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的後面是一片荒涼。
除了山坡還是山坡,除了野草卻有雜樹。
山坡下,雜樹旁。有兩間破敗的瓦房並立着。
遙望這兩間瓦房,屋頂脊樑塌了一方,牆腳泥土剝落處處,窗櫺傾斜,門檻腐蝕,似乎是久無人住的樣子。
他們一行尚未到達瓦房之前,其中的一間已經閃出一個人來了。
那個人年在半百,海口、獅鼻紫膛臉、銀鈴眼、五短身材,穩健而精壯!
“幄!管事。”廟祝快走兩步說:“有兩位從地獄門來的貴客,指名找你……”
“晤——你去忙吧!”
“是,那我走了。”
廟祝禮貌地朝麥無銘二人笑了笑,轉身走了。
麥無銘也回上了微笑,並且說:“謝謝你。”
那個管事雙眼精光閃爍,他刻意地凝視着麥無銘,凝視着姚鳳婷,最後目光落在麥無銘的臉上,透着狐疑,透着怪異。
因爲,凡地獄門中的神佛、人物,他大致相識。
“閣下是……”
“在下麥無銘。”
“啊!”他恍然了,頓時驚容滿面,善意滿面,恭順也是滿面,俅然地觀拳當胸,低首躬身說:“屬下海口城隍紀國勳參見特使。”
麥無銘謙遜地說:“紀城隍免禮。”
“請,二位請到破屋中去坐坐。”
“紀城隍清。”
“那屬下領路了。”
房屋雖然是破了一點,但裡面收拾得倒還潔淨。
一張桌子,幾張凳子,有油燈,有茶具,卻不見牀鋪,牀鋪大概是設在另一間的屋中吧?
“稍坐,請坐。”紀國勳隨手倒上一杯白開水,愧然地說:“破屋簡陋,設備茗茶,特使包涵。”
“紀城隍客氣。”
“還沒請教姑娘……”
“哦!”麥無銘接口說:“在下來介紹,這位姑娘乃是第九殿殿主的令媛,叫……”
姚鳳美國瞟了麥無銘一眼,見對方爲難,她自個兒說廠“姚鳳婷。”
紀國勳抱一抱拳,說:“原來是姚姑娘,紀某失敬了。”
姚鳳婷也略略欠身說:“紀城隍言重了。”
麥無銘言歸正傳,他說:“陰府遭劫,惡靈飛揚,在下四處追緝,未知海口可見鬼影?”
“有!”紀國勳一臉莊重地說:“三年前後下遞解進去的兩名小鬼,如今重返本地,並且還引來了一隻‘九頭鳥’!”
“可是‘白眼狼’和‘長吻狼’?”
“正是他們!”紀國勳感到有些氣餒,他汕訕然地說;“蛇無頭而不行,屬下心中彷徨,正感進退失據,是以未敢伸手。”
麥無銘笑笑說:“因此紀城隍就退避三舍了。”
紀國動也赧然地笑笑說:“特使見笑了。”
麥無銘顏容一整說:“紀城隍可曾聽說過幽冥教?”
“屬下聽說了,而且,一鳥二狼也轉隸在幽冥教管轄之下了。”
“那還有一個黑衣蒙面人,紀城隍可曾與之照過面?”
紀國勳搖搖頭說;“那倒沒有。”
“該蒙面人據說乃是幽冥教主.現今正在括蒼山這一帶現形。”
“哦!屬下出去探他一探。”
“紀城隍還是繼續地暫時穩兵,且待在下和規姑娘先去王家祠堂一趟,回來以後再作商量。”
“屬下遵命。”
麥無銘二人離開了破屋,來到鎮南陽江上游的王家祠。
祠堂前面有幾個人在把守着,一見麥無銘他們,就喝問起來了:“你們是幹什麼的?”
