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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黃昏總顯得比夏日短暫,不等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雲層後,大地就會灰暗下來。
午時左右天色還很陰沉,現如今兩三個時辰過去,傍晚的天空反而有陽光灑落。
眼看着已經酉時了,高居樓船之上的朱殷本以爲今日會毫無波瀾的過去。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這時候他竟敢得到了一支精騎急速襲來的消息。
他腳下的樓船足夠高,當作望樓用正合適,他至今都沒有走下樓船,就是防備着有戰事發生,他在這裡正好發號施令。高度的優勢讓他的旗語可以很容易就被各部將校看到,軍令能夠迅速而有效的得到施行。
現在宣武軍除卻水兵和騎兵,剩下的四萬步騎主力已經在岸上完成集結,哪怕輜重基本還沒卸下去,這個速度也可謂是快到了極致。
能夠達成這個效果,可見朱殷的調度和安排都極爲合理,而且將士們動作麻利,彰顯出訓練有素的精銳之風。
對朱殷和他的軍隊而言,這是該有的軍事素養。
正是這份卓越素養,讓他哪怕是面對狼牙都來襲時,都能夠不慌不亂。
不慌亂,不代表朱殷心中不覺得奇怪。
眺望着夕陽金輝下冤句縣城方向,朱殷眼簾低垂。白溝河畔一片平地,他的視線越過己方邊長數裡、猶如一片鐵甲汪洋的大軍戰陣,能隱約看見十多裡之外的冤句縣城牆。
那城小如棋盤。
棋盤東邊,滾滾煙塵衝破了陽光的簾幕,蔓延在大地上猶如龍蛇出海,奔馳的黑色鐵甲洪流恰似蛟龍爪牙。
迎戰的軍令朱殷已經下達。
他現在一動不動的盯着地平線上冒出的黑色洪流,眼看着對方隊列在奔馳中變化成衝敵之陣。那黑色洪流很快成了黑色大潮,在轟隆隆的馬蹄聲中快速襲來,比錢塘江大潮的海音還攝人心魄得多。
大地因此而顫抖,就連白溝岸前的河水,都起了一圈圈漣漪,不停往河中擴散。
夕陽餘暉下的冤句縣城牆已經不見,它隱沒在黑色大潮背後升騰的巨浪煙塵中。
朱殷用反覆確認的眼神,又一次擡頭看了一眼天色。
酉時了。
這意味着距離天黑已經不到一個時辰。
他有四萬可戰之兵。
這是四萬在沙場血火中拼殺出來的真正精銳。
要戰勝這樣一支軍隊,需要多少將士?
但凡上官傾城沒有狂到沒邊,就不會只出動八千狼牙都精騎。
也就是說,接下來會是一場好幾萬人的大戰。
如此大戰,就算士卒全都奮勇向前、殊死拼殺,分出勝負需要多久?
朱殷再如何自信,也不認爲一個時辰來得及。
遠遠不及。
而黑夜完全降臨之後,兩軍勢必休戰——夜戰條件苛刻,在這個時代不是隨便就能打的。而現在的形勢,明顯不具備夜戰需要的條件。
數百上千人的小規模夜戰也就算了,超過萬人的大規模夜戰本就少之又少。
既然不能冒然發動夜戰,時間又來不及分出勝負,上官傾城爲何還要悍然發動這場戰鬥?
她到底在想什麼?
朱殷無從得知。
他身邊的副將出聲嘲諷道:“人人都說上官傾城是當世不可多得的良將,現在看來不過是浪得虛名罷了。眼下距離天黑只有不到一個時辰,她卻帶着狼牙都主動發起進攻,這是想趁我們立足未穩,給予我們迎頭痛擊?殊不知在將軍的調度下,我們早已做好應對襲擊的準備!我們有四萬將士,上官傾城拿什麼贏我們?”
朱殷沒有說話。
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讓他眼神在剎那間變得肅殺凝重。
他徐徐道:“本將剛纔也在奇怪上官傾城爲何會在此時發起進攻,被你這麼一說,本將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副將笑容輕鬆:“還能有什麼可能?難道她還真覺得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就贏下我們不成?”
