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暗戰

朱高煦的臉色並不好看。他身爲漢王,素來是高高在上,向來都是別人跪他的分兒。可到了這裡,竟一直都要委曲求全,甚至要下跪見人?

他來見脫歡,當然有他的目的。但他還是漢王,雖是有求於人,可骨子裡面高傲不減。他更知道,若是輕易示弱,他更沒了討價還價的餘地。

脫歡見朱高煦居然還站立不動,臉現怒容,陡然間一抖手,正給他斟酒的那個少女竟然跌了出去。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案,只震得桌案上的酒樽果盤齊飛,帳內帳外衆人失色。脫歡厲聲喝道:“朱高煦,你跪是不跪?”

朱高煦的臉色冷意更濃,不待說話,秋長風卻掩嘴輕咳道:“殿下身爲漢王,就算見到太師,平禮相對即可。見到個莽漢,若是下跪,不亞於太師對莽漢下跪,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金頂大帳內倏然靜了下來。衆人都像看怪物一樣地看着秋長風,這種肅殺的氣勢下,此人竟敢對太師出言諷刺?這人難道是天做的膽子?

脫歡聞言更是怒不可遏,伸手再拍面前的桌案,那桌案本是上好的柳州楠木製成,堅硬無比。但只聽喀嚓聲響,那堅硬的楠木桌子不堪重負,竟然垮了。脫歡怒視秋長風,寒聲道:“你敢說本太師是莽漢?”

葉雨荷見脫歡如此聲威,臉上失色,暗想若真的動手,自己肯定和秋長風一起。可這裡是脫歡的大營,不要說帳內帳外的金銀甲武士,就算是這個脫歡本人也是不好對付,擒賊擒王的策略更不見得行得通,難道說他們辛苦地奔波許久,今日要盡數斃命於此?

秋長風見脫歡動怒,居然平靜如舊,輕聲道:“在下倒不敢說太師是莽漢,只是說閣下莽撞非常,一出手就辜負了太師的心意。”

衆人均是怔住,脫歡陡然間失去銳氣,吃驚道:“你說什麼?”

秋長風盯着那脫歡,一字字道:“我想說的是,閣下並非脫歡太師,何必東施效顰,貽笑大方!”

葉雨荷心頭一震,如瑤明月、朱高煦二人也露出訝然的神色,一時間都覺得難以置信。原來三個人都聽說過脫歡的大名,但均未見過脫歡,只知道脫歡這個人深不可測,如今執掌瓦剌大權,甚至威勢還在國主額森虎之上。朱高煦來見脫歡,只是事先派人聯繫,這纔到此。脫歡究竟何等模樣,他亦是一無所知。

可若說眼前這人並非脫歡,那麼真正的脫歡在哪裡?秋長風又是如何判斷出此人並非脫歡的?衆人心中困惑不已,那個威猛無邊的大漢,臉上亦露出惶惑之意。

這時候,誰都已經看出,秋長風的判斷再次準確無誤。

就聽到幾聲稀疏的掌聲從假脫歡案旁的那幾個人中傳出。衆人望去,見到擊掌的那人右手拇指上戴個漢玉戒指,價值連城,身材修長,一雙丹鳳眼顧盼風流,看起來竟是頗爲儒雅瀟灑。

那人見衆人望過來,微笑道:“久聞秋長風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說話間,那人走了出來,一身錦袍看似色澤淡雅,但走動時,如碧波般盪漾不休,凸顯高貴。那人緩步走到桌案旁,輕聲地對着那假脫歡道:“既然已被人揭穿了底細,還不退下?”

假脫歡本是雄壯威猛,對那人竟是極其畏懼,慌忙站起身來退到一旁。那人緩緩地坐下來,桌案雖破裂不堪,可那人卻如同坐在最舒服的龍案旁,形容自若。

葉雨荷、如瑤明月一見,都是忍不住暗想,原來這人才是脫歡。

北疆苦寒之地,多產壯漢力士。方纔衆人見那假脫歡,雖感詫異,但總覺得那才應該是脫歡應有的氣度,現在見到真脫歡居然是儒雅風流,實在意料不到。

那人坐下來,並不再強迫朱高煦施禮,雙眉微揚道:“漢王殿下遠道前來,本太師開個玩笑,莫要介意。”

朱高煦皺了下眉頭,不待多言,秋長風突然道:“只是一個玩笑嗎?”

