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青龍鬥萬里船幫

夕陽西墜,彩霞滿天,黃昏從不感憚煩地又來到了人間。

這時,周東豪由內廳走了出來,說:“師父,晚膳已經準備定當了。”

“噢!”黃九公首先站了起來說:“各位請。”

談話就此中止了、打住了,也算結束了。

飯後,麥無銘心中有事,他思之再三,有的事必須要交待一下,有的事,則暫時還不能明說,是以,就踱向了沈如煙姊妹共住的房間而去。

在私底下,他們夫妻檔、嫂叔間也款款地談了不少的話,這當然是能交待的事嘍。

最後,麥無銘摸出了兩件東西遞給了沈如嫺,那是一塊玉佩和一個古錢。

沈如嫺十分喜悅的接了過來,分別地交與沈如婉相互觀玩,旋即又十分慎重地把它們收進了懷中。

能當面交待的事既然已經交待完了,麥無銘遂起身辭了出來,如今,尚剩下那件不能交待的事。

但那件事也非得有個交待不可,只是該用什麼方式?該是如何轉達?他煞費思量了。

沈如婉眼見丈夫又轉身走了,她雖有柔情萬筋,她雖有衷曲無數,但是,身處客地,又能奈我何呢?這夜,夜幕尚未佈下,月亮就已經高高地掛在天空中了。

這種夜晚,當不宜夜行人出沒活動的日子,但是,偏偏的,黃石山莊在這夜卻出現了一個夜行人。

黃山派雖然在武林中算不了什麼名門大派,但是,黃九公的聲名不弱,丁懷德和姜致遠也不是泛泛之輩;何況,如今黃石山莊風雲際會,在內還耽有麥無銘、沈逸裕以及“黑白雙嬌”那一班人呢!如此看來,那個夜行人也太過大膽,太過狂妄了。

可是,看地的身形,輕得像一股煙,看他的步法,快得像一陣風,功能之高,世所罕見,難怪他目中無人了。

只見他飄落一間屋舍之前,只見他潛向一個窗戶之旁。略一靜止,略一觀望,而黃石山莊這多名家,這多高手竟然會無人警覺,無人攔擊,寧屬怪事,真是不可思議。

那沈家莊在江湖上號稱方鼎四足之一的名望是浪得而來?那麥無銘的禪內神功藝傳“南僧”孤木之說也是沽名而釣譽的了!夜行人見山莊內一無動靜,他就舉手在窗林隙鍵之間塞進了一張紙片,然後,“一鶴沖天”、“天龍騰空”直前谷外掠去,未幾、就無影無蹤了。

只是投書示警?或者約期決鬥?如此看來,那個夜行人還是心有所懼,未敢公然地就地鬧事了。

第二天,曙光微熹,魚肚泛白,雞剛啼,雀初噪,沈如嫺就起牀飾衣了,當她欲去梳洗的時候,忽見窗戶邊的桌子上有一張信箋平放在那裡。

目一凝,心一驚,她霍地躍了過去,一把抓了起來,推開窗戶,逼上功力、見上面是這樣的寫着:“如婉賢妻妝次,甫自相敘,又得訣別,此非你所願,也非餘之願也。愚夫因爲解救兩個無知孩童或可能牽涉到其他鄉民而開罪了惡人,彼既約期於我,爲了聲譽,爲了信義,又不得不如期以赴,卿當諒我。

“以更夫之觀察,幽冥教近期內該不會蠢動或來冒犯,萬一不然,有四叔他們同在一起,諒也不致有失。

“黃莊主爲人豁達好客,且又與大哥師門淵源甚深,你們就暫且留住些日,待我返回可也。餘此去,多則半月,少則旬日,前途或有兇險,但自思尚可應付,卿個必掛念。

“情非得已,千祈原宥,只此一次,下不爲例,嗣後我倆當長相廝守、永個分離。

萬以要聽四叔的話,要聽大姊的話,多剋制、多忍耐,免我有所牽掛。

“最後,請代表我向四叔、黃莊主衆人前,告予不辭之罪,返回時當自負荊。

臨行匆匆,即頌淑祺愚夫無銘留筆麥無銘少年老成,爲人謹慎,有條不紊、面面俱至,全都算計好了。

“二妹,你快起來!”