朱殷沒有說話,按刀的動作卻不知不覺緊了。
副將起初還一臉譏諷上官傾城得模樣,等了半天沒見朱殷反應,心裡就覺得奇怪。在察覺到對方的凜然之態後,他怔了怔,“將軍......該不會是以爲,上官傾城真這麼打算的吧?那不是異想天開嘛!”
朱殷長吐一口氣,幾乎是一字一頓道:“還記得博州之戰嗎?”
不等副將回答,朱殷便轉過頭,字字金戈道:“三千狼牙都,正面出戰一萬魏博騎兵,只用一個衝鋒就讓對方狼狽潰逃!”
接觸到朱殷森然的眼神,副將不禁後退一步,神色駭然。
朱殷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戰場。
這時候,天邊飛來一片黑雲,正是妖族修士團。
於是朱殷下令,讓道兵騰空迎擊。
副將緩住了心神,對朱殷道:“上官傾城想要重現博州之戰,然而曹希金豈能跟將軍相比?依末將看來,上官傾城不會這麼蠢。今日這一戰,她頂多也就是試探一下我軍戰力.....”
朱殷擡起手,打斷副將。
他沉聲道:“別人這麼做是蠢,但上官傾城卻不是。”
副將說不出話來。
臨戰之際,如此長他人志氣當真合適?
朱殷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除非,他心中已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半空傳來陣陣雷音。
那是妖族修士跟道兵已經交上手。
朱殷忽然從甲板上躍起,飛過船舷直向戰陣而去。
他留下一句話:“你來指揮戰事!”
副將神色一震。
讓他來指揮戰事,朱殷自己當然是去親自統領戰陣。
他要擋住上官傾城。
擋住那個帶着八千精騎,打算用一個時辰就擊敗宣武軍先鋒的兵家上將!
......
朱殷來到陣前時,狼牙軍距離他們不足一里地。
腳下的大地在狂震,泥沙劇烈抖動到離開地面。
朱殷拔出橫刀,吐氣開聲:“山嶽!”
他的騎兵已經去對付曹州方面的兵馬,此刻他的戰陣中,除了護衛兩翼的少量馬軍,已經沒有騎兵可以迎上去跟狼牙軍對衝。
正是因爲意識到這一點,朱殷才認定上官傾城的確有一戰敗他之心。
身爲先鋒大將,統領數萬兵馬,兩在人照面之前,較量其實就已經展開。而在那場隱晦的較量中,朱殷已經先失一手。
不過朱殷並不氣餒,因爲此刻他已經打定主意嚴防死守。防守可以不用騎兵。所以他一上來,就悍然發動兵家上將的獨特能力——山嶽。
他甚至放棄了下令將士用弓箭射殺對方騎兵的打算,因爲那隻會妨礙他將“山嶽”之力發揮到極致。
隨着朱殷發動“山嶽”之力,他身後的戰陣立即升起一層如碗倒扣的白色光罩。這光罩色澤明亮厚重,好似銅牆鐵壁。
朱殷眼神如劍。
看到了。
他看到了狼牙軍鋒矢陣最前,那個身着銀甲白袍,手持丈八破雲朔,腰胯一匹神駿白馬的將領。
她有一張絕美而冷峻的臉,她的目光堅硬如鐵,她的身上有開山斷河之氣。
朱殷知道,那就是上官傾城。
名傳天下的兵家上將上官傾城!
然後他發現對方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她伸出手指放在嘴前咬破,然後在脣間一抹。
原本就殷紅的脣,此刻更顯妖冶。
朱殷一時還不能明白這個動作的含義。
他來不及多想。
奔至近前的狼牙軍戰陣,兵家戰陣之光陡然升起,濛濛光芒將八千甲士匯聚爲一個整體。而那濃如鐵質的戰陣光芒,形成一支巨大的鋒矢,隱有一波接一波的潮浪之氣隱藏其中。
可想而知,等兩陣接觸,那些潮浪般的戰陣之氣,會如何衝擊朱殷的銅牆鐵壁。
兵家上將之力——傾潮!
朱殷神色肅殺,打起十二分精神咬緊牙關。
兩軍還未接陣,他已經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壓力。
......