那人臉色微變,輕叱道:“秋長風,本太師和漢王說話,焉有你說話的餘地?你再多言,信不信本太師將你立斬於帳下?!”

他戴着漢玉戒指的手指只是一彈,遠處的金甲力士立即羣喝一聲,只震得皮帳內衆人的臉上色變,心驚肉跳。如瑤明月饒是見過世面,可乍聞軍中之威,亦是花容改變。

秋長風的臉上憔悴之意更濃,蒼白中帶着灰敗。可他依舊冷靜如初,緩緩道:“太師若與漢王談話,或許真沒有在下插嘴的餘地,可奈何閣下亦非太師。”

那人一怔,臉現怪異道:“你說什麼?”

衆人盡皆錯愕,實在難以相信秋長風所言。方纔那個壯漢是個假貨,難道這文士也是個假貨?那真正的脫歡呢,究竟身在何處?

脫歡要見漢王,爲何始終不見廬山真面目,所爲何來?

秋長風是唯一波瀾不驚的人,只是目光投向遠方,望向案旁的一人道:“脫歡太師,漢王千里而來,其意甚誠,太師難道竟無坦誠之心,吝於相見嗎?”

衆人隨着秋長風的目光望過去,神色驚疑不定。聽秋長風所言,先後兩人竟都是假貨,他望着的那人才是脫歡。

可那人怎麼會是脫歡呢?

衆人不信,實在是因爲那人實在不像是脫歡。那人周身上下沒有半點飾物,隨便穿着件洗得發白的青衫,立在那裡如同一個落魄不得志的文士。

這樣的人怎麼會是脫歡呢?

那人聽到秋長風發話,終於擡頭向這面望來,微微一笑,淡淡道:“好本事。”他驀地一笑,衆人心中隨之微震,不知爲何都涌起一個念頭,這人一定是脫歡,不爲別的,只爲他一笑之氣度。

那人臥蠶長眉,雙眸細長,鷹勾般的鼻子卻不顯陰沉,只顯威勢。可是他最讓人注意的卻不是他的長眉鷹鼻,而是他頜下的一把鬍子。

那鬍子長有尺許,色澤如緞,竟極爲光滑整潔,給此人帶來雄壯又儒雅的氣度。

他緩步走到第二個假脫歡前,甚至話還未說,那文士一樣的假脫歡立即站起,垂首恭敬地立在脫歡一側。

那文士一樣的人本亦有風流倜儻之貌,但在那長鬚之人的身側,卻和跟班一樣。

那長眉長鬚之人坐定,目光一投,從朱高煦身上掠過,落在秋長風的身上,緩緩道:“秋長風,你果然是個人物,竟能認出本太師來。”他聲音雖低沉,但每個字均如擊鼓一般有力,其中的威嚴凝重讓人聽了心驚。

到現在,再沒有人懷疑此人的身份。

這看似寒酸、但威嚴盡顯的長鬚之人,纔是脫歡!

秋長風得到脫歡的讚許,臉上卻露出謹慎之意,緩緩道:“太師過譽了。”

脫歡微微一笑,輕聲道:“但本太師真的有些好奇,不知道你如何認出我來?你以前……難道認識本太師?”說到這裡,那細長的眼眸中有厲芒閃動。

朱高煦本亦是威肅之人,見脫歡如此,竟也暗自凜然。他當然知道脫歡此問之意,眼下他見脫歡,敵友難分,脫歡竟用替身相見或許也有別的用意,但無疑是謹慎爲重。

脫歡是不是怕朱高煦對他不利?秋長風認出脫歡,難道說早對脫歡有所研究?此番前來,對脫歡有不軌之意?