麥無銘淡淡地說:“來找一禽二獸。”
“什麼一舅二嫂?”其中的一個打渾地說:“這裡只有舅,沒有嫂,你找的是哪一位孃舅?”
姚風婷一聽不由怒了,她寒着粉臉說:“去把你們那兩匹狼給我叫出來!”
“哈哈!我們的頭目豔福倒是不淺,有這麼標緻的大姑娘送上……”
“閉上你的鳥嘴!”
姚鳳婷哪容對方胡說八道地數說下去?她腳尖一擰,身子就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接着,左右開弓。
只聽“劈啪”三聲響起,那個大漢一陣踉蹌,臉就發紅了,人就變胖了,怔怔然.木愣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啊!扎手的薔薇,帶刺的玫瑰,另一個怕事,但也機警,他見狀腳底抹上了抽,立即溜了進去。
未幾,就見兩匹惡狼相繼地出來了。
兩匹狼當然已經聽說了箇中的情形了。
可是,白眼狼自看到姚鳳婷卻嬉皮笑臉了起來,他說:“哈!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真是運氣來了連牆板也擋不住,在小食店裡就注意到了,奈何那時大爺事忙沒空,只有捨棄了你。
而你,哈哈哈!令該是屬於大爺我的,纔會自動的送上門來!”
“魑魅魍魎,草竊奸宄,你妄逞口舌,着姑奶奶不把你立斃於掌下!”
姚鳳婷已經火起心頭.她含怒地拍出一掌,“白眼狼”雖然慌不及地舉掌對抗,但是,憑他對抗得了嗎?
掌心中頓時感到火燒針刺,雷目蛇噬,臂也酥了,腿也軟了,還不止呢!面孔上現出了一片青紫之色!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長吻狼”感覺到脣亡齒將寒了,因此立時攻了卜去。
奈何,姚鳳婷是何許人?她秉承家學,藝傳乃父,其功力又焉數“長吻狼”所能敵?以故也只有一招,難兄難弟,兩相對照,雙雙地跌坐在地!
就在這個時候,祠堂內又出來了一箇中年漢子,他就是“九頭鳥”童碩新,幽冥教海口地區的壇主。
早先,他也是地獄門中的鬼犯,屬第六殿管轄。
麥無銘見姚鳳婷果真是龍子鳳女,藝業不凡,他遂袖手了,落得做個壁上觀.
“九頭鳥”打量了姚鳳婷一會,頓時沉下了面孔,沉下了聲音說:“你這個婆娘怎麼出手傷人?”
“那你們出口傷人又該如何?”
“出口傷人無關痛癢。”
“出手教訓理所當然!”
這叫鍼芒相對,姚鳳婷在口舌卜也不吃虧。
“你,你們到底是哪一條道上的?”
“那你們又是哪一條道上的?”姚鳳婷趁機地反問着。
果然,這一問問到了“九頭鳥”的癢處,他神氣萬分地說“真是落碼頭欠打聽,你可聽說過有個幽冥教?”
“莫非你們就是幽冥教的徒衆?”
“正是!”童碩新夜郎自大地說:“本座乃海口地區的壇主。”
“這麼說此地以你爲尊了?”
“不錯!”小人得志,氣焰萬丈,童碩新岸岸然地轉望了麥無銘一眼,然後矯情立異地說:“你們姐弟若是有所企求,那可是找對了地方,也找對了人。”
“不錯。”姚鳳婷含蓄地說:“我們正在找你們。”
“什麼事?說吧!”
“我們正要找你們這羣敲詐鄉里、魚肉百姓的萬惡不赦之徒,施以懲戒,施以教訓!”
童碩新聽了臉色一變,他說:“嘿!這麼說,你們是專程來找碴的了?”
“不錯!趁早叫你們教主出來吧!”