山崗上。
趙炳坤禁不住喝彩出聲:“好兩個兵家上將,果然名副其實!這‘山嶽’之力有萬鈞之重,堪稱真正的穩如泰山;這‘傾潮’之威有倒山之象,正是‘山嶽’宿命之敵!”
在他的視線中,八千狼牙都已經不是八千將士,而是一隻巨大的奔行在大地上的兇悍靈獸,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整體。其掀塵而進的姿態,有氣吞山河之勢,讓人毫不懷疑它足以沖斷峰巒、抹平城池!
而在狼牙都前方的朱殷戰陣,那凝實質樸的光罩則堅如壁壘,有受颶風加身而不動、被海浪衝擊而不倒的厚重之氣。
說着,趙炳坤轉頭肅然對衆弟子道:“好生觀察,好生感悟!同爲兵家上將,你們的‘傾潮’‘山嶽’之力,有沒有這麼強大,自己心裡應該有數!”
衆弟子神色慚愧。
唯獨趙念慈哂笑一聲,看着前方戰場不以爲然:“說上官傾城浪得虛名真是擡舉她了,現在看來,她根本就不知兵!還有一個時辰就會天黑,她拿什麼去贏朱殷?冒然進攻,結果無非是陷大軍於危機四伏之境,這種人有什麼資格領兵!兵蠢死一個,將蠢死一片,她......”
趙念慈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的動作太過突然,以至於張開的嘴沒來得及閉上。
她沒心思注意這些了。
因爲她太過震驚。
......
戰場上,巨型鋒矢撞上了銅牆鐵壁。
轟!
第一聲轟鳴。
兩名兵家上將的領域直接碰撞,戰陣光芒相交處霎時響起震耳欲聾的氣爆聲。暴起、流散的靈氣如煙花升空,璀璨如星河墜落。
朱殷臉色煞白。
上官傾城面不改色。她的臉太白了,就算是變了色也看不出來。
轟!
第二聲轟鳴。
狼牙軍騎兵戰陣撞上宣武軍步卒戰陣,無數大盾當即破裂,化作碎塊橫飛,無數長槍還沒刺中戰馬,就被精騎中的修士靈氣震斷,彎折如折斷的筷子。
朱殷胸口一悶,嘴角溢出鮮血,染紅了齒脣。
上官傾城伸手在脣前一抹,殷紅的脣看不出半點兒變化。它早已沾上了血跡,不知此刻是否有鮮血溢出。
她沒有戴面甲,因爲兵家戰將在戰陣中,那殺伐銳利的眼、堅毅如鐵的臉,都可以對敵軍士卒產生極大的威懾。
轟!
第三聲轟鳴。
狼牙軍衝入宣武軍步卒軍陣中,於是士卒倒飛而起,脫手的兵器零落如絮,噴出的鮮血於當空綻放。
傾潮三浪,山嶽被破。
精騎在軍陣中一往無前。
朱殷跪倒在地,虛弱至極,但他仍舊死死擡起頭,盯着上官傾城。
傾潮鋒銳,山嶽厚重,原本沒有上下之分,而此刻上官傾城的傾潮之威,卻以一種蠻橫無理的姿態,不留半分餘地撞毀了他的山嶽之力。
他不信,上官傾城會比他好受。
上官傾城的白馬從他眼前掠過。
馬上的人神色不改。
那白如冰雪的臉依舊白皙,那紅如鮮血的雙脣依舊殷紅。
唯獨那雙充滿殺伐銳氣的眸子,深底卻流淌着一股近乎虔誠的深情。
看到這股深情,朱殷周身一僵。
於是他知道,他輸了。
他現在明白,接陣前上官傾城爲何要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鮮血塗紅本就猩紅的脣。
她不會讓人看出她的真實情況。胸口涌出的鮮血,她會盡力咽回,咽不回的,她會迅速抹去,就算鮮血染紅了脣,旁人也看不出來。
她之所以會如此,就是抱了只要不死,就不會倒下的決心。
她有這個意志。
在實力相當的情況下,這樣的上官傾城,朱殷戰勝不了。
他不知道上官傾城爲何會有這個意志。
他原本以爲,他逢戰必先,爲自己的地位、權勢和榮耀而戰,已經是不惜身。如果是實力相當的對手,鮮有人能夠戰勝他。
但現在他知道了,上官傾城是不惜死!
