有些憤惱和失望。
皇后權當聽不見,對蘭姑姑說道:“在馬球場上看着個少年郎,竟也帶着耳環,不過倒是很好看,難不成這也有什麼講頭?”
“鮮卑人男子都是喜歡帶耳環的,樣式大多是金或青銅的彎彎繞繞圓環,只是像賀拔慶元那樣的老臣,一把鬍子長得又方正,帶個金環總覺得……”蘭姑姑笑道:“他年輕的時候也帶,後來就不用了。”
皇后想起賀拔慶元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配上金耳環,捂嘴笑了起來。
這在澤眼中,卻是在故意忽略他的話,澤跪坐在皇后身邊,強壓着怒氣道:“敢問母親,哪位帝王便可以只要做聽話就夠了!”
皇后本不想再跟他繼續討論,卻沒想到澤犯了牛角尖,不肯放過這個問題。
她撫摸着耳垂,斜看了澤一眼:“你還未必真的能坐上那個皇位,先別拿做皇帝的準澤來瞄着自己。你父皇正值壯年,你什麼還都沒有,就想掀了天去?聽話二字,如今給我壓在心口!”
澤幾乎被第一句話刺激的心頭一哆嗦,他爲嫡又爲長,做了這麼多年的太子,自然是一定要做皇帝的!
聽話——
他難道還是稚子麼?!
澤起身,不想再看母親,快步往外走出去。
澤有些惱怒的往外走出去,卻恰好有一隊黃門褪去鞋走進紅闌殿裡來,爲首的黃門,身材矮小不過他腰間高度,讓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侏儒黃門一頭黑黃的頭髮貼在腦門上,頭戴發冠,一身特製的青綠宦官常服,脖子上扣着個鑲玉大金環,有些滑稽可笑。手指短粗,頭大的不成比例,身材不過旁人一半高。
聽說前一段時間西域俱摩羅送來了兩位侏儒人,殷邛尤其喜歡各類奇珍玩意兒,估計就留下了那西域侏儒人,來做個逗樂的弄臣。
他剛剛發過脾氣,目光自然有些直接。
侏儒黃門驚得哆嗦了一下,他腿腳一滑,差點就摔倒在澤腳邊。
澤看他一腦門的汗,心下有幾分不忍,他是那種氣消得快的好脾氣,伸手扶了這黃門一把:“到了皇后娘娘面前這樣,你就是要掉腦袋了。”
那侏儒黃門連忙跪下了:“奴俱泰謝太子殿下。”
澤沒在意,嘆了口氣揮手道:“你進去吧。”
這個空檔,母親還有空來看弄臣逗樂麼。
殿內,皇后看着他挺拔瘦削的身影走出門,這才嘆了一口氣。“他倒是學了一身好禮儀,鬧脾氣都比旁人看着優雅,不過禮儀……又有什麼用啊。”
許多事情,連她也猜不透,又如何去講給澤聽,去說服他呢。
蘭姑姑伸手捏了捏皇后的肩,輕笑道:“太子不過是逼急了才鬧一次脾氣,實際還是性格良善,他似乎對九殿下受傷一事有些歉意,修殿下動了手卻不肯去道歉,他便想帶着東西去登門。”
皇后輕道:“讓他壓着先別去,等胥有哪位妃嬪肯要了,他再去略表歉意。”
她說了一半卻笑起來:“不過若我不選,胥是個年紀大又癡傻的,還跟三清殿其它人不同,是個單字的,也沒有哪個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這倒是……”蘭姑姑嘆了口氣,因爲之前皇后想選胥爲三子,蘭姑姑自然要幫着將胥的情況都調查清楚了,心裡是知道他日子不好過。
可既然事情已定,她心中不忍也不可以在皇后面前提起,只轉了話題道:“娘娘家裡頭的人,都已經在宮外入府住下了,尊父林大人由於政績頗佳,聖人有意使他入門下的職位,過幾日應當會有消息。其他人自然會進宮來看望,給幾個家內夫人的見面禮,還是需要娘娘親自過眼。”
皇后從鏡子前站起身來,攏了攏裙襬:“恩,還是不要失了排場,叫人拿來我去看一眼吧。”
蘭姑姑退下去了,這邊卻又有宮人來報,說是俱泰來了。
皇后笑了笑:“我也是累了,叫他來吧,給演兩出小人兒戲,將屋內香點上。”
她說罷輕輕坐在矮榻上,手扶額頭倚在榻邊。
皇后是幷州出身,家中甚至連官身都算不上,她顛沛流離多年,在殷邛還是爲王爺的時候,成了他的妾,兜兜轉轉多少年,纔有造化的後位,即使上天成全也是殷邛有意爲之。
只是這幫親戚們入長安,想來有的是奇葩,她想想便是頭疼啊。
眼前兩個矮小黃門手拿着短劍,滑稽無比的打來打去,她也沒有什麼心力去看了。
不過在見家中那幫奇葩親戚之前,宮中還有一事也如她所料。
三清殿內十歲以上的皇子,全都被挑走了。
只留下了胥一人。
皇后無法,只得去問過殷邛的意思。
殷邛卻招了招手,渾不在意:“她們不喜歡這個大個兒的兒子,我難不成還能給強塞過去?那個孩子沒這個命就讓他在三清殿呆着吧。”
反正是個腦殘+身殘。死不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