這些念頭別人或許不會考慮,但脫歡怎麼能不考慮?秋長風此刻若是應對不好,只怕轉瞬間就會有殺身之禍。

秋長風似乎也感覺到事態嚴重,便沉默不語。脫歡的眼中隱有殺機閃爍,緩緩道:“你莫要告訴我有什麼望氣之說,本太師不信的。你若不說出個究竟,只怕你以後也不能再說出究竟了。”

如瑤明月皺了下眉頭,神色間頗有詫異之意。她雖身爲東瀛女子,但素來仰慕中原文化,倒也知道脫歡說的“望氣”是什麼意思。

望氣本是術數之語,常用在堪輿斷命之上。聽說高明之人結合五行陰陽之說,可通過望地形或人之氣,能斷人之富貴興衰、後代之沉浮榮華。如瑤明月曾對父親如瑤藏主提及這些方面,如瑤藏主當初不置可否,只回了她七個字:信則有,不信則無。

如瑤明月參不透如瑤藏主所言之意,因此對望氣一事持好奇懷疑的態度,她不想堂堂瓦剌的國師,居然也知曉這些。

可望氣這等學說畢竟是玄之又玄的理論,很多人是寧可信其有的。脫歡瞭解望氣之說卻不信,顯然是因爲對秋長風的來意大有懷疑。

如瑤明月有很多事情不能肯定,但能確定的一點是,秋長風雖爲朱高煦爭了面子,卻惹了麻煩,若不給脫歡一個確鑿的交代,絕不會活着走出這金頂大帳!

這是脫歡的地盤,沒有人懷疑脫歡的命令,就算完好的秋長風都不見得能殺出這裡,更不要說眼下看似隨時會倒斃的秋長風。

秋長風落寞地笑笑:“在下以前從未見過太師,但在下偏偏認得出太師,偏偏用的就是望氣理論。”此言一出,誰都感覺到皮帳內冷得和冰一樣,衆人更是如看死人一樣地看着秋長風。葉雨荷幾欲拔劍,秋長風竟還能淡然自若道:“只是不知道太師是否肯聽端詳?”

脫歡臥蠶眉微皺,略作沉吟,微微揚面笑道:“本太師倒想聽聽。”

如瑤明月表情複雜多樣,但總能讓人感覺到喜怒哀樂。脫歡的表情也並非冷酷無情,但總讓人感覺心冷。

秋長風微笑道:“望氣之說,本玄之又玄,但在下素來是這樣的人,寧可信其有,推斷其中道理,卻不會效村婦之愚,信之鑿鑿,否之如棄。”

脫歡身旁的那文士樣的人皺眉喝道:“秋長風,你竟敢譏笑太師如村婦嗎?”那人能立在脫歡身側,看起來身份也是不低。

秋長風道:“在下不敢。在下只是說個事實罷了。事實上,天下奇人異事數之不盡,不知太師可聽說過柳莊居士袁珙之名?”

脫歡並不回答,身邊那文士卻立即道:“袁珙乃元末異僧別古崖的弟子,太師如何不知?”

葉雨荷一聽,忍不住心中惘然,只感覺往事如霧——蝶夢一度。她本是不知道別古崖的,但當初在常熟榮府時,卻聽葉歡提及這個人物。

別古崖、黃楚望、彭瑩玉分別是青幫、排教、捧火會的領袖,亦是當年啓動金龍訣改命的關鍵人物,不知道秋長風突然提及別古崖的徒弟袁珙,是何用意?

她想起昔日,精神一陣恍惚。又想,若非追蹤金龍訣,秋長風也不會中毒,這之後的事情可能完全兩樣。金龍訣雖還未出,但早就改變了秋長風和她葉雨荷的命運,雖說金龍訣可說是稀世之寶,但葉雨荷從未有過佔有之心,只是想着若真有個選擇,她倒寧願從未去追過什麼金龍訣。

葉雨荷在恍惚之中,聽秋長風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位先生果然見多識廣。”

如瑤明月聽了,暗想秋長風這人也是極爲知機,這麼一說,明捧那文士,暗捧脫歡,就算脫歡再不耐,也會聽秋長風說下去了。可秋長風難道真的有什麼望氣之能?這個袁珙,我倒也是聽說過的。

果不其然,脫歡安坐不動,微眯眼睛道:“聽說袁珙此人能望氣斷人生死富貴,莫非……你也有這個方面的本事?”

秋長風笑笑:“在下倒沒有這本事的……”

衆人均是一怔,本來都以爲秋長風突然從望氣之說發揮下去,提及袁珙,多半順說通過望氣辨出來脫歡,哪裡想到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脫歡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你是在消遣本太師?”

