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義節度使治州爲潞州,魏博全境被平盧軍攻佔,消息早就傳到了這裡。一直密切關注魏博戰局的昭義節度使康承乾,這幾日一直在跟心腹幕僚和將領們,商議如何應對。
與曹仲明這種起自行伍的軍漢不同,康承乾是士子出身,身上沒那麼多霸道之氣,倒是顯得更像箇中年儒生。
他面有憂色的望着堂中幕僚,愁眉不展道:“安王已經集結大軍於魏州,不日即將抵達昭義,隴西郡王的使者也到了,就在府上。昭義該怎麼辦,各位有什麼想法,到了這個份上,但說無妨。”
這個議題已經議了很多遍,在不同的時期,幕僚們的意見也有所不同。起初的時候,衆人的意見跟魏博差不多,都覺得大爭之世,乃是大有作爲的時候,不能讓安王入境,置昭義於險境。
李曄奉命進軍河東,雖然師出有名,但外人根本就不買賬,李曄那個主政山東的尚書令,和節制天下兵馬的都統,也沒哪個節度使把它當回事。
說到底,黃巢之亂後,大家已經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現在看的都是實力,自然也不會理會朝廷的那些虛名。
康承乾發問後,堂中的幕僚們,都把目光,投向一位眉目威嚴的老者。那是節度使府長史,康錫癸,算起來還是康承乾的伯父,在昭義的地位向來尊貴,連康承乾都要禮敬。他不說話,衆人都不敢妄言。
在這之前,康錫癸態度很強硬,主張據兵於轄境之外。
康錫癸的理由很充分,平盧軍入境,就算不圖謀昭義,那也是兵禍,誰知道會鬧出什麼亂子?如果李曄態度強硬,以朝廷的名義,讓昭義軍協同作戰,讓昭義提供糧草,那昭義要不要聽令?所以康錫癸認爲,應該跟河東保持聯繫,共拒平盧軍。
當然,昭義也是不能讓河東軍入境的,所以一旦昭義軍跟平盧軍打起來,就要讓李克用給昭義軍提供糧秣、軍械。這也是爲何河東使者,會到了節度使府的原因。
康錫癸每回慷慨陳詞之後,都會用相同的八個字結尾: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察覺到衆人望過來,一直閉目養神的康錫癸,緩緩睜開眼。他雖然年邁,但老當益壯,尤其是一雙眼眸,時時透着不容忤逆的威嚴光芒。
此刻,康錫癸環視衆人一眼,依然是那副義正言辭之態,說出來的話也擲地有聲:“老夫建議,迎接安王入境!”
這話一出,堂中一片寂靜。
幕僚們臉上,大多都是意外震驚之色,還有的人兩眼迷茫,好似是在懷疑自己聽錯了,又或者在懷疑,康錫癸是不是把話說錯了。但看康錫癸的凜然正色,哪裡會是說錯話的樣子?
衆人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之前不是沒有人有這個提議,但那絕對不會是康錫癸。在此之前,也沒有人會認爲,康錫癸會有如此提議。
節度使府判官不確定道:“長史的意思是,昭義不僅不抵抗平盧軍,還要主動迎接安王入境?”
康錫癸冷哼一聲,似是對判官的懷疑很不滿,那就跟質疑他老眼昏花一樣。而事實上,康錫癸是練氣九層的強者,他這一聲不滿的冷哼,帶出了修爲之力,立即讓堂中充滿壓迫。
幕僚們這纔算是肯定了康錫癸的意見,他們不僅沒有疑竇頓消,反而更加不解。
康錫癸向康承乾拱拱手,接下來的話,直接讓堂中一片譁然,只見他肅然正色道:“不僅要迎接,而且是廉使親自到邊界去迎接!”
“什麼,讓廉使親自迎接?”
“不是出城相迎,而是到邊界去?”
“迎接之禮,出城三十里,已經是頂天了,這回竟然讓廉使去邊界?!”
幕僚們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震驚,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康承乾聽了這話,雖然同樣疑惑,但卻沒有格外的神色,只是滿臉苦笑。
一名年輕錄事參軍站起身,向康承乾和衆人抱拳,面色激動,慷慨陳詞:“長史此言,下官不敢苟同!眼下亂世將至,朝廷名存實亡,天下藩鎮,誰人最強?不是宣武軍,不是平盧軍,而是河東軍!爲何?河東地域廣袤,有十一州之地,人丁衆多!河東軍有甲士三十萬,還有代北邊軍,戰力尤爲強悍,更有沙陀精騎,戰無不勝!”
“河東者,三晉大地也。有地利之便,俯瞰天下,易守難攻,太原府更是城牆溝深,兵家奇險之地!如此河東,安王只帶十萬平盧軍,憑什麼敢說攻打?他讓李克用去青州述職,本就是強人所難,說李克用擁兵造反,更是莫須有的罪名!安王進兵河東,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諸位試想,他憑什麼要這麼做?”
“原因無它,進兵河東只不過藉口而已,安王真正的用意,是借出兵河東之名,行吞併鄰近藩鎮,擴大自身勢力之實!”
“安王跟李克用,素有仇隙,這回發兵,說到底,不過是個人私怨!眼下他就是想要霸佔魏博、昭義兩鎮,爲日後跟李克用真正交手,打下基礎!故此,安王狼心野心,昭然若揭!絕不能讓他進入昭義!廉使若是迎接平盧軍進入昭義,何異於引狼入室?若是如此,昭義危矣!”