“什麼事呀!”

沈如婉自小嬌縱慣了,凡事依賴,凡事任性,是以只隨口地反問了一句,依舊緊閉眼睛在拼湊着她的好夢。

“有人留下了一封信。”

“是誰呢?”

“無銘。”

一聽是麥無銘留下了信,沈如婉頓時一頭拗了起來。

“他留情下什麼?”“你自己看罷!”

沈如婉陡地滾下了眠牀,一把搶過了信箋,凝目一看,說:“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找不相信……”

她死一般地衝出了自己的房間,又死一般地撞進了麥無銘的臥室,果然,人去屋空,麥無銘失蹤了。

這麼說,那昨夜出現在莊內的夜行人,也就是麥無銘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乃是中華亙古以爲的諺語,尤其是練功的人,更尤其是住在山坳裡的人,他們起得最早,君不見有“聞雞起舞”的故事嗎?沈如婉那有異的腳步聲,那有異的開門聲,已驚動了屋子裡所有的人,黃九公首先由內間走了出來。

“二姑娘,你早呀!”

沈如婉畢竟是出身大家,她雖然是滿心焦急,一臉惶然,但禮儀焉敢有失,立即襝衽一禮說:“黃莊主早。”

“怎麼?麥少俠不在房間內?”

沈如婉幽怨地,也沮喪地說:“是的。”

這時,其他的人也陸續地走了過來,他們露出好奇的眼光,懷着不解的心情,靜觀着、靜聽着黃九公和沈如婉的對話。

黃九公困惑地說:“他到哪裡去?”

“不知道。”沈如婉雙目朝大家看了一眼道:“你們可有人看見,可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無人應聲,無人答話,這就表示無人知道。

沈逸裕踏上一步說:“婉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四叔……”沈如婉珠淚突眶而出了,紛墜於地了,她悲聲地說:“無銘他留書出走了……”

沈逸裕聽了不由一怔說:“留書呢?”

“在這裡。”

沈如嫺邁步遞了過來,然後一把攬住了她二妹的身子。

沈逸裕略一瀏覽,就轉給了黃九公,黃九公道:“走,我們先去客堂,到客堂裡再慢慢地商討對策。”

客廳裡,大家無言地落了座,留書分別地傳閱了過去,最後,沈如嫺說:“鳳姊,近期內你們幾位和無銘相處在一起,但不知可曾遭遇到什麼異常的事?”

姚鳳婷略作思維,然後又擡眼看了甄宗威父女,但他們父女卻是一臉肅穆,一臉無助,姚鳳婷只有螓首輕搖,心懷愧疚地說道:“除去了幽冥教的人,還是幽冥教的人,其他的,我們從未遇到過,而且也未所銘弟談起別的事和物。”

忽然,沈如婉掙出了沈如嫺的胸懷,她淚眼婆娑地說:“那他一定去了幽冥教!”

“不會的。”姚風婷委婉地道:“我們曾經專程地、刻意地去天都峰找過兩次,卻都沒有結果。”

“正因爲如此所以他一個人又乘夜找了去。”

沈逸裕審慎地分析着,他說:“姚姑娘說得不錯,那是不可能的,幽冥教的事,無銘在留書中交待得十分清楚,而且,幽冥教近在咫尺,他又何必說要去十天半月呢?”

“那會是誰約他呢?石家莊,九華山?還是萬里船幫?必定是幽冥教,幽冥教約他去一個兇險的地方,我們一定要幫他去。”

“到哪裡去幫呢?”

沈如婉怔了一怔道:“四處找呀!”

“天下之大,從何找起……”

沈如婉吭聲地說:“那我們總不能撒手不管呀!”

沈如嫺開口了,也緩下聲調說:“二妹,你可信得過無銘的功力?”

沈如婉脫口道:“當然信得過嘍!”

“那就是了,無銘所以不作明言,就是怕我們找他去,無銘既然不邀我們去,也必有他的理由和顧忌。”

“那我們……”

“姊的意思,何妨就順着無銘的意願,靜等他返來。”

沈逸裕爲穩定,也爲安慰沈如婉激盪的心情,他加強語氣地說:“婉兒,如嫺的話說得很對,四叔也信得過無銘的功力和機智,縱有兇險,履險如夷;或有崎嶇,終化坦途,你就安心地等待他返來吧!”