秋長風立即道:“在下豈敢。在下只是聽太師說不信望氣一說,因此忍不住提及袁珙。傳說中,袁珙得別古崖真傳,授望氣相人術,百相百靈,端是不假。在下不才,雖不會什麼望氣之術,但還稍會相人……因此能夠看出哪個是太師。”

脫歡蠶眉微蹙,那文士多少有些不服,冷笑道:“不知閣下如何看出來的?”他自以爲裝得極像,根本不知道哪裡露出了破綻。

秋長風目光一掃,落在方纔那假裝脫歡的壯漢身上道:“這位壯士頗爲豪邁,破綻倒也極多,他方纔拍案一擊,極爲威猛,但在下卻看到他手掌上虎口、指肚均有厚趼,是因爲多用極重的兵刃留下的,想太師如今在瓦剌呼風喚雨,就算衣裝簡樸,倒也不用整日對人拔刀相向,手上焉會有如斯重趼。更何況太師身爲瓦剌之尊,當然不用裂案樹威效莽夫之舉。有些人只怕不明白,真正有威勢之人從不屑使用這般低劣手法的。”

那威猛壯漢面紅耳赤,偏偏無法反駁。

脫歡緩緩點頭,帶有讚許之意。秋長風觀察入微,難得的是分析得頗合他的心意。那文士目露驚詫道:“那你如何看出我的問題?”他不信自己方纔扮得沒有威勢。

秋長風輕咳兩聲道:“這個嘛,閣下氣度倜儻、舉止雍容,倒的確有大富大貴之氣。先前那壯士被識穿,閣下適時登場,頗能抓住機會,讓人忍不住產生錯覺,在下也幾乎以爲閣下是太師的。不過……”頓了片刻,秋長風道:“在下在閣下出場之前,不巧看到閣下有個舉動……”

那文士忍不住道:“是什麼舉動?”

秋長風道:“在下雖不懂望氣之說,但卻知道人都有氣……也略懂一些氣的觀測之法。”見衆人茫然,秋長風突然望向朱高煦道:“漢王,記得當初我們在寧王府看戲時,漢王曾說過,人生有時候也像是演戲,名角只能演叫花子,不入流的戲子卻能高高在上演個宰相將軍……”

朱高煦見秋長風在不經意間,就能化解劍拔弩張的局面,心中暗道自己帶他前來,果然沒錯。聽秋長風突兀一問,多少有些訝然。他當然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這話,但並不知道秋長風的言下之意,只是點點頭道:“不錯。”

秋長風微微一笑,又道:“但戲終究是戲,一個人若要演完全不同行業之人,終究會有瑕疵。”轉望那文士道:“看閣下之氣度,在瓦剌國內,顯然是萬人之上、幾人之下了。”

那文士忍不住先看了眼脫歡,半晌才道:“你究竟想說什麼?”那文士是脫歡手下的第一謀士,很得脫歡的信任,因此在瓦剌的確地位不低。可他自負才智,和秋長風在言辭交鋒中,卻屢落下風,忍不住心悸。

秋長風道:“可閣下終究還在幾人之下,因此舉止中,還會露出幾分本質。我看閣下才出之時,曾俯首閉口,這本是尊敬某人的姿態習慣。想閣下常年在太師身邊,雖是本性狂放,卻不敢逾越養成的習慣……”

說話間,那文士忍不住向太師偷望了一眼,見脫歡正在看着自己,忙低頭閉口。

秋長風立即道:“就如你現在一般。”

衆人舉目望去,見果真如此,不由得均是感慨秋長風的觀察入微,竟會留意這等細節。朱高煦微微點頭,顯然明白了秋長風要說什麼。如瑤明月、葉雨荷還是有點困惑,不解這個小動作的深意。

那文士的臉色蒼白,再無瀟灑倜儻之意,額頭上甚至冒出細微的汗水,看也不敢再看脫歡一眼。

秋長風下了結論道:“試問眼下太師何須有這種恭敬的姿態?因此在下斷定閣下並非太師……”

脫歡眼下雖爲太師,上面還有個國主額森虎,但脫歡實爲瓦剌第一人,額森虎不過是脫歡立的一個傀儡,脫歡的確已用不着對誰恭敬聽令。既然這樣,有這種姿態的人顯然不是太師脫歡。

