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來後,飛鴻大士就在朝霞下走了。
臨走前,她在地平線上剛露頭的紅日前側過臉,問了李曄一句話:“你可有心儀之人?”
李曄意外之餘,點了點頭。
無論是身在花果山的酈郡主吳悠,還是曾今跟隨他征戰的大少司命,都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話音一落,李曄就看到飛鴻大士肩膀僵了半響。然後她說了一句話,便從飛檐上掠走,化作長虹消失在紅日與朝霞相接的廣袤天際。
她說的是:“原諒我孤陋寡聞,不知你心中有人。”
李曄啞然。
他在原地目送許久。
直到飛鴻大士的背影再也看不見。
他忽然覺得悵然若失,心頭有一股莫名的憂慌揮之不去。
他感到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
良久,他在心裡默唸了一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仙域修士自崑崙通道下界後,有很大可能再也回不去。但飛鴻大士身爲佛域四大菩薩之一,修爲高絕地位尊崇,根本折損不起,聖佛敢放她下來,自然有辦法接她回去。
區別只在於,佛域要付出多大代價。
念及於此,李曄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若是仙廷也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派一個實力跟飛鴻大士相差無幾的仙官下來,他豈不是隻能引頸受戮?
仙廷先後派遣了陳繼真、張忌與何敬成出面,卻沒有讓這樣的大能下界,固然有瞧不起李曄的意思,認爲李曄不值得他們付出如此代價。但在何敬成也敗亡之後,他們會不會做出如此選擇?
哪怕現在仙域正在大戰,大能們可能脫不開身,而且在這個時候,放下大能再接回去要付出的代價,可能大到仙廷也不願輕易承受,但這個可能性仍在。
而且隨着形勢的發展,這個可能性會越來愈大。
畢竟攘外必先安內。
李曄雙眼微眯。
白鹿洞背後的泥塵道人,雖然被囚禁在東浮宮已過千年,但扔在仙廷有不小的勢力,且經過千百年的韜光養晦,勢力應該已經有所發展。或許他們能在這件事上,影響仙廷的佈置。
但李曄不想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他收回目光,返回房中,開始做些必要的謀劃。
除此之外,針對代北戰事,李曄其實並不敢掉以輕心。
原因只有一個。
李存孝還在。
他這個兵家大將,到了戰場上無人能敵。在李峴已經西行的情況下,李曄這邊沒有一個人能夠制裁他,他自己也不行。
李存孝只需要數千精兵,憑藉一己之力,就能決定局部戰場的勝負,從而影響整個戰爭大局。
李曄是想去直接襲殺李克用,釜底抽薪的。但李克用若是躲在軍營中,跟李存孝形影不離呢?只要李存孝兵家戰陣一開,李曄也很難拿他怎麼樣。
這一戰並不會輕鬆。
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但是無論如何,李曄決定啓程了,他總得去試一試。
......
代州刺史府。
議事堂中的氣氛格外沉悶,李克用依舊高居主位,俯瞰羣僚將領們,但卻沒了往日裡那股睥睨四方的氣勢。哪怕他依舊是往日那副面容、坐姿,也努力想要重現昔日威嚴。
但威嚴從來都不是能夠裝出來的。
沒有權勢的襯托,幾個人又能有真正的威嚴?
不過對李克用而言,威嚴雖然已經不復往昔,但修爲威壓卻不曾打了折扣。所以無論是跟隨他敗退代州的符存審等將領,還是代州的本地官員,此刻都只能低着頭,大氣不敢喘。
李克用很憤怒。
因爲他已經看出來,衆人這副模樣僅僅是因爲對他強大修爲的畏懼,再也沒有往先那種發自心底對他的敬佩。
有些東西,終究是一去不復返了。
人心是一面最好的鏡子,任何人都能從中清晰看到自身的處境。
代州刺史聲音顫抖道:“王師......賊軍自攻佔太原城後,附近州縣望風歸降,石州、嵐州、忻州皆已派遣使者前往太原城,拜會賊首李曄。據報,李曄在太原城整頓兵馬,其部先鋒已經向代州進發,李曄還派人大肆散發檄文,數落郡王的罪過,代州現在也人心惶惶......好在代、朔、雲、蔚四州仍以郡王爲尊......”
李克用心頭怒意更甚,連帶着呼吸都粗重起來。
因爲他發現,代州刺史在稟報這些軍情時,明顯表露出足夠濃厚的敬畏之情。
敬畏當然不是對他,而是對官軍,對李曄!
他就坐在代州刺史面前,李曄尚在百里之外,而對方僅僅是言語中提到李曄,表現出的敬畏就遠遠勝過了對他!
這讓李克用怎能不怒?
李克用深吸一口氣,勉強按下怒氣,現在他還不能把對方怎麼樣。
符存審緊隨其後進言,他慷慨陳詞:“郡王勿憂,眼下我們還有代、朔、雲、蔚四州,並未一敗塗地,只需要收攏兵馬,招募勇士,仍能據城而守!先前敗給賊軍,不過就是輕敵而已,我等跟隨郡王南征北戰,什麼局面沒見過,只要上下齊心,不用多久,郡王必能反攻太原!”
李克用點點頭,朝符存審投去讚賞的目光。
他在太原兵敗,當然跟輕敵沒有關係,但是現在卻要這些話,來穩定代州人心。
議事散了之後,衆人都退了出來,李克用唯獨留下符存審繼續商議大事。
“本王已經派了康君立北去草原,向韃靼部借兵。只要韃靼部的兵馬一到,本王就能發動反攻。”李克用言語鑿鑿,充滿信心,說罷便充滿期待的看着符存審。
符存審立馬抱拳:“郡王英明。如此,大事可期。末將請求帶領一部兵馬,前去阻截賊軍先鋒,挫其銳氣,提振大軍士氣!”