“哈哈!你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童碩新雙眼在姚鳳婷婀娜的嬌體上一陣轉動,他索性調戲起來了,說:“殺‘雞’哪裡用得着牛刀?你呀!唔——既白且嫩,本法主一個人就夠你‘受用’的了,快活的了。”
“呸!下流的東西!”姚鳳婷柳眉倒豎,粉面含煞,她電射而起,又揮動了玉掌,依佯葫蘆地朝童碩新的臉上摑去!
可是,童碩新畢竟是一罈之主,只見他身形一晃,雖嫌倉卒,但總是避過了對方的來勢。
身子顯得不穩,口齒卻輕薄依舊,強自地說:“你怎麼說幹就於?圓好夢也該事先談談情呀!”
“上仿下效,一丘之貉,你這無恥的賊子!”姚鳳婷咬碎貝齒說“好!姑奶奶這就送你去長圓好夢吧!”
“鶯回燕轉”,“分花拂柳”,她一連攻出了三招。
這一來,童碩新就感到手忙腳亂了,他的藝業,雖然比他手下的兩匹狼要高明一些,但較之姚風婷卻還差上一截。
因此,再也無法分心,開口說話了。
姚風停已經把對方恨之入骨了,女人家最最愛惜顏面,最最講究體統,童碩新一再地口出穢言,孰能忍,孰不能忍。
是以,她這一出手,就不遺餘力,七八招一過,手印即分別的印上了對方的臉龐、胸際……
童碩新如今似乎成了一隻狗熊,被人戲,被人耍,他勢窮力竭,狼狽萬分,不由轉怪起旁人在看熱鬧,就破口大罵地說:“你們是死人呀!大家上啊!”
“喳——”大夥兒上了。
但是,姚鳳婷卻不以爲意,她像一隻穿花蝴蝶,她像一尾迎水遊國,梭插在枝葉中,迴轉於岩石間,目標仍然指向着童碩新!
第十招,就是那第十招,姚風婷纖手猛揚,似刀如斧,一掌劈下!
童碩新修嚎一聲,右臂立即就下垂難動,骨折了!
幽冥幫衆怔住了,他們個個目瞪口呆,呆若木雞!
姚鳳婷舒出了一口氣說:“現在總可以‘請’你們的教主出來了吧?”
童碩新憂着面孔說:“本教教主不在此地。”
“是嗎?”
“是的。”童碩新一手撫着受創的臂膀說:“兩天前,他就離開了這裡。”
“那你們總壇設在哪裡?”
“不知道,或在九華,或在黃山。”
“嘎!”姚風婷略一思維說:“你們教主‘萬兒’如何稱呼?”
童碩新苦笑一聲說:“也不知道,我們連地的面目都沒有見過。”
“你們不是一起由地獄門出來的嗎?”
一提起地獄門,童項新的眼睛不由一亮,他猶豫一會說:“不錯.但是他一直蒙着一塊麪幕。”
“那他什麼時候會重來此地?”
“大概下一個月。”
姚鳳婷沒轍了,她轉向麥無銘說:“麥少俠,怎麼辦?我們如何處理?”
麥無銘說:“地獄門的宗旨乃是感化惡人,雖然他們嚴重地犯了天條,但是,秉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妨從輕發落,告誡他們不再危害鄉里也就是了。”
姚鳳婷又轉朝童碩新說:“聽見了沒有?從今以後.遷過向善,不准你們再向商戶百姓收取什麼保護費用,不然的話,卞次犯在本姑娘手中可就沒有這樣好說話的了。”
童碩新號稱“龍頭之鳥”,就因爲奸詐萬分,頑強萬分.雖然自己的功力不如人家.雖然自己的手臂受到創傷,但仍舊不作輕易的應話或答允,你說你的,我行我的。
而且,他心中疑雲未消,必須要問個明白,探個清楚.
“二位都是地獄門中的神佛嗎?”
姚鳳婷聽了果然略一怔愕,但是.她有所依恃,是以肯定地說:“不錯,我們正在逐一追緝潛逃中的元兇惡首!”