衆人想到這裡,對秋長風的觀人推斷之術實在歎爲觀止,不想就是一個細枝末節,就讓秋長風推出這麼多。

秋長風望着那文士,又補充道:“而閣下這般氣度,還要向身邊之人俯首聽令,那身邊是誰,實在是不言而喻。”轉望脫歡道:“太師雖衣裳簡樸,但真正威嚴之人不必放聲大喝,真正有志之人亦不必華衣襯托,看太師面相實爲宏圖大志之人,想當年西夏一代霸主元昊曾說過,‘王圖霸業,不必衣錦着綺’,太師身着陋衣,看來並非做作,實則因心志之故。”

話一說完,整個皮帳內鴉雀無聲。就連脫歡都是眯縫着眼睛,銳利中帶着驚詫。他不驚詫秋長風能推出他是脫歡,卻實在驚詫秋長風只從一件陋衣就看出他的心意,這個人的心智簡直讓人驚悚。

沉默許久,脫歡才撫掌道:“果真精彩,閣下雖非袁珙,但也絕不遜袁珙許多了。”

秋長風不卑不亢,只是道:“在下班門弄斧,不妥之處,還請太師見諒。”

脫歡淡然一笑,不再去看秋長風,只望着朱高煦道:“漢王,你帶此人來,可見你也有知人之明。你在觀海圖謀不成,想必另有打算了?”他這麼一說,顯然是知道觀海驚變。

葉雨荷心中微動,不由得奇怪地想到,觀海之變發生並無許多時日,漢王叛逆、意圖篡位、事敗北逃,實在極爲轟動。但以朱棣的爲人,家醜不會外揚,肯定會把消息封鎖,秘密行動。這樣的話,脫歡怎麼會知道觀海的事情?難道說,這遠在北疆的瓦剌太師,竟也一直在密切關注沿海的事情?

朱高煦沉聲道:“本王是何打算,早派穀雨對太師言明瞭。”他到這時,仍不肯自貶身價,依舊自稱本王。葉雨荷這才明白,原來當初朱高煦在草原等待之時,早派謀士穀雨去聯繫脫歡了。

脫歡並未動怒,只是淡淡一笑道:“可不知道秋長風他們是否明白漢王的打算呢?”

朱高煦的臉色微變,沉默不語。葉雨荷一望,心中微顫,知道朱高煦有很關鍵的事情在瞞着他們。

脫歡轉望秋長風,微笑道:“本太師早知道閣下,亦知道閣下所爲頗有原則,因此雖沒有閣下的推斷之能,但想漢王多半沒有對你說出真正的用心……”

秋長風微皺眉頭,不由得看了漢王一眼道:“太師知道漢王的真心用意?”

脫歡笑道:“漢王來信說,可幫本太師啓動金龍訣……不過嘛,漢王有個條件,就是希望在金龍訣發動改命時,他可以改下命運,同時請本太師幫他出兵一支,南下中原,重奪帝位。”

衆人變色。秋長風的身軀一震,失聲道:“這是真的?”他轉望朱高煦,臉上已有不滿之意,見朱高煦不語,秋長風失落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平日喜怒難行,這刻如此不滿,倒是少有的事情。

旁人聽了,卻不知道秋長風這麼說,是說漢王不可能這麼做,還是說他不可能和漢王站在一處。

葉雨荷立即知道秋長風在想什麼。

漢王不服命運,企圖用金龍訣改命,這個他們早就知道。但漢王改命之後,竟然想借草原之兵重奪帝位,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如果漢王真的這麼做,不亞於再進行一次靖難之役。秋長風爲自救和漢王聯手,這無可厚非,因爲誰的命都是隻有一條。可若讓秋長風爲了自救,置天下百姓於倒懸,那秋長風絕不會去做。

一想到這裡,葉雨荷的內心酸楚中帶着欣慰,她畢竟沒有看錯秋長風這個人。

有些人,有些事情,就算死,也不會做的。

朱高煦臉色鐵青,望着秋長風,卻一言不發。

脫歡見了,笑容中帶了分嘲弄道:“原來漢王果然沒有將這要緊的事情,說與‘心腹’聽。”他着重說了“心腹”兩字,諷刺之意不言自明。

朱高煦冷哼了一聲道:“不知太師究竟是否答應本王信中的提議?”他婉轉地說是提議,不肯將借兵一事公然說出,顯然是有些顧忌秋長風的看法。

脫歡又笑:“漢王提議,互利互惠,當然可行。可漢王若要本太師助你,卻也要答應本太師一個條件。”

朱高煦揚眉道:“太師請講。”

脫歡斜睨了秋長風一眼,緩緩道:“秋長風這種人物,實在有常人難企之能……這種人若做友軍當然是好事,可他若是敵軍,那可讓人寢食難安了。秋長風,你肯定不會同意漢王向本太師借兵了?”