李克用對符存審的反應很滿意,他向來親近看重對方,要不然眼下也不會只留下對方一人。符存審既然還有戰意,那便證明士氣還沒有盡失,他還有機會。
一時成敗算什麼?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沙場名將,都會遭遇挫折,但只要戰勝挑戰,總能反敗爲勝。李克用覺得他也是如此。
就像之前兵敗大同,被迫遁入韃靼部,後來還不是重振旗鼓了?
“賊軍鋒芒正盛,這個時候不必去自找麻煩,本王現在憂心的是另一件事。”李克用忽然饒有深意道。
符存審表示洗耳恭聽。
李克用卻沒有明說,而是沉聲道:“你可還記得儀州之役?”
李曄攻儀州時,劉大正在攻汾州,彼時儀州戰事不利,李克用派了李存孝過去,最後卻因爲李曄的離間計,李克用召回李存孝,致使儀州被破。
符存審很快明白了李克用的意思:“郡王是說......十三太保?”
李克用對符存審的迅速反應很滿意,他點了點頭,聲音漸漸寒冷:“十三太保在儀州的時候,跟李曄那廝來往甚密,兩人不僅陣前相晤、互相稱讚,暗地裡還有私信往來!十三太保身爲兵家大將,李曄對他垂涎萬分,開出的招降條件十分優厚......”
說到這,李克用不再多言,那意思卻已經再明顯不過。
符存審沉吟片刻,試探着道:“十三太保......的確是個變數。”
“當然是個變數!”李克用馬上擲地有聲的說道。
儀州之戰後,李克用爲守太原,關鍵時刻讓李存孝重新上了戰場。
但無論是李克用還是符存審,此刻都明白,先前李克用解了李存孝的兵權,讓他賦閒在家,這件事並沒有做錯!
李克用當然不會錯!
他自己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要是他這麼覺得,那麼儀州之失,河東戰局崩壞,責任豈不在他?
大戰期間,他卻猜忌大將,此事傳出去,衆將豈不寒心?還會有誰跟着他出生入死?
符存審也不會覺得李克用錯了。若是他這麼覺得,豈不是非議主公?那豈不是對主公不滿?是不是也想投靠李曄?
若是平時,以他的地位,可以覺得李存孝不會投靠李曄,也可以勸諫李克用。但現在是什麼時候?他豈敢跟李克用不是一個念頭,不是一條心?
所以李克用沒錯。
那麼錯的人只能是李存孝。
於是李存孝便真的有勾結李曄!
至於太原城之戰,那也是李克用胸懷博大,給予李存孝將功折罪的機會。
只可惜,李存孝沒有把握住這個機會。
李克用道:“太原城之戰最激烈的時候,李存孝這廝,竟然在城頭當着衆將士的面,向敵軍將領抱拳行禮,口呼‘安王’!他想幹什麼?若說他跟對方沒有交情,沒有投靠李曄的打算,又怎麼如此?李曄當時不在戰場,他卻說什麼‘拜見安王’,難道這不是投降暗號?”
李存審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看來當日太原城之敗,是十三太保勾結賊人,防守不出力,這才讓戰局崩壞,城池失守!”
李克用作憤然擊節狀,“這廝平素時時以忠義之臣自居,說什麼爲了河東大業,甘願赴死,沒想到到了最後,竟然做出這種事,真是罔顧我對他的信任!這都是本王用人不察,纔有如此下場!”
說着,李克用眼中落下淚來,痛哭不已,儼然是被李存孝傷透了心,懊惱萬分的模樣。
主辱臣死,李克用如此模樣,讓符存審當即大怒,忿然起身:“郡王勿憂,末將這就去斬了李存孝這狗賊,提他的人頭來見!”
李克用卻一把拉住符存審,裝模作樣道:“將軍!十三太保畢竟戰功赫赫,就算此番被賊人矇蔽,可要這麼殺了他,本王於心何忍......再說,本王也沒有他勾結賊人的直接證據......”
他表現的對部下很仁義。
“郡王,還要什麼證據!他若是果真忠義,當日城破,就該戰死城頭!他沒死,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符存審已經血衝腦門,完全是怒不可遏的模樣,“郡王仁義,愛兵如子,體恤部下,我等誰人不知?正因如此,我等甘願爲君王赴死!但是李存孝這廝狼心狗肺,此番若不殺他,將士不服,軍心渙散!”
李克用訥訥失言,好似失魂落魄一般:“他沒有戰死,這,他沒有戰死......”
“就是如此!他沒有戰死,已經是鐵證!”符存審寒聲道,“太原之敗後,他還跟在郡王身邊,必然是圖謀不軌,說不定就是要等賊軍大舉攻來時,對郡王不利......這廝,所謀甚大,郡王不可不察!”
當日李存孝在城頭浴血奮戰,戰將領域被破,最終力竭不敵,渾身是傷,只能敗回城中。
誰曾料想,驍將沒有戰死城頭,卻成了他最大的原罪,投敵的最大證據。
李克用收了哭聲,嘆息道:“爲了三軍將士,本王......只能對不起十三太保了!”
言罷,李克用站起身,臉色已經恢復了鐵血,“傳令,讓李存孝來見!”
李克用下令的時候,符存審嘴角閃過一抹冷笑。
李存孝早就戰功赫赫,獨步軍中,其他太保都不能及。現在又成了兵家大將,可想而知,往後會是何等光芒萬丈。
他若不死,軍功豈不都成了他的?符存審這些人哪還有出頭的機會?
太過優秀也是李存孝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