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從來都是孤獨的,十六歲以前,楚非言是沒有朋友的。他的那些堂表兄弟們,還有杭州府的世家公子哥們,都把他當成父母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孩子”,一見到他就渾身冒酸氣。
孤獨久了,要麼性格扭曲,變得孤僻古怪,要麼過分自尊,變得孤高冷傲。
他屬於後一種。
這種性情,使得他與同性愈發相斥,在異性眼中也多半是個只可遠觀不可高攀的標本罷了。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將他視爲絕世珍寶,眼高於頂,認爲全天下的女子都配不上自家兒子的娘,姑娘們只有對他敬而遠之的份兒。
也只有小六兒自視甚高,又從小跟他玩在一處,對他沒有那麼“敬畏”,纔會哭着喊着要嫁給他。
他是個驕傲的人,驕傲到不屑於跟任何不願親近他的人親近,而主動往他跟前湊的人,他又瞧不上眼。
所以,在男女之情上面,他一直都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經驗。
他初初動情,喜歡上的卻是一個有夫之婦,而那“有夫之婦”對他這天之驕子從來沒有半分好臉色,將他的孤高與驕傲一次又一次地碾碎在腳下。
天才也是普通人,他不是沒有生出過“我哪裡不如週二少”的想法,只是他的自尊不容許他沉溺在這種想法裡。於是他這自己的不幸遭遇看成是那個女子的與衆不同,來尋找心理的平衡點。
他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茫然地愛戀着,稀裡糊塗地羨慕着,偶爾也會莫名感到不平或者吃醋。當週漱用那種溫暖表情說出“她是毒,也是藥”的時候,他好像懂。
當週漱又說了那句“你不會明白的”,他好像又不懂了。
但是有一件事他是懂的,就是他所戀慕之人從來都不屬於他,他永遠沒有機會像周漱那樣。以一個擁有者的姿態,對另一個人從容自信地說一句“你不會明白的”。
他一個字都沒有說,就那樣心甘情願地退敗而去。
他想,這一回。他應該可以徹底死心了。
簡瑩並不知道周漱和楚非言之間發生過什麼,四更過半便在雪琴和雲箏的千呼萬喚之中起了牀,迷迷糊糊地被人伺候着洗臉梳妝。沒有睡夠,只覺全身痠痛,手指麻軟。連早飯都是姜媽一勺一箸喂進她嘴裡的。
往千棠園去的路上,她起牀氣還沒消,忍不住詛咒這坑爹的年頭,沒事兒都起那麼早做什麼?還有那勞什子皇后和公主,吃喝拉撒的時候被一大堆人圍觀就那麼爽?
等進了院子,瞧見方氏和簡大太太等人都已經到了,帶着或輕或重的黑眼圈,額鬢的碎髮上沾染了細小的露珠,看樣子已經等了有一陣子了,她頓覺心裡平衡多了。
上前給衆人見了禮。便站到方氏身後去。
等了約莫兩刻鐘的工夫,屋裡纔有了動靜,燭火大亮,貼身伺候的宮人內侍陸續亮相,打水的,端盆的,捧着香胰子竹鹽的,提馬桶傾痰盂的,出出進進,忙個不停。
又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何皇后身邊的內侍才邁着優雅的小碎步出來,一甩拂塵,尖聲細氣地道:“皇后娘娘有旨,召濟安王妃等覲見。”
簡瑩忍不住又一次感慨華夏文字海納百川。這麼一堆大活人只用一個“等”字就給囊括了。如果不是住在濟安王府的地盤,佔着濟南王府的房子,用着濟安王府的東東,搞不好連方氏都會被歸進“等”裡。
別說,還真貼切夠準確,等了一早上的人可就是“等”嗎?
何皇后已經梳妝停當。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蕭樂林那熊孩子想必也是被人從被窩裡硬生生挖出來的,眼角眉梢都散發着“老孃沒睡醒別理我”的信號。
衆人依次上前拜見了,內侍便將今日的行程安排公佈了:上午接見濟南府本地的官員和望族家眷,下午遊園,晚上在濯纓軒擺大宴。
內侍早早就擬出了要接見之人的名單,交給方氏,方氏又交給簡瑩,簡瑩再交給簡二太太,由簡二太太和周清安排。
被點到名字的自然欣喜若狂,沒被點到名字的則如喪考妣,徘徊在王府門外久久不肯離去。輪到知府家眷的時候,蕭樂林如願以償地看到了方依雲。
簡瑩感覺蕭樂林提起方依雲的時候語氣不善,雖然她不愛多事,可方依雲跟她畢竟有些交情,又是周沁的表妹兼同事和閨蜜,她認爲有必要提醒方依雲一聲。
方依雲顯然是將她的話聽進去了,打扮得格外低調。裡頭是白素裙,外面罩着一件淡黃色的半臂,紮了一條細腰帶,略施脂粉,頭上也梳了一個不甚顯眼的矮髻,插戴的都是玉件。
既不張揚,也不至於失禮。
蕭樂林用一種迫不及待等着找茬的眼神將方依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感覺這女子容貌遠不如自己嬌媚,衣着打扮更是跟自己差了不止一兩個層次,心中先是得意,暗道那新科狀元好沒眼光,居然會看上這麼一個庸脂俗粉。
隨即又覺得楚非言看上方依雲,卻對她這堂堂公主避之不及,簡直就是對她侮辱。
於是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聽說方小姐以一己之力收養了許多被遺棄的孩子?”
“回公主的話,民女的確收養了許多被遺棄的孩子,不過並非全憑一己之力。”方依雲微微笑道,“梨花苑最初是靠濟南府各位夫人小姐慷慨解囊建起來的,之後又得到聖上和官府的資助,方能維持至今。”
蕭樂林將她的謙虛之詞聽成了炫耀,當下便冷笑一聲,“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整日跟一羣乳臭未乾的毛孩子,還有雜役護院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虧你還是知府千金,飽讀詩書,不懂潔身自愛,卻將這等拋頭露面之事引以爲榮,實在好笑。”
此言一出,四周霎時間寂靜下來。
方依雲活了十幾年,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當面指摘過,臉色紅了又白。她骨子裡是個清高的人,若只是侮辱她本人,她尚且能忍,可連她引以爲傲的事業都被貶低了,就有些忍受不了了。
捏了捏拳頭,屈膝跪下,兩眼卻直直地盯着蕭樂林,“敢問公主,民女可有什麼地方得罪冒犯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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