一言既出,四下寂靜得呼吸都顯得粗重。

衆人都在望着秋長風,靜等他的答覆。那文士的心中暗想,太師此舉無疑是逼秋長風就範,秋長風此人心智高明,竟還遠勝傳聞所講,此人若是歸順太師,只怕是我的心腹大患。如瑤明月卻想,秋長風這人睿智中卻並不死板,在這生死關頭,就算不同意朱高煦借兵,也不會當場和脫歡翻臉,必定另有託詞。只有葉雨荷心想,秋長風這人成大事不拘小節,但做事卻有個底線,漢王此舉,秋長風絕不會贊同。

衆人各有所思,就算朱高煦臉上都帶了分慎重,顯然亦不知道秋長風將如何答覆。

就見秋長風雖疲憊虛弱,但還是站直了腰板,一字字道:“太師說得不錯,我不同意!”

皮帳內靜寂中帶分殺意,可萬千殺意也抵不過脫歡臉上的寒意,那寒意突然如冰雪般融化。脫歡居然沒有動怒,只是望向朱高煦道:“本太師當然不會無故幫你,因此要有個條件。”

朱高煦竟然還能保持冷靜,問道:“太師方纔已然說過。卻不知是什麼條件?”

脫歡的嘴角帶了分淡淡的譏誚:“你殺了秋長風,我就答應你全部的要求!”

葉雨荷心中狂震,手已握住了劍柄。她驀地發現自己和秋長風掉入了一個泥潭,他們苦苦掙扎活命,本以爲見到朱高煦是個轉機,不想卻陷得更深了。

朱高煦不辭辛苦地要帶秋長風來此,難道說,就是要在脫歡面前殺了秋長風?

脫歡爲何要殺秋長風,難道只是因爲秋長風和朱高煦不是一路?

葉雨荷越想越糊塗,但知道漢王沒有理由拒絕脫歡的提議,這對漢王來說,百利而無一害,秋長風和漢王非親非故,以前甚至還與漢王作對,金龍訣並非一定要秋長風才能啓動,漢王犧牲一個秋長風,換得奪回帝位的機會,根本也沒有道理拒絕脫歡的提議。

葉雨荷心亂如麻之際,忍不住向秋長風看去。

秋長風靜靜地立在那裡,臉上沒有半分表情。

他是不是已明白,如今的他已再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只能等待朱高煦的宣判?!

衆人望向朱高煦。朱高煦目光轉動,從脫歡身上落在秋長風臉上,又從秋長風身側,回望到脫歡的案前,頓了片刻,終於開口道:“不行!”

衆人全部愣住,就算脫歡都有些意外。

脫歡凝望着朱高煦,似乎真正開始打量這個孤傲的人,緩緩道:“不行?”他重複了一遍,言外的壓力沛然而至。

那文士喝道:“朱高煦,你有什麼條件再說不行!你以爲你還是漢王?你現在不過是個無路可走的……”不待說完,戛然止聲,因爲他看見朱高煦一雙怒火噴薄的眼。

那雙眼中的孤傲狂野,就算那文士見了,都是心悸震顫。

朱高煦不望那文士,只是盯着脫歡道:“太師,我的確沒有別的選擇。我背叛了大明,漢王之稱也是名存實亡,我現在孤家寡人,手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可我朱高煦——還是朱高煦!”

脫歡的蠶眉聳了下,竟沒接話,似乎在琢磨着朱高煦所言的每個字。

如瑤明月再望朱高煦的時候,眼色已大不相同。她其實有些看不起朱高煦的,可直到這一刻,聽到“朱高煦還是朱高煦”幾個字時,不由得心頭震撼。她驀地發現,原來中原的很多人都有着她難以瞭解的秉性。

朱高煦沉聲又道:“朱高煦行事爲求目標,不擇手段,絕不是個君子。但朱高煦也不是小人。”他的腰板挺得竟和秋長風一樣直,因爲他一直覺得自己做事沒錯的,就算行刺失敗也不後悔,路是他選的,就算遍佈荊棘、刀山火海,他也會一直走下去。

