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
雜草般散亂的頭髮遮住了楊戩的臉,但他的目光仍舊清晰地投射過來。
“真君但說無妨。”
泥塵道人表示洗耳恭聽。
楊戩道:“爲何說李曄跟以往那些君主不一樣?”
泥塵道人笑了笑,像是早就預料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從古至今,還沒有人能夠得到兩縷天機。”
楊戩嗤笑一聲,“若是不願回答,你可以選擇閉口不言。”
泥塵道人嘆息一聲,“李曄得天機,的確是才發生不久的事,白鹿洞對他的扶持卻早已開始,真君不信也在情理之中。然而這不是正合情理?”
“若非他能得到兩縷天機,老道又怎會放棄一慣向仙帝賣籌碼的行爲,轉而把寶都壓在他身上?若非老道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仙帝又怎會相信老道這回依然會這麼做?”
楊戩沉吟下來。
半響,他審視着泥塵道人的投影:“我記得不久前,天地皆認爲李曄沒有匡扶社稷,中興大唐的氣運。”
泥塵道人笑了笑:“沒有中興大唐的氣運,未必就沒有改朝換代的氣運。”
楊戩閉口不言,只是目露譏諷之色。
泥塵道人默然。
良久,他長嘆一聲,意味深長道:“氣運這個東西,或許他一開始的確沒有,但是聚集的麾衆多了,得將士百姓擁戴深了,也就順理成章有了。”
“什麼是氣運?若是坐擁山川之靈秀、匯聚蒼生之期望者,都不能有氣運,天地間誰還敢說自己有氣運?”
楊戩愕然擡頭,目光如劍。
霎時間,他眼中交織着疑惑、懷疑、頓悟、驚詫之色。
沒多久,他收回視線,低頭沉默。
泥塵道人等了半響,一直沒有說話。
果然,楊戩開口了。
他沉聲道:“我一直以爲,所謂氣運,是得自於天,一生下來就註定的,後天無法改變。”
泥塵道人目光深邃道:“得天眷者,自然有氣運。但得民望者,又何嘗不是如此?上不能順天意,下還可承民心。若能衆望所歸、萬民翹首,上天也得順勢而爲——老道自然就更只能順勢而爲了。”
“天地大亂,天機流散,李曄爲何能獨得其二?說到底,這是他自己掙來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真君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楊戩張了張嘴,一時無法言語。
泥塵道人沒有再說話。
他也沒有催促,靜靜等待楊戩做決定。
良久,楊戩道:“你走吧。”
泥塵道人奇怪道:“真君不跟老道結盟?”
楊戩輕笑一聲:“我乃仙帝駕前二郎顯聖真君,怎會跟你串通一氣?”
泥塵道人愕然不能言。
“你說的或許都是事實,然而......”楊戩瞥了他一眼,“莫非你以爲,我受了這點皮肉之苦,就心懷怨憤,要反出仙庭,大逆不道跟仙帝爲敵?”
泥塵道人搖搖頭,惋惜道:“老道本以爲,真君能夠看得更遠。”
“更遠?”楊戩恥笑不已,“更遠無非利益二字。我楊戩豈是勢利之徒?通天,你根本就不瞭解我楊戩,還妄談什麼結盟?”
泥塵道人默然。
片刻後他站起身,“既然真君心意已決,老道只能說一句遺憾。希望來日刀兵相見時,真君莫要後悔。”
楊戩偏頭懶得看他。
泥塵道人的身影漸漸模糊、透明,以至於消散不見。
楊戩閉上了眼睛,繼續默默承受萬千刑罰加身。
......
鄆州。
李曄被薛威迎進了對方在城中的府邸。
在從城頭到府邸的路上,薛威已經派人去通知鄆州一切有頭有臉的文武官員,趕緊過來拜見。
對此李曄並沒有反對,他也需要藉機在鄆州官員面前露個臉,畢竟戰後他是要在事實上“吞併”天平軍,做鄆州之主的。
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天平三州徹底推行平盧的軍政政策,從而最大限度吸納這裡的百姓氣運。
從這個意義上講,薛威選擇投靠李曄跟選擇投靠朱溫,差別並不是很大。
當然也不是沒差別,至少在李曄看來是這樣。投靠他,薛威還能有個遠大前程,投靠朱溫,薛威就能給對方陪葬。
大廳中李曄坐了薛威平時坐的主位,薛威只能在下首的位置上呆着,還得側身面對李曄,時刻保持恭敬的姿態。
因爲路上說起了這回中原大戰的軍力調動,薛威由此知道了李曄會常駐天平,統帥這個方向上的軍事行動,包括指揮河北方面的藩鎮軍,所以他道:“今日之內下官就能將府邸騰出來,好讓殿下要將主帥行營設在這裡。”
要指揮調度這條線上數十萬大軍的征戰,以及後勤物資的協調安排,大小事務十分龐大繁雜。李曄當然會帶着一整套班子過來,輔助他處理各種事項,這不是他一個人或者幾名幕僚就能解決的工作。
將指揮部設在鄆州,是很合適的選擇,在薛威看來也是唯一可能。
熟料李曄擺了擺手,正經道:“孤王的行營不會設在鄆州。”
“不設在鄆州,那在哪裡?”薛威怔了怔,腦海中本能的就蹦出一些候選項:更後方的濟州?還是河北的魏博、昭義?