童項新似乎有些西惶了,他回目看了閒在一旁的麥無銘一眼說:“這位所稱的‘麥少俠’,可就是麥小云?”
“也不錯!”姚鳳婷更是加強語氣,毅然決然地說:“他正是兩個麥小云之一,地獄門中的巡行特使!”
童項新釋然了,但也氣餒了,他當初驚異着姑娘深厚的功力,繼之又驟聞地獄門那隱秘的名稱。
如今,再加上一個武林側目、江湖寒膽的麥小云,這怎不叫他死心塌地?這又怎不叫他氣勢兩絕?
“好吧!我們從此謝絕江湖也就是了。”
他們真會從此謝絕江湖嗎?那真是天曉得!
姚鳳婷舒出了一口氣說:“走,我們可以回去了。”
她螓首微傾,橫眸斜睨了麥無銘一眼,率先地舉步走了。
在途中,麥無銘虛懷地、委婉地說:‘蒙面人的行蹤無定,姚姑娘難道還要守在海口?”
姚鳳婷惻然地說;“除此之外、別無去處。”
“那在下就此別過了。”麥無銘關心地交待着說:“平時請多與城隍廟聯繫,下個月我當再次前來。”
“再見!”
麥小云離開了南潯,循着往西大路而行,去沒多久,就到了一個熟悉的叉路口,他本能地彎了進去。
那是什麼地方?是桑頭渚,桑頭渚的故居。
喔!不,如今該稱之爲新居,因爲,這幢房屋他從未進來住過,麥無銘也然,要有,那也只是尚在母親肚子中的時候。
婚前,他們全體開過了家庭會議,兩全其美,春柳雙掛,一爲完成麥文嶽當初的願望,二爲不讓桑頭渚房屋繼續荒蕪,三爲不叫沈家莊從此無後,四爲不使沈氏四雄老景寂寞。
是以,決定麥小云伉儷同老母回居太湖桑頭渚,麥無銘和沈如婉則留在沈家莊。
因此,他已經把房屋佈置得美崙美英,那婚後的新房,那母子、婆媳長居之所。
可是,地獄門事出突然,在道義上,在職責上,他和麥無銘不得不出來執行任務。
幸虧沈家莊乃武林世家,幸虧沈如嫺姐妹是江湖兒女,她們同情,她們諒解,但自己本身卻不無感慨。
麥小云擡手推開了拱門,院子中,兩旁的常青灌木蒼翠翠,綠油油,花枝、小草,也開始萌出了芽、探出了頭,春天來了。
邁進了客廳,巡逡着房舍,新的傢俱,新的裝修,而且已尚無福去消受它,使用它,唉!勞碌命,真是身不由己!
他無言地踱出了家園,落寞的離開了桑頭渚。
吳興到了,麥小云正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忽然,街邊的屋檐下衝出一個老婦人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不放。
麥小云不由感到奇怪,感到驚異。
他凝目一看.見這個老婦人大概有五十多的年紀,穿着不壞,氣色也不壞,只是眸了中有些遲鈍,有些呆滯的樣了。
老婦人歡愉地說:“孩子,崇文,娘終於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麥小云意會過來了,他溫和地說:“大娘,我不叫崇文,我叫麥小云。”
老婦人卻固執地說:“誰說我認錯了人,你叫崇文,是爲娘十月懷胎,雙手撫養長大的林崇文。”
麥小云笑笑說:“你真的認錯了,我不叫林崇文,我叫麥小云、”
“你是的,你是的……”老婦人口裡重複着,手中也緊拉着對方的衣袖不放。
有不少看熱鬧的路人圍過來了,其中一個說:“你真的不是這位大娘的孩子?”
麥小云苦笑一聲說:“當然不是.”
另一個路人說;“這位大娘也真可憐,她想孩子想得瘋了,在此地她已經徘徊了好幾天了哩!”