“我既然和秋長風結盟,就會齊心行事,背叛盟友的事情,我不會做。”朱高煦斬釘截鐵地下了最後的結論道,“因此太師的條件,我無法接受。”

那文士的神色錯愕,似乎也沒有想到朱高煦會有這般選擇,可是他不敢再多言,只是看着脫歡的臉色。

脫歡又笑了,笑容中卻帶着無盡的冷意,他撫掌道:“說得好,這種能堅持原則的人,本太師喜歡。能堅持原則的人,纔會成功……”

就在衆人的心情微鬆的時候,脫歡又淡漠地道:“可很多人並沒有想過,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死的也都是堅持原則的人!”

皮帳內冰冷如雪,似乎天地間的寒意都凝聚到了金頂皮帳之內。

“你來信說,本太師要取利,圖謀中原,實難成行……”脫歡微笑道,“因此你說本太師必須要找一個可讓中原百官臣子臣服的人,你就是那個人。你許諾,若是成行的話,甚至可割讓給本太師一些土地,如石敬瑭割讓幽雲十六州一般。本太師只要隨便出點兵,好處唾手可得。”

朱高煦的臉色鐵青,不發一言,這的確是他信中的條件,這也是他能打動脫歡的因素。脫歡這時候當衆說出,顯然是在衆人面前羞辱他。

“可本太師對這個條件並沒什麼興趣的,也不覺得你對本太師真有什麼用。”脫歡輕淡地下了個結論道,“沒用的人,徒費糧食和美酒,本太師不會留下,你說是不是?”

他言下之意很是明確,朱高煦若是不聽他的話,不但秋長風要死,甚至朱高煦也要死!

如瑤明月一直在旁邊如看戲一般,聞言心中暗想,朱高煦不自量力,根本沒有和脫歡討價還價的餘地,眼下朱高煦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犧牲秋長風。

朱高煦立在那裡,看起來有着說不出的孤單,他和秋長風並肩而立,彼此並沒有多看一眼,可彼此的表情,卻異常的相似,那就是他們的臉上都有分堅定和執著。

沉默許久,朱高煦這才道:“太師說得很對,沒用的人本沒有存在的意義。”聲音低細,似乎喃喃自語道:“可沒用的人是誰呢?”嘴角帶了分嘲弄,終於看了秋長風一眼道:“秋長風對本王很有用,本王對太師,也遠比太師想的有用得多。”

脫歡微怔,嘲弄道:“本太師看不出來。”

朱高煦的目光中帶着寒矢般的鋒銳,“本王說過,要幫助太師啓動金龍訣的。”

脫歡冷漠道:“不用你朱高煦,本太師也不見得不能啓動金龍訣。”

葉雨荷心中凜然,倒是驚奇莫名。她聽脫歡的口氣,竟對啓動金龍訣一事頗有把握,脫歡爲何這般自信?

朱高煦同樣的冷漠,回道:“是嗎?本王知道,金龍訣定在太師手上不假,不但金龍訣,可能離火也在太師之手,不過只有金龍訣和離火,還是遠遠不夠。啓動金龍訣另外的關鍵——艮土和夕照在哪裡,太師多半還不知道。”

葉雨荷一震,大爲錯愕。她當然知道要啓動金龍訣改命,必須要離火、艮土、夕照三者齊備。金龍訣在金山出現後,應是被葉歡拿走了,離火是捧火會的鎮會之寶,爲何這兩件東西,會落在脫歡的手上?

這些東西按理說,不是應該在葉歡的手上嗎?

葉歡、脫歡,難道說這兩個人竟有瓜葛?葉雨荷越想越覺得其中詭異重重,一時間竟忘記了自身的處境。

脫歡細長的眼睛眯得已和針一樣:“這麼說……你知道?”

朱高煦道:“本王來此,本是要幫助太師尋找艮土的下落的。”

這一句話乍聞簡直是消遣,脫歡卻立即聽出了弦外之音:“那夕照呢?”

朱高煦微微一笑,終於向秋長風看了一眼,等移開目光時,說出了石破天驚的幾個字:“夕照就在本王手上!”

衆人大驚,葉雨荷更是熱血上涌,就連秋長風那一刻都悚然失色。

夕照竟在漢王之手,這怎麼可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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