錄事參軍這一席話,說的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可謂入情入理,讓人無法反駁。
滿堂幕僚,無論贊不贊同他的意見,都被他的意氣所感染,不少人都露出欽佩之色。無論如何,這番風度的確不凡。也有人陷入沉思。
這名錄事參軍,姓郭名章銘,聽說是郭子儀後人。雖然年紀尚輕,但卻是昭義最富盛名的年輕才俊。平日裡,康承乾對其恩遇甚重,有着重培養之意。若非他地位非凡,自持有才,也不敢忤逆康錫癸。
當然,眼下還有一個原因。之前康錫癸一直跟他在同一戰線,是堅決抵制平盧軍入境的。康錫癸忽然“反水”,大出郭章銘意料,也讓他感覺被背叛,所以坐不住了。
聽罷郭章銘一番肺腑之言,康錫癸卻是一點觸動都沒有,反而一聲冷哼,依然是八風不動的坐着,只淡淡瞥了郭章銘一眼,問道:“昭義可有兵家戰將?”
郭章銘一怔,意識到康錫癸的用意,立即大聲道:“昭義雖然沒有兵家戰將,但將士忠勇......”
“老夫就問你有沒有。你只需回答有,或者沒有。”康錫癸冷冷打斷郭章銘的話。
郭章銘臉色漲紅,欲言又止,激動得難以自已。昭義在黃河之北,沒有經歷黃巢之亂,又不是邊地,鮮有戰事,哪裡來的戰將?
“沒有,但......”郭章銘還想說什麼。
康錫癸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直視他問:“平盧軍上官傾城,黃河之畔,以三千精騎,一輪衝陣,就擊潰魏博軍一萬騎,更是展露出兵家上將的修爲!試問,昭義境內,誰能擋上官傾城領兵衝鋒?錄事參軍嗎?”
郭章銘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當日上官傾城以絕對劣勢兵力,在黃河之畔背水一戰,照面就擊潰曹希金,已經是一戰成名!天下藩鎮衆多,不是沒有兵家戰將,但是兵家上將......放眼整個天下,現在冒頭的所謂名將勇將,根本沒有哪一個人,敢說能正面抵擋上官傾城,就更別說戰勝了!
郭章銘臉色難看,康錫癸卻沒有就此放過他的打算,繼續問道:“若僅是一個上官傾城,那也就罷了。老夫且問你,這些年來,昭義軍可曾歷經血戰,有一批無堅不摧的真正精銳?”
“我昭義軍將士,也是悍勇敢戰的......”郭章銘的聲音,明顯沒什麼底氣,只是在強充臉面罷了。
康錫癸冷笑一聲:“昭義軍悍勇敢戰,比之魏博軍如何?博州之戰,五萬魏博軍守一座城,沒幾天就被攻克,還搭上了五萬援軍!這樣的平盧軍,又有誰能去擋?”
郭章銘已經說不出話來。
康錫癸掃視堂中衆人,目光如電,“老夫再問,昭義可有真人境的大修士?”
沒有人說話。接觸到康錫癸的目光,幕僚們都不自覺低下頭去。魏博就只有曹仲明一個真人境,還是新進突破的,昭義本就弱於魏博,哪裡有什麼真人境。
康錫癸聲音漸漸帶上了寒意:“魏州一役,安王直入魏博節度使府邸,在衆目睽睽之下,摘了曹仲明的腦袋!那時候衆人所見,可是四個真人境!四個真人境,這意味着什麼?若是安王故技重施,來我昭義節度使府,誰去護衛廉使?誰能護衛得了廉使?!”
最後這一句話問出來,堂中已是落針可聞,郭章銘也低下了頭去。
“錄事參軍說的沒錯,安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那又如何?縱然你我都知道了,可誰又能奈何他?”
康錫癸聲音冰冷,不知不覺就有了殺意,“安王勢大,就算想要昭義,我等又能如何?說到底,安王根本就不怕我們看破他的用意,因爲看破了也沒用!他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他有這個實力,不從就得死!在座諸位,誰想死?誰想害死廉使?曹仲明的前車之鑑,還不夠鮮血淋漓,還不夠讓諸位認清現實?!”
一番話,被康錫癸說的殺機四溢。
滿堂幕僚,再無一人有心思出言反駁,因爲無從反駁。不少人都在暗暗擦汗,只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康錫癸看向康承乾,拱手道:“廉使,眼下平盧軍已經雲集魏州,馬上就會向我昭義而來,當此之際,廉使必須出迎!王師討逆,廉使豈能不迎?平盧軍就是王者之師,不是因爲他們有大義名分,而是因爲他們夠強!廉使迎接王師,就是大唐忠臣。安王誅奸臣、殺宦官、平叛亂,所作所爲,皆爲匡扶社稷之舉,有賢名在外,廉使若是盡心盡責,安王必會倚重,至少也不會爲難!這纔是保全廉使,保全昭義之道!反之,就是重蹈魏博覆轍!”
康承乾點點頭,不得不承認,現實就是如此。見幕僚們都沒有異議,也知道此事算是議定了,他站起身,向康錫癸行禮,“多謝長史教我。”
行禮完,他看向衆人,做了決斷:“準備勞軍之物,本官要親迎安王,親迎王師!”
幕僚們相互看看,紛紛起身,向康承乾行禮:“廉使英明!”
康承乾暗自嘆息一聲,“接下來,議一議如何配合安王征戰吧。”
其實昭義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跟河東結盟。但是河東軍如果不入境,昭義還是打不過平盧軍,若是河東軍入境,且不說戰況如何,昭義軍首先就坐實了造反的罪名,是個隱患。
另外,如果河東軍勝了,難道李克用就不會順勢圖謀昭義?沒人敢保證。就算李克用保證,也沒人會信。
眼下,李曄征討李克用,那是神仙打架,昭義根本沒可能左右逢源,只能選擇一方依附。
既然要做爪牙,自然是做強的那一方的爪牙,如此纔有可能分得一些湯水。有兵家上將、有至銳之師、有四名真人境的平盧軍,當然就是強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