“謝謝四叔,也謝謝各位。”

沈如婉吐出了一口氣,她無可奈何,幽幽地說着。

這天,麥小云來到了水定河下游的一個渡頭,他見往來過渡的行旅不少,遂佇立在岸邊,並且踱起了方步,等待着下一班航次的到來。

忽然,有一個頭戴粗篾斗笠,身穿鐵灰長衫,腰纏土黃布帶,腳套六耳草鞋;及袖上捋,褲管高卷,手溼水,足沾泥,看將起來,十足是靠水生活的漢子。

這個漢子的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生得黝黝黑黑,生得粗粗壯壯,渾身是勁,渾身是力。

他走到麥小云的身前,嘴巴一裂,臉頰一展,露出了兩排參差不齊,黃白斑剝的牙齒,那是笑。

然後,反手攫下頭上的斗笠,躬躬身子笑笑說:“這位公子,您要過河?”

“是的。”

“那小的有一艘舢板泊在那久……”中年漢子頭一轉,手一指,然後繼續地說:“可以送公子渡過對岸。”

“喔!多少錢呢?”

以前,凡是吃喝花用,麥小云是從不問價錢,但是,如今不同了,因爲他阮囊羞澀,腰存不多了。

“二十文錢。”

那個漢子伸出了兩個手指頭,軟下聲音,挺着笑臉的說着。

“唔……”麥小云擡頭看看,他見固定的渡船已經駛到了岸邊,正在鉤樁,正在繫纜,因此懷着歉意地說:“對不起,不用了。”

“那公子就給十五文好了……”中年漢子臉色一優,急切地說:“小的上有老母,中有弱妻,下有稚子,一家五口全靠我擺渡幾個散客過日子,行行好,上天保佑公子長命百歲,福壽綿延……”

這阿諛之詞是真心祝禱?是職業伎倆?還是……那除了他本人以外,誰也不得而知了。

側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麥小云是佛門弟子,是俠義中人,又何況那只是多化一點點小錢,什麼地人都可以節省焉。“好吧!我就坐你的船好了。”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中年漢子眉開眼笑,打躬作揖地說:“公子請隨我來。”

他轉身上了,麥小云也啓步跟了上去。

這艘舢板頭翹尾翹,又窄又長,輕便、靈巧,吃水淺、轉身快,一經划動,其快如箭,其名叫“船”。

中年漢子熟練地、快捷地跳了上去,小船一不搖,二不搖,只微微的朝下沉了一下而已。由此看來,果然是一個靠水吃飯,靠船吃飯的人。

他利落的在船尾一坐,接着握起雙槳左右平撐,借穩定船身,便於上下,說:“公子小心,請上船來。”

麥小云雖然不諳水性,但他卻身蘊上乘武功,是以只微微地提起功力,一躍、一騰,猶如一隻海鷗,也像一片柳葉,輕飄飄地也登上了小船,他站在船首。

中年漢子見了似乎頗感驚異,他又展齒一笑,說:“看公子弱難縛雞,乃屬斯文一派的讀書人,怎麼對船性竟然也會內行如此,小的自嘆不如呢?”

這可能是他個懂武藝,以故誤將對方的功能視之爲技巧了。

麥小云不加解釋,只是回首也報之以一笑。

中年漢子左槳一豎,右槳一劃,劃的是動力,豎的成舵把,因此,船尾化軸,船首猛旋,它指向了江心,指向着對作,接着,雙槳並運,小船就立即射了出去。

“公子貴姓?”

“喔!小生姓麥。”

因人而異,對一般平常百姓,他總不能以江湖口氣自稱爲“在下”、或者“區區”。

“出去遊學?訪友?”

“唔——”麥小云略一遲疑說:“探親。”

中年漢子脫口地說:“在江南?”

麥小云聽了一個怔忡,他又回頭看了付方一眼說:“你怎麼知道?”

中年漢子顯得有點惶然,他立即分解地說:“小的只是隨意猜猜,隨意猜猜……”

“那怎麼會猜得那麼遠呢?要知道江南距這裡有好幾千裡的路。”

“因爲……因爲江南人文薈萃,風景秀麗,對,風景秀麗!”