又有一個接口說:“她早年喪夫,是以母子二人相依爲命,十天前,孩了突然地失了蹤,因此精神就失常了。”
“人要是迷失了路,或者被人給拐了去?她孩子有多大了?”
“這怎麼會?她的孩子已經是二十郎當的少年人了。”
“這位兄臺,那你可知她的孩子怎麼失蹤的嗎?”
那個路人生硬地笑笑說;“不知道,我也是聽西街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的。”
麥小云搖頭了,嘆氣了,這倒好,以前苦心地探訪身世,找尋父母,如今卻有人認他爲兒子了。
事情既然如此,他實在也不忍拂袖而去,只有管它一管,查它一查了。
“大娘,那我們回去。”
“好,回去,回家去。”老婦人露出一臉笑意,牽着麥小云往西街而去。
她的家在西街的一條巷子裡,環境不錯,屋宇也頗氣派.
步入了偌大的一所院子,裡面廳是廳,房是房,還有一間字畫滿壁的書房,這該是一個書香門第!
“主母,你回來啦?”一個十七八歲的丫環展着笑臉迎了出來。
“唔——”老婦人神情輕鬆地說:“家院呢?”
“家院他出去找小主人尚未回來。”
“不用找了,我已經把小主人給尋回來了。”
“公子回來啦?”那個丫環欣喜地說“在哪裡?”
“他就是啊!”老婦人用手指一指麥小云說:“這不就是你的小主人嗎?”
丫環睜着眼睛朝麥小云看了一會說;“他……他不是……”
“他是的。”老婦人沉下聲音說:“阿春,你快進去準備午膳,小主人他一定餓了。”
“是。”阿春委委屈屈地正待轉身離去。
麥小云卻把她給叫住了:“這位阿春姐,請你稍等一下。”
阿春聞聲就停住了腳步,布着滿臉疑雲說:“這位公子叫我有事?”
麥小云邁上兩步,壓低聲音解釋說:“我叫麥小云.只因中主母想孩子想得迷失了神志,錯將……”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個老婦人已經在催促了:“阿春,你快去呀!別把公子給餓壞了。”
麥小云回頭笑笑說“大娘,我不餓。”
老婦人又沉下了聲音,但是柔和地、善意地說“你怎麼左一個大娘,右一個大娘的?我是你娘,叫娘!”
麥小云無法可想,他只有澀訥地叫了:“娘,讓我再和阿有講幾句話。”
“好吧!阿春,你等下去泡茶。”
“是的,主母。”
“茶也不用泡了。”麥小云說:“我看你主母倒是累了,你不妨扶她進去睡一會吧!”
“我主母的精神這麼好,她怎麼肯睡呢?”
丫環阿春又刻意地望望這位文文秀秀的少年人,她覺得對方的確有幾分像她家的公子,難怪她主母不問情由地將人家給拉回家來。
“會的.你跟着我過去吧!”麥小云轉身走了過去。
阿春也就疑疑惑惑地隨在後面。
“娘!你找我找了這麼多天.必定累了,還是進房去睡一會吧!”
“爲娘不累……”
老婦人的話尚未說完,麥小云已經一手輕輕搭着她的肩頭,一手輕輕按上她的睡穴。就這樣,老婦人的眼皮闔上了,腦袋也垂下了。
她至少得睡上兩個時辰。
阿春一見,立即驚異地跨上兩步,也扶住了她主母另一邊的肩膀,往裡面的臥房緩緩而去。
到了臥室外,麥小云說:“阿春姐,臥房裡我不便進去,你可要小心些,注意些。”
“我理會得。”阿有頓時使出了全身之力,半背半負地將老婦人安放在眠牀之中,替對方脫去了鞋,蓋上了被。
他們又一前一後的回到客廳之中。
麥小云說:“你們不知道你們的公子去了哪裡?但他平常所去的地方你可知道?”