不惜身的,比不過不惜死的。
是什麼讓上官傾城每逢征戰,都能夠不惜一死,也要取得勝利?
跪倒在地的朱殷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樣的故事,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比地位、權勢、虛榮更珍貴的東西。
地位、權勢、虛榮,這已經是人間利益的極致。
有什麼能夠勝過這樣的利益?
這世上,利益最實際,真情最珍貴。
世人大多追名逐利,爲此甚至不惜身,但總有些人,願意爲真情不惜死。
上官傾城本已驚才絕豔,每逢出戰還能不惜死,只要敵人沒有碾壓她的能力,她豈能不無往而不利?
朱殷倒在了地上。
這一刻,他敗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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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殷雖然身受重創而倒,一時間連再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但他左右親兵中不乏高階修士,連忙將他扶起來並且帶着他掠開,免得他在亂軍中被馬蹄踩踏成肉泥。
“帶本將去後陣!”
朱殷稍微緩過氣來後,立即沉聲命令自己的親兵。
他的視線從來離開過他的戰陣。
在跟上官傾城的正面交鋒中,他的“山嶽”領域被破,狼牙軍現在衝入了他的戰陣中大殺四方,然而兵家戰陣的對拼失敗,並不意味着他就完全敗了。
也虧得是親兵戰力不俗,總算護着朱殷來到大軍後陣,他服下幾粒丹藥後,勉強穩住了傷勢,在親兵的幫助下能夠騰空指揮戰事。
他沒有回去樓船,而是讓親兵取了令旗過來交給自己,親自在半空用旗語發出軍令,讓各部繼續抵抗狼牙軍的進攻。
他有四萬將士。
狼牙軍只不過八千之衆。
上官傾城的“傾潮”領域雖然戰勝了他的“山嶽”領域,但並不是碾壓式的勝利。哪怕現在狼牙軍一往無前,但朱殷能夠精確估算出來,狼牙軍頂多衝破他五千人的戰陣,“傾潮”之力就會消耗一空。
到時候沒了兵家戰陣之力加持,就是比拼兩軍將士普通戰力的時候。以三萬五千對陣八千,朱殷有信心憑藉着自己的調兵遣將,讓狼牙軍陷入泥潭,並且最終戰敗。
如此,今日這一戰的勝利還是屬於他。
朱殷咬緊了牙關,就算在兵家戰陣之力的戰鬥中,他輸給了上官傾城,但是這一戰他不能敗。
上官傾城有她的故事與堅持,朱殷同樣有。哪怕他沒有上官傾城那顆赤子之心,但他對勝利同樣執着。
通過旗語,朱殷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下達了數道軍令,要左軍和右軍調整部署,派遣精銳向中軍匯聚,並且分作兩部,一部幫助中軍後陣去堵截狼牙軍的衝鋒之勢,一部迂迴道狼牙軍後面,採取包圍聚殲之策。
朱殷的佈置老辣而穩重。
即便是圍攻狼牙軍,他也沒有動用左軍和右軍全部戰力,讓他們依舊保持着能夠應對意外的實力。
這樣的安排原本堪稱縝密。
但意外說來就來。
一名親兵指着大軍左翼前方大聲警告:“將軍,左軍前方出現大批敵軍!”
朱殷凝神去看,不禁雙手一顫。
狼牙軍從冤句縣城方向大舉衝來時,背後煙塵如巨浪,將冤句縣城都遮蔽了。而現在,當那股高達數丈的煙塵散去,他們這纔看到在狼牙軍身後,還有一片黑色海潮席捲而來!
冤句縣守軍不知何時已經衝出城門,並且目標明確的向朱殷麾下的左軍發起進攻!
他們出現的極爲突然,在煙塵散去的時候,距離左軍就已經極近,讓朱殷根本來不及調兵遣將去做周全應對!
用腳趾頭想朱殷都知道,當那股黑潮衝上左軍戰陣的時候,因爲分兵圍堵狼牙軍而分散了精銳的左軍,必將遭受當頭棒喝!