中年漢子舒然地說着。

“嗯!”

麥小云算是回答對方的問話,但也釋去了自己心中的疑念。

舟船的種類繁多,舢板、舴艋是小舟,用的是槳,舫-、(舟昌)(舟某)屬平船,用的是櫓,至於大的、巨的如(舟餘)(舟皇),如(舟蒙)(舟童),又改用槳了;不過,它們的槳棹衆多,還鋪上帆,有的地方又以纜纖牽拖拉。

未幾,江心到了,可是舢板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卻停了下來,麥小云回頭看看那個中年漢子,那個中年漢子見了臉色頓時一陣陰晴,眼光一陣閃爍,口中滯滯吶吶地說:“船好象是出了毛病,待小的下去看個究竟……”

他根本不等對方的意見或表示,就慌不及待地一頭倒鑽入河中而去。

麥小云的眼中豈會揉進沙子?他已經瞭解那該是怎麼的一回事了,萬里船幫,這必定又是萬里船幫耍的花招。

果然,舢極開始傾了,仄了,它一直朝右轉、向右翻。

麥小云不由淡淡地一笑,然後二腿橫踏,左腳加力,舢板如插入了竹篙,如拋下了錠錨,雖然略略地下沉了一些,但是,它成了中流砥柱,成了江心礁島。

穩,穩得像雲海中的山頭,平,平得像大道中的康莊。

江水下面的人,只會傾船,只會翻衡,卻是無法平平地將船拉入河底,於是,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他們鑿船了。

前一孔,後一洞,左左右右,全有江水涌了進來。

俗語說:“不到黃河心不死。”

這裡只是永定河,永定河沒有黃河遼闊和波濤洶涌,是以麥小云一無所懼。

俗語說:“船到江心補漏遲。”

但是,這漏乃是人爲的,蓄意破壞的,根本無人去補、想補,但麥小云也不在乎。

覷機,乘隙,他飄向了船尾,隨手抄起一柄槳杆,略一觀望估計,然後右掌平伸,化刀成斧,連續地,飛快地砍下劈下,霎時間,槳杆立即變成了十餘段盈尺見長的木塊。

接着,凝神吐氣,橫臂一抖,第一塊木塊就凌空向他身前二十丈之處飛去。

繼之,身形上縱,他御木而行,足尖循着木塊所去之處隨着而去,像是二者相互吸引着,牽連着。

他們彼此尚飄留在空中的時候,第二段木塊又順勢抖了出去,待衝力一盡,物體甫墜水面,人即一觸而升起,跟向了第二塊木塊。

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屢抖屢縱,甫落甫追,如蜻蜓點水,若飛燕掠波,木塊抖盡,人也已經上了堤岸。

這難道不是達摩?憶當年達摩老祖就是腳踏一片蘆葦隨水而來。不,不,麥小云藝業雖精,功力雖深,但絕對還比不上少林始祖,他施展的乃是“登萍渡水”。

麥小云的鞋底尚未踩到地面的時候,蘆葦中,土丘旁,分別地遞出了好幾把刀尖、劍鋒,指着他的腿,刖着他的腳。

事起倉卒,情出突然,是嗎?其實不是,因爲這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既有船沉在先,定有伏擊在中,後呢?後面必然尚有更厲害的殺着等待着他。

有道是“有一必二,有二還有三。”這亙古相傳的話豈有妄講之理。

好個麥小云,他雙足倏然一縮,二臂猛地一劃,袍衫的下襬立時迎風膨脹,因力劃飄,它成翅成翼,它化鰭化尾,“一鶴沖天”、“青龍騰空”,迂迴一翱翔,在半空中弧形地打旋了一個圈圈,然後才瀉落在山丘之頂端。

果然,第三着步驟顯現了,有五六個人全站了起爲,全圍了過來。

這些人,正是萬里船幫萬罈座下的將才,麥小云曾經同對方遭遇過一次,以故,他與姜致遠在北海之約因此而遲到了。

領首的一個年紀已有五十出頭,名叫朱信弘,是北京總舵的總舵主,壇下舵。

朱信弘有一個很怪很奇的綽號,人稱“相思樹”,因爲,他長得高高瘦瘦,木木訥訥,最大的特色乃是兩隻眼睛個會轉動,也很少開闔,除非是洗臉時、除非在睡覺時,因此,好事者就給他冠上了這個尊號。