“我們公子平常都在書房中讀書,他很少外出,偶而出去,那也只有去普濟寺和方大大師論論詩詞,弈弈棋子。”
阿春又擡頭看了麥小云一眼說:“不過,最近他出去勤了,時間也長了。”
“哦——去哪裡?”
“依舊是普濟寺。”
“那我就到普濟寺去問問看!”
“不用了。”阿春立即接口說;“我家主母已經叫家院去問過幾次,都說沒有,後來,她自己也去了兩次,由我陪同着,結果……”
“結果還是沒有?”
阿春點點頭說:“是的。”
“或許我運氣好也說不定呢!”
麥小云步出院子,正待舉腳跨出拱門的時候,忽然看見門口有一位姑娘在探頭探腦地朝裡面觀望着。
“姑娘找誰?”
那位姑娘羞澀地瞄了麥小云一眼,說:“喔!你這裡可是林家?”
麥小云憶起老婦人曾經叫他林崇文,是以點頭地說;“不錯,這裡正是林家。”
姑娘吁了一口氣說:“那林公子可有在家?”
“林公子……”麥小云感到有些應對困難。
而那位姑娘卻誤會了他的意思,說:“婢女是說你的弟弟,林崇文林公子。”
她竟然將麥小云當成了林崇文的兄長。
“他不在。”
那位姑娘略一猶豫,然後小心翼翼地由懷中摸出了一個信封,說:“那就請你將它交給你的弟弟吧!”
麥小云伸手接了過來,說:“姑娘貴姓?”
那位姑娘已經掉頭而去,她邊走邊說:“你只要將信交給他就知道了。”
人家不報姓名、麥小云焉能勉強?
他只有回頭向阿春說“你可認識這位姑娘?”
阿春搖搖頭說;‘沒有見過。”
麥小云幾經思慮,認爲這封信必定與林崇文的行蹤有關,但是,他未敢專擅,遂將信交給阿春說:“阿春姐,你拿去看看,裡面寫些什麼?”
阿春傻傻地笑笑說:“小婢識字不多,還是麥公子你抽出來看看吧!”
麥小云既然要徹查林崇文的去處,些微的小節也就不容放過。
他隨手抽出了信箋,隨口客套地說:“那我就越權了。”
首先,一股淡淡的幽香鑽進了他的鼻孔,接着,幾行娟秀的字跡映入他的眼臉,那是一首搗練於令。
“深院靜,
小庭空,
斷續寒砧斷續風。
無奈夜長人不睬,
數聲和月到簾櫳。”
這首詞意味着期待,意味着盼望,意味着懷念,也意味着相思!
丫環阿春伸長着頭頸,迫切地說:“裡面寫些什麼?”
“一首詞。”
“是普濟寺老和尚寫來的?”
“應該不是。”
“除了他還會有誰?”
“這首詞中情意殷切,該是送信來那位姑娘的主人。”
阿春困惑地說;“那會是誰呢?”
“難道你家公子沒有意中人?”
阿春搖搖頭說:“沒有。”
這條線索由此斷了,不過,就算不斷,也算不了什麼線索,因爲寫詞的人不也在等待着林崇文嗎?
“那我走了。”麥小云間明瞭普濟寺的所在,就出了南門。
南門外有一個山嶽,那是莫干山迤儷下來的支脈.
曾濟寺就在這個山嶽之中。
“山殿秋雲裡,
煙霞出草微,
客尋朝罄空,
僧背夕陽歸。
下界千門在,
前朝萬事非,
看心兼送目,
葭-自依戀。”
麥小云繞過了照壁.邁入了山門,知客增就展着笑臉迎出來了。
他,四十來歲,大概是多與世人俗客接觸的關係,故而精明而圓滑。
不是嗎?這位知客增剛纔還和一個服飾華麗的年輕人在彼此歡愉地交談着。
麥小云目光如炬,他當然也注意到那個年輕人了.但是,見對方形態高傲,舉止輕佻,該不會是一個整日與詩書爲伍的人——林崇文——
“施主是來朝山,還是上香?”
