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聖殿雅居,容玄揹着葉天陽還沒進屋,便設下陣法,禁止任何人來訪。
推開門,容玄捏了個清塵咒,把葉天陽抱到隔壁房間的牀板上。
蝕骨刑臺威名在外,但規則就是規則,對別人而言必死之刑,落到葉天陽身上,不止傷不到根基,按道理也就是變相煉體罷了,兼顧到每一寸血肉筋骨如此細緻入微,極爲難得,一旦痊癒,修爲或許會上漲些許。
除去陰氣煞氣入骨會帶走元氣,就單單這身傷,跟這貨小時候被他逼着修煉,不到靈者境就被丟進風靈陣割出的傷口相比,也悽慘不到哪兒去。
容玄對此司空見慣,眉頭微微皺起,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早就餵了幾枚恢復魂力的丹藥,極陽之力驅散死氣,葉天陽渾身傷口正緩慢癒合,這只是其次。真正麻煩的是怨靈入侵神識,得靠他自己驅逐,估計也就做幾天噩夢,神志不清一段時間。
本打算把人放下就離開,由於牀板較硬,容玄丟的也沒把握好力道,磕的這一下,葉天陽皺眉嗯了一聲,身體不安地扭動,費力地睜開眼睛,裡頭一片混沌。
“你醒了。”容玄淡淡道。
幾乎在看到容玄的一剎那,葉天陽渾身一顫,猛地向後縮,露出恐懼的神情,雙肩瑟瑟發抖。
“師父,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師父原諒我好不好。我再也不會害人了……”
這貨狀態不對,嘴裡喊着師父,眼睛似乎在看他,又像越過他看別人,容玄轉過身,後方空無一物,於是又回過頭。
“你還害過人?”容玄提着他的胳膊問。這倒是稀奇。
“沒有!”葉天陽幾乎是吼出聲,猛地擡眸,這下真和容玄對視了,又縮了下。
一目瞭然,說的是真話。
葉天陽從慌亂變爲茫然無措,心智似乎回到了小時候,前不久那番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樣蕩然無存,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容玄有些反感,又有些無奈。
成大事者,不該畏懼,畏懼只會顯得無能,好在只是暫時的。偶爾這樣也不錯。
其實被怨魂侵擾就跟煉心似的,能熬過去也會有好處,只是挨不過葉天陽胡話一堆,瘋瘋鬧鬧又愛黏人,容玄掙脫又不能太用力,實在不想跟個神志不清的人繼續說下去。誰知他剛一轉身,衣袖被人拉住。
“師父別走。”葉天陽不知何時半截身體探出牀外,頭朝下低着,染血的黑髮垂地,嗓音沙啞,說話時還帶着咳嗽。
“因爲,曾經有人和我說過,上天有好生之德,世間的道理,全在一個理字,人來這世上走一遭,並不是……衝着死亡而去的。這世上無論行善作惡,只有因果,沒有對錯。所謂替天行道,不過是爲了一己私慾而找的藉口罷了。欲成聖人位,須有聖人的胸襟,且能虛懷若谷。”
葉天陽死死拉着容玄的衣袖,差點從牀上栽下去。
“安分點,少亂動。”容玄扶了他一把,道,“這話你在哪裡聽得?”
葉天陽倏然裂開嘴,傻笑出聲:“記不清了。”
容玄眉頭皺得更緊了:“葉擎蒼說的?”
葉天陽點點頭。
容玄擡手,重重地按在他頭上,揉了揉。
“別聽他的。”
該來的遲早會來。十多年前他所擔心的,看來還是應驗了。
好不容易把這貨教得還算有模有樣,十年一過,倒還成了個有想法有膽識的爛好人,境界還提升了!平日裡端得是穩重又有親和力,連氣場也正派得不像話,扯起道理來一套一套,要不是出了狀況,這話葉天陽不說,容玄根本不會理會他的想法,甚至還會以爲有所長進,有了主見,不如放養,省得麻煩。
簡直大錯特錯!