站在左邊的是鍾文昌,外堂之主,站在右邊的是韋召亙,刑堂之主。

還有三個人倒是出乎麥小云的意料之外,他們分別是阮世德、吳至祥、佔金城。

這三人原是該幫武漢總舵主的內堂主及外堂主,當年因爲作惡多端,自被麥小云挑去了水寨之後,就無法再重整旗鼓,建寨立舵。

究其原因乃是一不容於白道上的正義之師,二也不再爲當地的船戶和漁民所信任、所接納,是以到處流浪、廣打游擊,也曾經幾度找麥小云報復過、覓仇過,可是功能不足,心力不逮,只有徒呼奈何。

自從洪振杰由地獄門返回了萬罈,就招集了他們,安置了他們在萬罈之內,以備不時之需。

所謂不時之需,那就是在擴張勢力之時需要他們,在謹防麥小云追討公道之時也需要他們,如今,這不時之需的時候終於來臨了,因爲麥小云果然找來了北京。

阮世德一晃手中的鋼刀說:“麥小云,今日你已經進入了牢寵之內,認命吧!”

“嗄!”麥小云淡淡地說:“就憑你們?”

“不錯,就憑我們。”

阮世德說得昂然、說得傲然、也說得悍然。

麥小云輕笑了一聲說:“不見得吧?你們哪一次不是倚多爲勝,以衆擊寡,結果呢?”

“那不一樣,以前我們倉促成軍,而今日,卻經過刻意的部署,不信,你可以朝四周看一看。”

阮世德他們如今的頭領是舵副、堂副、由於朱信弘爲人木訥,口齒齟滯,因此皆由他發言對答。

麥小云果然環目朝四周瞄視了一眼,見對方的確佈防嚴密,而這時,河岸邊又爬上了四個人來,那是划船的人和鑿船的人。

“阮世德,你可曾聽說過,螻蟻雖多,那也只是一羣螻蟻,又何足爲慮呢?”

麥小云口中說是輕鬆,但他的手卻已經把系在衣襟上的寶劍慢慢地給解了下來,因爲他感到事態果真有些嚴重。“嘿!麥小云,就算你是猛虎,如今已是虎落平陽;就算你是蛟龍,今日裡蛟龍也被困在沙灘之中了。”

“棄械……投降……吧!本座……可以饒爾不死!”“相思樹”朱信弘也終於開口說話了。

壇下總舵裡的人選,其功力俱高地外放各地的舵主堂主他們,因此,有時候被派巡視稽察,或者催收錢糧帳款的“欽差”,就有優越之感,就有倨傲之狀。

“嗄!你能作主?”麥小云說:“洪振杰呢?怎不見洪振杰親自出來?”

“對你這個……後生晚輩,又……又何必勞動幫主,本座……一樣擔當……擔當得了,說話算話!”

難怪朱信弘口出大言,他雖然也曾與對方交接過一次,但那個時候,麥小云急於會晤在北海鵠等的姜致遠,是以聊作應付,隨即脫身而走,就這樣,朱信弘誤解了,他以爲麥小云的功力也不過爾爾。

那難道洪振杰由地獄門返回北京總壇之後沒有說他去了哪裡?又如何去的?還有南下截攔翡翠玉如意的結果又是如何?沒有說,他當然不會說,人總是要面子的凡坍臺的事能掩則掩、能瞞則瞞,誰又會自刮鬍子?把臭事給抖露出來,尤其是在自己屬下的跟前。

“恐怕不行呵!”

麥小云這話是一語雙關,一是指對方無權作在,二則是說朱信弘的能力不夠。

“什麼不行?”

“喔!我說不行,我手中的劍也是不行。”

麥小云掩飾地,也曲意地說着。

但是,不論作何種解釋,似乎都拂了朱信弘的意,因此,他生氣了,這一生氣,言語倒是順暢了起來。

“不行你就試試!”

他臉色一獰,雙拳一捏,跨步就走了上去。

阮世德卻是肚中雪亮,他曾經吃過麥小云的苦楚,並且還不止一次,因此唯恐朱信弘大意有失,前右臂一揮,大聲地說:“上!人家一起上!”