“先上香,後朝山。”
“是,施主請。”知客僧單掌憑胸,身形微彎.他在肅容。
麥小云是佛門弟子,他當然十分虔誠地隨殿上了香,然後摸出一錠五兩重的元寶,去進了香油箱內。
幾束香一串銅尚且化不完,何用錢?何用兩?
知客僧見了不由眉開眼笑地說:“施主請到禪房奉茶。”
“好的。”
知客僧閱人無數,他知道對方或非王孫公子,但至少不是一個吝嗇的人,是以交待了其他僧人一聲,就親自陪着麥小云到了一間十分精緻的禪房。
禪房內有紅木的大師椅,紅木的茶几,還有一張紅本的禪牀。
壁上有聯,一邊是:
“雲來雲去,山林留穹影,
煙聚煙散,湖水映波光。
另一邊是:
“蒼松鳴風聲,
翠竹搖月影。”
正中則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佛”字。
彼此落了座,沙彌上了茶,知客增遂同麥小云聊了起來。
“施主不是本地人?”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哦!怎麼說?”
“弟子藉隸南方,但卻在北方長大。”
“原來如此。”
麥小云是有爲而來,因此他對各方面都很注意,如寺內的香客,寺內的僧衆,尤其是這位知客大師!
“入空山焉能空手而返?是以弟子想謁見一下貴寺方丈。”
“敝寺方丈行腳在外,他不在寺內。”
“嘎!出去多久了?”
知客增眼中閃過一縷譎爍之光,臉卜現出一絲詭異之色,他遲疑了一下說:“大概有一個月了。”
“真是不巧。”麥小云惋惜地說。“那就麻煩大師替我準備一間客房,弟子意欲在貴寺參觀參觀,瞻仰瞻仰,然後休息休息。”
他知道在知客僧口中套不出什麼情由,是以絕口不談林崇文之事,免得對方生疑而有所警惕。
“那就這間好了,貧僧也不再打擾施主,待會就吩咐沙彌拿寢具過來。”知客僧站了起來,慎重地說:“別處都可以瀏覽,只是後院之內請不要進去,伏乞諒宥。”
“好的,多謝大師。”
“貧憎告辭。”
“大師請。”
麥小云啜盡了茶杯中最後一口茶的時候,房門口恰好響起了“必剝”之聲。
“請進。”
房門開了,一個小沙彌沒頭沒腦地摟着一牀被褥走了進來,然後倒退兩步,屁股一挺,又把房門給帶上了。
“哦!小師父,辛苦你了。”
小沙彌十二三歲,他彎過頭露出圓圓的臉朝麥小云甜甜地笑笑,說:“施主,你客氣了。”
麥小云心有不忍,他走上兩步說:“要不要我幫你拿下一件?”
“不用了,謝謝你。”小和尚傲然地說:“這些份內之事,我都做習慣了。”
“你真能幹呀!”麥小云雖然是心有所圖,但這句話依舊出自內心。
人皆愛聽好話,尤其是孩子,不然,“騙騙小人,哄哄孩子”,那些口頭話又從哪裡來的?
和尚是四大皆空,與世無爭,但能有幾個?
更何況小和尚的道行淺薄,他還沒修參到家,聽了對方的話不由愉悅地說:“施主誇獎了。”
他熟練地,也賣力地在鋪牀疊被。
麥小云又隨口地,也有意地說:“你們寺內的方丈,出外雲遊去了嗎?”
“沒有呀!”小沙彌好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立時改口地說:“哦!
我不知道.”
“有一位姓林的年輕施主,他是否常常來跟你們方步弈棋子?”
“是的,啊!我也不知道。”
麥小云不由暗中笑笑,他又繼續地說:“我和林施主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是這麼告訴我的,決不會錯!”