現在容玄改變主意了,這貨長這麼大,沒好好看着,思想都已經定了型,改起來比小時候難上百倍。必須嚴加管教,一刻也不省心!還去什麼五行峰,乾脆讓他收拾收拾,住這兒得了。
容玄沒來由一陣煩躁,對葉擎蒼的不滿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就連傷殘的手掌又被蹭破了皮也不知道。
有溫熱的水順着臉頰流下,葉天陽被水滴落的赤紅色刺了一下,擡眸便看到容玄白骨森森的手掌,他一手攬着容玄的腰把頭靠了過去,另一手輕輕握住師父的手臂,貼着自己還算完好的半邊臉上,眸光帶着淺淺水汽。
“師父疼不疼?蝕骨鏈不能徒手去握的。”
那樣子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簡直比平白無故捱了幾十鞭子都痛苦。容玄極力遏制纔沒有一巴掌掄過去。有力氣考慮別人,也不低頭看看自己,典型的爛好人心性,這毛病死活也沒改變多少。
“鬆手,爲師再怎麼樣也與你無關,就你這樣子也想來同情爲師?”容玄直接把手抽了出來,毫不掩飾不喜之色。葉天陽垂下頭,有些手足無措,嗓音低了一大截。
“徒兒知錯。”
“擡起頭來!”容玄擡高聲音道。
葉天陽猛地擡頭,哪怕神志不清也下意識照做。
容玄眯了下眼,只要他聽話,也不算無藥可救,急不得。
“爲師有事要做,不在這耽擱了。你藉此機會好好療傷,一個月內不準外出,桌上有靈果靈丹,你好自爲之。”容玄平心靜氣,出去後順手關了門。
雖然意料之中放棄的弟子有大半,但清魂丹的煉製可不是小數目,容玄再怎麼不近人情,也不打算言而無信,至少現在不能。
容玄離開雅居之前,耗費不少靈料,簡單佈置了一番,稍微隱匿了此地的氣機。
雖然這屋子本就不易坍塌,這樣也算雙重保險,就算葉天陽在裡頭鬧出再劇烈的靈力波動,應該也不會引起太大動靜。
上清聖殿,星閣別院。
這裡離容玄的雅居不遠,下有滾燙的泉水汩汩涌出,形成火紅色靈湖。湖下有大片大片炎草生長,而炎草正是清魂丹的輔藥之一。星閣四處陣紋遍佈,就連這裡也不例外,近乎澄澈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底,其上水波微漾,火焰寥寥。
想進入湖心亭,必須穿過七重火靈陣。幾乎每日都有十幾二十位星閣學員不惜被烤熟的風險地踏入陣中,想盡辦法破陣,以求在最短時間內到達亭中,今日卻難得平靜,因爲湖心亭上已經有人了。
一人道:“天陽沒事吧?”
“沒事。”
“那就好。前日你走了之後,蝕骨柱莫名倒坍,聽說直到現在還沒恢復。”
“嗯。”
“我來晚了一步,見你在院外設了法陣,我沒有硬闖。”
廢話說了一堆,容玄總算掃了他一眼:“還有事麼,沒事的話就別打擾我,我還有事。”
謝宇策背靠着欄杆,靜看容玄運轉靈決採摘炎草,上清仙宗貴爲上古道統,靈脈礦藏衆多,在外界可遇不可求的古藥,除了觀賞之外,好像有專門的弟子採摘。
“你繼續,我給你把風。等你忙完了再說。”
“不用,又不是在藥閣。星羅陣堂重佈陣,只要有本事破解陣法,把湖淘幹了都行,更何況區區靈草。”容玄道。算起來需要煉製的清魂丹數量不少,容玄回來後安置好葉天陽,一刻也沒耽誤,直接來了這裡,着手準備。按照配方先把材料準備好,每種數千份,有備無患。
清魂丹本就不易煉製,好在容玄煉製過多次,熟能生巧。一爐一丹,就算是以他的速度動用吞噬神火,運氣好話兩個時辰就能成丹,一整天下來也能有六枚。殿堂裡其他學員要煉成得花上兩三日,這個不必多提。
“有什麼事,說吧。”容玄道。
謝宇策收斂戲謔的神情,突然走過去,一把按着容玄雙肩,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道:“來幫我吧,容玄。”
容玄觸不及防,纔剛拔起的一株百年份炎草又落進湖裡。
“叫你離我遠點,礙手礙腳。”容玄一巴掌拍開謝宇策的手,不耐地掃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謝宇策也習慣了他說話不客氣,繼續道:“來寰宇峰。除峰主外任何位置任你選,而且無論是什麼,你的地位將只在我之下,除了議會的時候稍微給我留點面子,私下你想怎樣都行。”
容玄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以你的本事應該有更廣闊的空間,不該僅僅只待在聖殿。”
“是麼?”