戰鬥開始了,有人舞刀越劍,有人揚掌踢腿,盡其所極,竭其所能,既激烈,又緊湊。

這六個人的功力,都已經列入了高手之林,是以麥小云頗爲慎重,不然的話,他也就不會摘下他的佩劍了。

尤其是“相思樹”朱信弘,他的眼睛雖然轉動不靈,但聽覺卻尖銳萬分,響動不管如何繁雜,聲音不管如何輕從,他都能分出先後,都能洞燭其微,絲毫不漏,點滴無差。

麥小云進退飄忽,遊移穿插,雖然打得從容,打得輕鬆,但一時之間,想取勝卻也不太容易,因爲他要保持實力,以留待着洪振杰的出現。

就在這個雙方打得有聲有色的時候,忽然,渡頭那邊也起一譟動,接着,有人吆喝,有大應聲,旋即對答了。

“停步,裡面不準進去!”

“怎麼?難道這河塘邊的山坡地是你家的私產?”

“雖不是我們所有,但屬我們管轄。”

“嗄!是皇帝準的,還是府尹派的?”

“都不是。”

“那你們憑什麼阻止我過去?”

“我們乃是專管碼頭、水路的萬里船幫。”

“哦!原來你們是江湖上的萬里船幫,怪不得這般霸道,但我現在走的乃是陸路,應該礙不着你們的事吧?”

“真是狗咬呂洞賓,你難道沒有看見有人在爭端,有人在打鬥?”

“這麼說我倒是誤解閣下的好心了,但是,看看熱鬧,乃人心所趨。”

“刀槍無眼,不看爲妙啊!”

勸阻的人倒是諸多解語,十分耐心,其實,那是由於來者氣宇軒昂、相貌不俗,因此有所顧慮,不然,哼!勸阻的人又刻意的瞧了對方一會,又說:“別以爲你身佩寶劍,或許也是江湖中人,但是,你要知道,那些打鬥的人全是武林中一流高手。”

“不錯,這點我還看得出來。”

“你既然看得出來,那又爲何非看不可?”

“見獵心喜,不過,我也說過,自會衡量,自有分寸。”

勸說的人起先施威吆喝,待一看清來者的人品氣概,他軟了下來,遂改以勸解,如今,對方竟然是軟硬不吃,他頓時又狠了起來。

“不行,你不能進去!”

“我非進去不可!”

“別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嗄!”

被阻者他調侃起來了,說:“酒,我頗有所好,但是對不相識者之酒,卻什麼都不吃。”

“呸!那大爺也非要灌灌你不可了。”

他是誰呢?這個勸阻者,他乃是萬里船幫北京總舵屬下也堂之主韋三豐。

韋三豐寶劍一搖,陡地朝對方刺了出去。

“恐怕你還不行。”

他又是誰呢?這個被勸阻者,他乃是宇內三莊一幫之一,沈家莊的老三沈逸川。

沈逸川飄身而退,他順勢也拉出了青鋒,一回一旋,立即還之以顏色。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看他飄退的姿勢,看他出劍的狀況,再看看他一回一旋的速度及方式,着着現能,處處見功。

劍風颳衣,衣翻帶搖,劍氣觸膚,膚砭肉麻。

韋三豐的心中,雖然已經知道來人也是身屬江測,但是,他自矜身份,倨傲過甚,在兩相對答之間還是懶得去動問對方的姓氏和名號,真待對方身形一動,劍招一出,他不由嚇了一跳,極度的震驚起來了。

韋三豐依樣葫蘆,立即飄身而道,可是,飄退的身形慌急侷促,幾近狼狽、紛沓的腳步凌亂不穩,顯得踉蹌。

外圍的人員見了個個愕然,其中的一個將手中長刀一揮,道:“弟兄們,大家上!”

