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字?微濃有些吃驚,不禁疑惑地看向黑衣男子。她看他的舉止氣度,雖談不上高貴清雅,但也是利落乾脆,應該是個有修養的人。而且他的衣裝和佩劍,簡潔中透露着非凡之色,根本不是一般人能買得起。還有,一般人怎可能豪擲金銀,一連十天包下那麼多客房?
這般舉止,這般言談,這般闊綽的出手,怎麼可能不識字?
黑衣男子見微濃一臉疑惑之色,竟也坦蕩地任由她打量,還面無表情地問:“怎麼,姑娘不信我?”
微濃不欲打聽他的私事,便隨意笑了笑:“哪裡哪裡,您多慮了。”
黑衣男子便舉着那張字條,嘆了口氣:“看來還是得麻煩姑娘了。”
微濃被噎住了,想了想,又心生一計:“這樣好了,我已經置備得差不多了。公子若不嫌棄,便將我這套拿去用好了。”她說着就要去解馬鞍上的包裹。
黑衣男子迅速擡手製止她,俊顏上故作苦惱之色:“看來姑娘是不欲與我結交了。真是遺憾,我一連幫了姑娘兩次,卻被嫌棄至此。”
“兩次?”微濃一愣,霎時明白過來:“昨日中午在酒樓?”
黑衣男子頷首認下。
微濃恍然大悟:“我還說有誰這般豪氣,能用銀子當暗器!公子真是俠義心腸!不拘小節!”
“咱們彼此彼此。”黑衣男子笑回。
這一下,微濃再也找不到推脫的理由了,而且還對他有所改觀,忙問:“昨日中午您沒有受傷吧?那幾個人,您是如何解決的?”
黑衣男子朝她擺了擺手,笑言:“我雖不識字,但身手還行。姑娘不必擔心。”
豈止是“身手還行”!簡直是手風極勁,例無虛發!微濃還能想起來昨日的場景,那銀子快得如同閃電,她根本看不清是何人出手,只能聽過撞擊的聲音判斷,發暗器之人是個行家。
這般俠義心腸,又深藏不露,怎麼看都應是個正直之人。難道真是自己對他有偏見?
微濃這人有個好處——知錯立改。她想起自己的小人之心,更覺愧疚不已。而且對方兩次幫她,她也不能忘恩負義,遂真心實意地笑道:“既然恩公要採辦,那還等什麼,咱們這就走吧?”
“不急。”黑衣男子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目中笑意越濃,指了指街道左側:“時辰不早,先用飯吧。”
微濃順勢一看,他所指之處正是一家酒樓,牌匾上書“有緣來會”。
*****
兩人一道進了酒樓用飯,這家的菜式味道一般,但酒釀得不錯。飯後微濃執意結賬以表感謝,黑衣男子也沒有相爭,由她去了。
飯後,兩人又去逛集市。黑衣男子沒有坐騎,微濃只得隨他一起走路,馬兒在兩人身後跟着。要買的東西不少,從城東走到城西,微濃少不得腳疼,尤其她還算是走了兩遍!
有幾個商販甚至還能認出她來,再次賣給她同樣的東西,比頭一次還要便宜幾分。
如此逛到日落,兩人都將東西置備齊了,又一起用了晚飯纔回到客棧。破天荒地,今日黑衣男子留宿在此了。
微濃累得腿都要斷了,上樓也上得有氣無力;黑衣男子倒是怡然自得的模樣,假裝沒看見她的倦色。
二樓拐角處就是“天字一號房”,微濃站在房門口,正欲開口向對方告別時才發現,她迄今爲止還不知他的姓名。而且,他也沒問過她的。
有趣的是,他們居然還愉快相處了幾個時辰,互相以“恩公”、“姑娘”來稱呼對方。微濃越想越覺有趣,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這才道:“瞧我這記性,如今還不知道恩公尊姓大名呢!”
“我姓齊,家在幽州。”他這般閒閒回道,言簡意賅。
幽州是寧國重鎮,更與姜國、燕國接壤,水旱兩路四通八達,自古乃是兵家必爭之地。而且人傑地靈,出了很多文武名士。
“好地方。”微濃順勢讚歎一聲,又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是‘齊心協力’的‘齊’?”
“不。”黑衣公子表情不變,自有一種慵懶不羈:“是‘春日遲遲,采蘩祁祁’的‘祁’。”
姓祁?家在幽州?微濃心中有什麼念頭一掠而過,但掠得太快,她尚且未及抓住,腦海中便被另一個念頭所取代,促使她驚疑地問:“你不是不識字嗎?怎麼會《詩經》?”
祁公子像是被戳穿了僞裝,又像是無話可說了。他默默垂下頭,蹙着眉,不再說話。
微濃還以爲他要承認自己扯謊了,誰知等了半晌,卻聽他艱難地回道:“不瞞姑娘……我只會這一句。”
“呵呵。”微濃始終半信半疑,但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那……我就稱呼您‘祁公子’行嗎?還是‘祁大俠’?”