容玄轉過身,繼續撈靈藥:“有人說我不該當靈紋師,有人說我不該去煉藥,也有人說我該成爲主峰弟子,我做什麼只是因爲我想,與旁人無關。”
“難道你不想試試親手建立一大勢力,坐立爲王?”謝宇策道,“我沒有逼你的意思,是你說欠我一個人情的。”
“這個人情,你確定是要我放棄煉丹和佈陣,進寰宇峰祝你一臂之力?”容玄笑得意味不明,“只是牽制住了古原,不至於要我籤賣身契吧。”
“放棄太可惜。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只是加入寰宇峰當首席軍師,不需要親自參戰,只需在背後指揮,出謀劃策就足夠了。甚至平時不用留在副峰,就算在聖殿也行,只要能聯繫到你就夠了,除非萬不得已不會有高層親自來找你。”
謝宇策語氣放得很軟,道:“答應我吧,我需要你。至少以後在你有麻煩的時候,能讓寰宇峰有立場來助你。”
堂堂寰宇峰峰主,當年衍魂峰年輕一輩第一人,最有威望的核心弟子之一的謝宇策,能用這種神態,這種語氣,說出這麼一番話,換做一般人聽了,估計當場妥協,恨不得立刻俯首稱臣了。
然,容玄不是一般人。
“這種話說得太順溜,的確很有說服力,你跟多少人說過?”容玄戲謔道。
“能讓我苦口婆心明示暗示,說了一次又一次,到現在還能無動於衷的,也只有你了。”謝宇策眸光微漾,有些委屈,“這位道長,小的都快陷入魔怔了,你怎麼才能答應出山,想要什麼條件你說,小的一定滿足。”
容玄默了下,道:“我考慮考慮。”
謝宇策眸光如炬,差點撲過來:“我太高興了,多久能給我答覆?”
“別抱希望,我很忙,並且習慣獨來獨往。”容玄側身避開,繼續道,“我不會把自己陷入不利之境,用不着別人來幫。你也不用耍心眼故意害我,如果這段時間無緣無故鬧到非要求助別人不可的地步,我會第一個懷疑到你頭上。”
謝宇策笑容有些僵硬:“你就這麼不信任我。”
容玄轉過身,突然對謝宇策微微一笑,突然擡手搭在他頭頂,兩根長指拍了拍:“我誰也不信。”
謝宇策愣了片刻,很快恢復從容有度的模樣,故意厚着臉皮把頭靠了過去給他摸,容玄果然收手。
“這段時間來找你算賬的肯定不少,放心,我肯定是幫你的那個。”謝宇策微笑,“你好好考慮,我會再來的。”
這一趟肯定不了了之,大不了改日再來。
容玄耗費三日才把煉製清魂丹的主藥輔藥收集完畢,他回去閉關煉藥,成丹率一半一半,吞噬神火非同尋常,只要能凝丹,基本上清魂丹的品階會比尋常買的要高上許多,但失敗品也有不少。
兩日過去,容玄才找回狀態,一爐丹藥煉製完畢,動作行雲流水般正要另開一爐時,突然間地面猛地一顫,整間屋子都在起伏震動,容玄從玄異之境中甦醒,立即出關,往外一看。
靈力波動傳來的方向正是葉天陽所在的房間,金靈水靈極爲強盛,遠遠高過之前。
能這麼快突破靈王四階了,比他想得要快不少,看來煉體的確有大用。
待波動平靜,容玄推門而入,便看到房間中央蒲團上端坐着的青年,有種溫潤如玉的氣質,一眼看去,給人以很舒服的感覺。
容玄面上不自覺地帶了些許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