而現在,朱殷甚至不能下令出動的左軍精銳回陣。
來不及了。
在他們回到原本位置之前,冤句縣守軍就會跟左軍接戰。
數千將士在陣中奔走本就會影響戰陣穩定性,如果朱殷在面對冤句縣守軍衝擊時那麼安排了,那無異於自亂陣腳!
況且,讓左軍精銳回援,誰去攔截狼牙軍?
但若是不回援,左軍勢必被冤句縣守軍猛攻不輟,很可能戰敗,從而貽害整個戰局!
朱殷不愧是沙場宿將,霎時間就反應過來,之前狼牙軍衝來的時候,戰陣後揚起的煙塵其實太多太高了些!
現在想來,那必然是上官傾城命令陣中修士,隱蔽做了手腳。其目的,就是掩蓋冤句縣守軍的動向,讓冤句縣守軍的進攻能夠出其不意。
甚至,狼牙軍率先攻入中軍大陣,引動左右兩軍精兵去攔截,都可能在上官傾城的計劃中!
意識到這些,朱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冒起,直衝腦門。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上官傾城......竟然恐怖如斯?”朱殷一陣齒冷。
此刻他看向中軍大陣中,正在不停衝殺的狼牙軍精騎,看向狼牙軍陣前那個銀甲白袍的將軍,只覺得對方簡直深不可測。
那張彷彿永遠不會有神色變化的臉龐下,彷彿藏着一頭能夠吞噬十萬大軍的靈獸!
朱殷心神禁不住一陣慌亂。
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
他畢竟是兵家上將,而且是朱溫麾下最爲著名的悍將,無論是軍事才能還是沙場心性,都不是尋常將領可比。
哪怕境遇是如此艱險,朱殷也能保持理智思考。
朱殷看了左軍戰陣一眼,暗道:“冤句守軍是天平軍,論戰力跟我部相差甚大,哪怕左軍現在被抽調了精銳,但要防守一萬冤句守軍依然不太難。”
念及於此,朱殷重新將目光鎖定在狼牙軍戰陣,“左軍還穩得住,右軍就更是如此,只要能夠拖住狼牙軍......此戰就算不勝,也能拖到天黑時分。到了那時,狼牙軍如果沒能衝破我中軍戰陣,就沒有贏,只能回退!”
“一旦狼牙軍回退,到了明日,戰鬥又將重新開始......”
想到這裡,朱殷心頭安定不少。
他稍稍舒了口氣。
就算上官傾城的兵家戰陣之力勝了他,但冤句守軍的戰鬥力還是太弱了,上官傾城只有八千將士,要贏下他還是不怎麼可能。
但朱殷不敢放鬆警惕。
他總覺得他能看出來的這個問題,上官傾城事先不會沒有預料。
交手一場,朱殷對上官傾城的評價一直在上升,現在竟然有了神化對方的趨勢。
神化對方並不是錯,至少能夠讓人保持謹慎。
足夠謹慎就不會出錯。
然而事實證明,沙場征戰,當交戰雙方都是良將時,並不是不犯錯就能不敗的。
就在這時,親兵的驚呼聲響起:“將軍快看!右翼......右翼出現了大批敵軍!”
朱殷悠然一怔,連忙將視線投過去。
這不看還好,一看朱殷頓時如墜冰窟,渾身冰涼。
那是一支有兩萬左右規模的步騎大軍。
他們的旌旗是如此刺眼。
平盧軍!
看清這支大軍,朱殷身子晃了晃,差些從半空墜落下去。
他心頭除了絕望再無其它色彩。
有這支平盧軍加入,一個時辰......他再也沒有充足信心能夠堅持下去。
不,戰鬥到現在,距離天黑已經只有半個多時辰。
但隨着這兩萬平盧軍步騎出現,勝負就已經見了分曉。
......
白溝南岸。
“恐怖。”
郭璞盯着對岸激戰的戰場,面色莊重的咀嚼着這兩個字,愈發覺得張仲生的評判實在是恰如其分。
末了,郭璞收起搖晃的摺扇,在手裡重重一拍,長嘆道:“以八千精騎,就敢衝擊防備嚴密的四萬人大陣,而且還能以雷霆萬鈞之勢破陣而入,如此無雙猛將實在是世所罕見。上官傾城上將之名可謂是名副其實,狼牙都更是當得天下至銳之稱!”