這個人叫刁谷山,原先執掌該幫武漢總舵的刑堂,如今委屈了,暫編在北京總舵刑堂爲副座。

又是一場混戰開始了,但是,沈逸川戰來卻輕鬆得很,因爲嘍羅們不夠看、不中用;高手相撲,他們根本插不上手,軋不上腳,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站在旁邊助助威、吶吶喊,如此而已。

韋三豐和刁谷山二人員經聯手,卻仍不是沈逸川的對手,因此,十幾招一過,一方步步進逼,一方則節節敗退。

外圍與內場的距離,大概有十餘丈之遠,內場的人早已經發覺外圍所警戒防守之處也出了事故。

但是,在混戰中萬里船幫的人,由於忙於應付強敵、無暇顧及,主要的,也是中間隔着土丘阻礙,還有蘆葦遮掩,因此,間間隙隙,隱隱約約,只聽見聲合,看不清人影。

麥小云則不一樣了,來人一到,口甫出聲,他耳熟能詳,他目稅能辨,立時知道那個人是誰,不過,喜只喜在心中,在臉上卻不動聲色。

沈逸川和韋三豐他們越打越進、趙來尷近,於是,身形業了,面貌清了,阮世德一見個禁驚惶地叫了起來。“啊!沈逸川!”

他不叫還好,他不報名也沒有關係,這一叫喊,這一報出來人的姓名,萬里船幫的舵主、堂主,全都驚了心,於是,軍心渙散了,士氣崩潰了……原本,他們由於人衆勢盛,由於麥小公心有旁騖,以致戰況仍是旗鼓相當,鐵錨並稱,如今,失措了,散亂了,彼此之間也配合不起來。

朱信弘略經思慮,他當機立斷,頓時下達了命令。“弟兄們,我們不爭一時,暫且撤退回舵另作打算。”

“怎麼?”麥小云北上的原因要找洪振杰,他遊斗的目地也是在等洪振杰,沈逸川這一出現,非但沒有幫上他的忙,反而攪了他的局。

是以焉能輕易地放過對方走路?說:“要打就打,想退就退,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容易,朱信弘,你必須要付出一個代價來。”

既然沈逸川壞了他的事,那麥小云初見對方到來之時,心頭又爲何一喜呢?那是他另有所圖、另有所求。

麥小云圖的什麼?求的又是什麼呢?請原諒,天機尚未到來,就算賣個關子吧,待下回再作交待。

朱信弘雙眉往上努力一挑,兩顆不會轉動的炯炯眼珠,不由更加突了出來,他說:“麥小云,你可不要弄錯,本座並非怕你,只因爲時辰施得太漫長了,雙方勝負難分,一無了局,這豈是辦法?何如待來日再一較短長!”

“是嗎?你以爲在下真勝不了你們?”

“事實俱在。”

“好,那你就再試試吧!”

“哼!”朱信弘冷冷地說:“什麼戲法,你儘管變出來吧!”

“注意了。”

麥小云縱身而起,他高衝三丈,接着,凌空翻滾,迂迴盤旋。

“雲天青龍!”

功力登堂入室,爐火純青,出神入化,沈逸川不由讚歎地呼出了聲。

繼之,“雲天青龍”展鰭了,探爪了,擺尾了,他腿剪臂弓,倒掛而下,森森劍尖直指對方面門,對方的咽喉,對方的心胸,包括着前身所有的重戶大穴。

朱信弘大驚失色了,心顫膽跳了,他想退,無處可退,他想躲,乏地可躲,因爲麥小云身在半空,落點能遠能近,劍鋒隨左隨右,追蹤着他,籠罩着他。

怎麼辦?涼“拌”!朱信弘周身真的發涼了,如今,唯一可以做得到的,那就是閉上眼睛,口中微微輕呼出聲。

“我命休矣!”

麥小云身形瀉落在應落之處,朱信弘的面前,劍尖正指上應指之處,朱信弘的喉頭。

沒聽任何聲息,不見點滴鮮血,而朱信弘也無絲毫的感覺,他不由又睜開了木然的眼珠,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麥小云。

麥小云一不下手,二不諷激,只是淡淡地說:“朱信弘,你還是派人去叫洪振杰出頭吧!”

朱信弘無言地搖一搖頭。

“怎麼?你不服氣?尚欲逞強?”

“不是的。”朱信弘嘆息了一聲,然後悠悠地說:“壇主一聽閣下來了,他就翩然離壇而走了。”

“哦!去了哪裡?”

“不知道。”朱信弘歇了一下又說:“不過,他事先曾經說過,要回崑崙一趟。”

“此話當真?”