濟州倒是有可能,那裡更安全,距離青州也近。魏博、昭義也不錯,那樣李曄就能更方便命令河北藩鎮的軍隊。
李曄看了薛威一眼,“當然是冤句。”
“冤句?”薛威一愣。
曹州冤句現在是兩軍先鋒交戰的主戰場,李曄怎麼會把主帥行營設在那裡?薛威就算再異想天開,頂多也只能想到李曄會去曹州,那已經是絕對前線了。
去冤句,難道李曄要親自上陣廝殺不成?
總領百萬大軍的主帥親自上陣廝殺,哪有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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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達到這種規模,三軍主帥就應該坐鎮後方或者中軍,這樣才能更好的協調前後左右,各個方向上的軍隊行動。
若是先鋒一旦作戰不利,讓主帥有什麼閃失,導致全軍危殆,那不是找死?
而坐鎮中軍或者後方,哪怕是一兩個方向上的軍隊作戰不利,甚至是失敗,主帥也有重新排兵佈陣,拯救局面的緩衝時機。
百萬大軍的主帥跑到先鋒軍的戰場上去,那不是把戰爭當作了兒戲?
李曄看到薛威的反應,就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會賣關子故作高深,畢竟薛威是一軍統帥,他沒有讓麾下大將打糊塗仗的道理,那纔是真的把戰爭當兒戲了。
一切軍事意圖和行動,主帥都必須事先跟將領們說清楚。
我給你一個錦囊,你到了地方再打開,或者碰到什麼情況再照辦,現在不要多問,只管領軍出發便是——這種情況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出現的。
李曄淡淡道:“鄆州現在的確是中軍位置,但是很快就不是了。”
薛威一臉迷惑:“很快就不是了?敢問殿下,那哪裡會是新的中軍位置?”
李曄笑了笑,“當然是冤句。”
薛威張了張嘴,“這......冤句現在可是先鋒軍戰場。”
李曄笑容多了兩分:“先鋒軍戰場,很快就不在冤句了。”
薛威更加不解:“那會在哪裡?”
李曄笑容濃郁:“當然是汴州。”
汴州是宣武軍治州所在,也是朱溫的老巢。
汴州跟曹州相鄰,冤句是唯一橫在汴州成跟曹州成之間的縣邑,除此之外就再無城池。朱溫這麼着急打曹州、滅天平,既是爲了奪得戰場先機,也是爲了保障汴州周全。
薛威當然知道這一點。
他聽到李曄這句話,也馬上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這讓他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之前頂多認爲,有了上官傾城去冤句,前線的局勢就能穩定下來——至於什麼朱溫馬上就要敗亡的話,不過是順嘴吹捧上官傾城一下,好拍李曄的馬屁而已,哪裡能夠當真?
但是現在看李曄的意思,他分明就是當真了。
這事怎麼能夠當真?
事實證明,李曄就認爲它是真的。
看着薛威欲言又止,想要開口勸諫,又怕惹怒自己,急着組織措辭的模樣,李曄不由得覺得好笑,遂道:“薛將軍好像對上官將軍戰勝來犯冤句之敵,並沒有什麼信心?”
“這......下官當然是相信上官將軍,相信殿下的......”薛威一陣汗顏。他能說沒有嗎?
當然,事實上,他也的確有些信心。
但是戰勝朱溫的先鋒軍,不等於就能一下子打到汴州去,畢竟朱溫的主力大軍,肯定就在他的先鋒大軍後面不遠。平盧軍在挺進汴州之前,必然還要跟朱溫的大軍主力大戰一場。
要戰勝朱溫大軍的主力,又豈是那麼簡單的?
李曄明白薛威的顧慮,他也懶得在事情發生先說什麼豪言壯語,只是看着對方道:“三日之內,冤句必有捷報傳回,七日之內,孤王的大軍就能挺進汴州。薛將軍若是不信,可願跟孤王打個賭?”
“打賭?”薛威剛要問打什麼賭,話未出口立即閉上了嘴。
他還沒蠢到真跟李曄打賭的份上,那不是擺明了不相信李曄嗎?雖然他的確不相信七日之內,平盧軍能夠打進汴州地界,但這個態度他不能表現出來。
薛威立馬改口:“殿下說笑了,這個賭下官不打,贏的肯定是殿下。”
李曄覺得有些可惜,要是薛威願意跟他打賭,他一定會提議拿天平三州做賭注......最不濟也要拿一州。
李曄知道薛威口是心非,但這並不影響什麼,薛威該出的力還不至於打折扣。
他站起身,“薛將軍之所以懷疑孤王的話,其實是沒看清這場戰爭的本質。那麼就由孤王來告訴將軍,分出這一戰勝負的標準是什麼。”
說到這,李曄掃了對方一眼,神色睥睨,身上陡然間生出一股虎踞龍盤之氣,“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孤王跟朱溫兩人,誰的實力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