“‘祁大哥’更好聽。”他煞有介事地回。
真會佔便宜!微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然後又故意打了個呵欠,顧左右而言他:“祁公子快去歇着吧!太晚了。”
祁姓公子也沒糾正她的稱呼,反而靠在她門邊上不走了,像昨日那般抱臂笑問:“那你呢?姓什麼叫什麼?家在何處啊?”
至此,微濃終於聽出來點兒調戲的意思,但又覺得他不應該是這種人,更像是在假裝風流。於是她也半真半假地回道:“我姓夜,家在……曲州。”
曲州,正是楚地。
祁姓公子聞言沉默片刻,面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瞬間沒了風流之意。
微濃心裡“咯噔”一聲,忙笑呵呵地問:“怎麼?公子不信啊?”
“不是,”祁姓公子正色看向她,“我是有些累了,告辭。”言罷他站直了身子,抱着佩劍徑直上樓而去。
*****
翌日清晨起了身,微濃直感到自己雙腿痠睏乏力,猜想是昨日走了太多路。她原本想在客棧裡歇一日,但想起自己承諾只在這裡住三天,她也不敢偷懶了,只好強打着精神出門。
昨日光顧着給祁姓公子和她自己採辦物品,倒誤了她的坐騎——她給它起名“祥瑞”,只爲懷念在楚王宮養的那隻小熊,還有那段美好的時光,美好的楚璃和楚環。
也許是離開燕王宮的緣故,最近她的心情也漸漸平復了許多,再想起從前,已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了,可以冷靜地回想過往。
微濃邊下樓,邊盤算着要給祥瑞買什麼,不防聽見掌櫃在樓下喚她:“姑娘,昨夜睡得可安穩?”
“託您的福。”微濃走到一樓,與掌櫃客套兩句,才問:“您知道落葉城哪裡能給馬蹄打鐵嗎?還有馬鞍馬鞭什麼的,哪裡有賣?”
“城北有個馬場,一應俱全。”掌櫃笑眯眯地指了路。
微濃便在客棧裡用過早飯,徑直去了。由於雙腿睏乏,她連騎馬都覺得難受,腳程便走得很慢。纔剛走了兩個街口,突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喊她“夜姑娘”。
不想也知,是那位祁姓公子。
微濃一直覺得這人很奇怪,但說不出是哪裡奇怪,又怕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決定保持些距離,不再繼續深交。她假裝沒聽見祁公子的召喚,特意翻身上馬,打算疾馳一段擺脫對方。然而繮繩纔剛執起,便被人一把拉住了馬頭。
微濃很是詫異,方纔她聽聲音,感覺祁姓公子還在她身後很遠的地方,怎麼才一個上馬的功夫,他已經到了她面前?
偏生這位祁公子還特別沒有眼色,仰首與她笑着招呼:“真是好險,我若慢一步,你就上馬走了。”
你腿還真快!微濃心裡暗道,只得翻身下馬,笑問:“好巧啊!祁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她已經在心裡打定了主意,無論對方說去哪兒,她都往反方向走,再繞一圈去馬場。
可惜祁公子卻是笑回:“哦,我要去城北的馬場買馬。夜姑娘呢?”
微濃頓時無語。
兩人只好一併前去馬場,一路上微濃都提不起精神,祁公子倒顯得興致高昂,全無昨晚喜怒無常的樣子。待到了馬場,微濃藉故去挑馬鞍,拉着祥瑞走了。祁公子則去馬廄挑馬,兩人各忙各的。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微濃已給坐騎配好了新鞍,打好了馬鐵,全部裝備齊全了,才返回馬廄去找祁公子。結果她遠遠就看到他在翻看一本書冊,很是認真的模樣。
微濃早就猜到他是假裝不識字,便隨手招來一個小廝問道:“祁公子在看什麼?”
小廝知道兩人是一起來的,便也不隱瞞,撓頭笑道:“祁公子在看每匹馬的生辰八字……”
“看馬的八字?”微濃頭一次聽說這等事情。
小廝嘿嘿一笑:“不瞞您說,小的也是頭一次遇見。幸好咱們馬場的每匹馬,從生到死、或是賣出去,全部登記在冊。那位祁公子說要看生辰挑馬,我們老闆沒法子了,只得將冊子都搬出來,讓他慢慢看。”
微濃只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調侃:“你們竟也由着他胡鬧?”
小廝聳了聳肩:“祁公子一出手就是買十匹馬,而且每一匹都要最好的鞍。”
微濃已經習慣了他的“豪擲千金”,聽罷也沒再多問,只吩咐小廝:“方纔咱們說的話,你別告訴他……我再去別處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