小和尚滯頓地說:“那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不是呀!”麥小云語氣肯定地說:“他說最近都在此地。”
“那是……那是……”
“又那是什麼?”
“因爲曾公於他不喜歡.”小沙彌怯怯然地說着。
“曾公子?”麥小云心中動了一下,說:”可就是在大殿之上和知客大師談話的那一個?”
“不錯,就是他。”
“那曾公子又是誰呢?我怎麼不認識他?”
“他的來頭可大了,乃是本城守備大人的公子。”
“哦!原來如此。”麥小云有些恍然了,他說:“怪不得知客大師說後院不要進去,原來是守備大人的公子借住在後院子裡。”
“不!”小沙彌吸了一口氣說:“借住後院的井不是守備大人的公子。”
“嘎!”麥小云感到有點意外,他循下去說:“那又是誰呢?”
“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在後院裡養病。”
“我知道了。”麥小云說:“知府大人的千金在這裡養病,守備大人的公子在此地護衛,你們方丈同林公子弈棋覺得不方便,就轉移陣地,到別處去了。”
“大概就是這樣。”
“那他們到哪裡去了呢?”
“這我真的不知道了。”小沙彌啓步準備走了。
麥小云又追問一句說:“那又是誰交待你不要向人說起呢?是守備大人的公子?”
“不,是知客大師。”
麥小云這句話果真是多問了。
守備大人的公子交待或告誡的活,他的目標不會是小和尚,乃是寺中的主持。
方丈不在,尚有副座,告誡副座,再由副座轉知寺內僧衆,方屬正理。
如此說來,那位知客大師該是普濟寺方丈以下的副座了!
麥小云心中電轉連連,他確定林崇文仍舊是留在普濟寺內,至少有所關聯該是毫無疑問。
但是,留在寺內或上他處並不悖情,也不爲過,寺內僧衆爲什麼要掩飾?而林崇文又爲什麼不告訴他家中的母親?
他在步入寺門之際,見知客大師和守備的公子交談甚歡,而且二人的態度、二人的表情,似乎還帶着曖昧之意,這又是爲的什麼?
推想、假設,感覺到有一件事情正在其中醞釀着,只是缺乏依據,只是不夠明確,上下串聯不起來。
麥小云甩頭,這是牛角,也是死結、一時鑽它不透,解它不開,不想也罷!他站了起來,舉步蕩了出去。
逐一巡視每個殿堂的裡面,逐一觀察二增舍的外面,都不得要領,一無所獲。
問人?免了,對方連林崇文的家人都不告訴,又豈會告訴一個外人?小和尚那是被他套出來的,只是所知不多,有限罷了!
麥小云心中正感嗒然之際.陡地,在一個月洞門的旁邊,看見一個窈窕的影子在裡面閃了一閃。
他眼睛頓時一亮,精神也隨之振奮了起來,因爲,那個身形,那件衣衫,眼之眼熟,記憶尤深。
不正是在林家門口探望的那個姑娘嗎?
“是她,是她。”麥小云口中喃喃地說着:“原來她的主人就是那知府的千金!”
遊目略一觀望,那個月洞門乃是後院的入口,伸手微一摸索,那首搗練子今仍在自己的懷內。
他懂了!
原來林崇文在普濟寺有了豔遇,邂逅知府大人的幹金,兩情相悅,彼此還播下了情愫。
他又不懂,既然林崇文仍舊滯留在普濟寺,那知府大人的千金又怎會不知道?還遣婢女前去傳遞情書?
牛角果然是硬的,死結畢竟是死的。
真的嗎?他不信。
古人曾經說過“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針。”他要下功夫,他要把鐵杵磨成一根繡花針!
再一觀望,見左右無人,麥小云立時運上了神功,身子筆直地射了上去,略一轉移。回過圍牆,又筆直地降了下來。
這像什麼?上去時像炮仗升空,下降時像隕星急墜。乾淨利落,聲息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