“不信你可問問其他的人。”

麥小云雙目瞥了在場每一個口呆目瞪、驚惶失措的萬里幫衆,然後廢然地收起了寶劍,說:“好吧!你們走吧!望能好自爲之。”

走了,走了,萬里船幫的人全都走了,帶着喪氣,夾着尾巴,平時那股不可一世的氣焰,已經是漫在河裡,拋向天外……麥小云收起了寶劍,他走上幾步朝沈逸川說:“三叔,你怎麼向北邊來了?”

沈逸川也將青鋒歸了鞘,他說:“你四叔的地盤在南邊,而我,沒辦法,只好朝北邊求發展了。”

“那如嫺她們呢?”

“她們爲找你們兄弟,當然也往南邊跑了……”沈逸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轉口地說:“咦,你不是去了九華山?爲什麼反到北地來了?地獄門怎麼樣了?”

他又奇又急,是以發出了一連串的問號。

麥小云遂將此行經過說了一遍,聽得沈逸川震動連連,嗟嘆連連,久久尚難平息。

麥小云也是心有所牽,於是接着說:“那如嫺他們是和四叔走在一起了?”

“不,一如往常,一如從前,他們是各走各的。”

“這……”麥小云心有不安,他遲疑了一下又說:“她們……她們……”

“別她們、她們了。”沈逸川瞭解對方的意思和感受,於是他笑笑接口說:“不在乎的,以沈家劍術,以如嫺的爲人,她們姊妹在江湖上通行無阻,決對不會有事,不然,‘黑白雙嬌’的名頭是如何闖出來的?”

經對方這麼一說,麥小云心中的石頭也就落了地。他也報之以笑地說:“三叔說得不錯。沈家莊乃宇內……”

“算了吧,以前也許是的。”沈逸川睨目瞄了麥小云一眼,接着又繼續地說:“如今嘛!在你們麥氏昆仲的面前,可就不敢再這麼說嘍!”

“三叔,你真是在取笑我?”

麥小云顯得有些惶恐,有些尷尬,也有些不安。

沈逸川連忙解釋說:“喔!不,不,我們是彼此恭維,互相誇耀。”

笑意濃了,心情舒了,這一對嶽婿叔侄。

過了一會,麥小云說:“三叔,這次遇到你,我真是遇到了救星……”

“怎麼?”沈逸川敏感的接口說:“你莫非在施反擊,嫌我多事?”

“喔!不、不。”

麥小云以同一口吻說:“因爲我荷包將罄,囊無所勝,幾乎要落魄他鄉,流浪街頭了。”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沈逸川滿面困惑地說:“遇上了道中‘君子’?”

他指的君子乃是樑上君子——偷兒。

“不是的……”

“那必定是‘八隻手’了?”

三隻手不夠看,他們‘手(注:三個“手”品字)’不去麥小云的銀包,可是八隻手“扒”,那就防不勝防了。

“也不是的。”

沈逸川怔住了,他說:“你總不會自己疏忽……”

當小云又將北上的因由以及誰西水災的情形再給補上了一段。

這就是他見到沈逸川到來,心中欣喜的原故了。

“哦!原來如此,我來的早,一回上還安和樂利呢!”沈逸川說:“如今怎麼辦?洪振杰既不出面,你又作何打算?”

“去崑崙!”

麥小云說得毅然,也說得湛然。

“崑崙乃是名門正派,你此去……”

“武林中對門戶之見看得極重,凡門下弟子犯了過錯,他們一向不予外人過問,這幾乎已經成了規章。”

“我找的只是萬里船邦的總壇主洪振杰。”

“但洪振杰卻是崑崙派中的人呀!”

“那就讓他們自清門戶好了。”

“假如對方護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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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不得已,那我們只好自己動手了。”

“晤!”沈逸川略一沉吟道:“走,我們一起去,三叔與你們共進退!”

“三叔,這……這似乎有些不妥當吧?”

沈逸川瞪着雙目說:“有什麼不妥當?”

“這會引起沈家莊和崑崙派之間的仇怨。”

“怕什麼?沈家莊幾時怕過事來?”

麥小云委婉地說:“話不是那麼說……”

“怎麼說?”沈逸川氣填心膺,他微慍地說:“噢!他們可以掩護門下弟子而不顧江湖正義,沈家莊爲何不能幫同自己的子婿?真是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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