說到這,郭璞笑容苦澀,“我自忖親眼看到過黃巢與藩鎮軍交戰,這些年也見證過淮南軍征戰四方的迅猛,以爲天下精銳之師沒有能夠勝過當今淮南軍的。如今看來,竟然是我見識短淺了。原來在淮河之北,在廣闊的中原與北方,還有如此虎狼之師。”
他這番話說下來,包括張仲生在內,衆人都是一陣沉默。
作爲儒門士子,認爲文道乃天下之本,教化百姓仁孝忠義、願爲君王國家英勇赴死,纔是無往而不利的神兵。他們對以力爲長的兵家戰陣從來都不如何高看。
然而他們現在已經看得很清楚,狼牙軍在衝入宣武軍中軍大陣後,兵家戰陣之力已經所剩無幾。之後他們能夠繼續橫掃宣武軍之勢,依仗的是將士敢戰、甲兵銳利和修士如雲。
正因這些硬實力明顯勝過宣武軍,朱殷調集過來圍追堵截的左右兩軍精銳,才完全沒能擋住狼牙軍的兵鋒,自身反而損失慘重。
無論是郭璞還是張仲生都明白,像狼牙都這樣的軍隊,就算沒有兵家戰將帶領,也是一支能夠摧城拔寨的精銳之師。
換言之,如果換了人來統領這支軍隊——只要不是庸將,這支軍隊依然可以百戰常勝。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郭璞頓時對狼牙軍無比眼紅。
儒門要爭奪天下,除了士子治理地方、教化百姓,匯聚百姓之力爲國力外,在沙場上與敵對壘,不正是需要這樣的軍隊嗎?
此刻郭璞對狼牙軍視若寶山,恨不得據爲己有。
然而他並不能。
所以他很難受。
半響,張仲生正色道:“當時晚輩離開青州時,狼牙都已經精銳非凡,但是今日觀之,狼牙都眼下之精銳,依然可以說是今非昔比......他們已經足夠強悍,但仍舊在不停變得更加強悍!”
頓了頓,張仲生暗中流露出濃烈的敬畏之色,“晚輩甚至想不到,這支軍隊最終會強悍到什麼程度,天下至銳......天下至銳的盡頭,到底會是何種模樣?若是跟這樣一支軍隊在沙場上相遇,怎樣才能戰勝他們?”
郭璞神色凜然的沉默。
如何戰勝這支軍隊?
他沒有答案。尤其是以眼下淮南軍作參照的時候。
郭璞轉頭看向張仲生,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道:“平盧軍如此精銳,尋常時候斷難戰勝。眼下他們跟宣武軍對壘中原,彼此被對方牽制精力,這是我們最佳的機會,必須馬上上報廉使,不惜一切代價,讓淮南軍馬不停蹄趕到中原!如果失去了這回介入中原的機會,只怕淮南兵馬往後將再無北上中原的可能!”
張仲生深表贊同。
這次觀戰,讓他們對平盧軍的忌憚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並且真實感應到了一股火燒眉毛般的緊迫感。
良久,郭璞重新眺望戰場,嘆息道:“我聽說安王麾下藩鎮,政通人和,兵強馬壯,今日見之,方知世人誠不欺我。”
張仲生道:“平盧之強,聞之已經讓人心折,見之則更是讓人敬畏。”
郭璞忽然擲地有聲道:“那麼現在就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張仲生問。
“淮南因儒門而興,中原因道門勢大,關中因兵家強盛......平盧又是因何變得如此可怕?”
“儒釋道兵四大家,平盧一個都不佔。”
“千百年來,不得四家輔佐,諸侯不能強大。”
“可平盧偏偏強大了,而且還是一等一的強大。”
“所以答案是什麼?”
“除了一個答案,晚輩想不到其它。”
郭璞眼神銳利,“我心中也有一個答案。”
張仲生看向郭璞,“就是不知道晚輩心中的答案,跟先生是否一樣。”
郭璞道:“答案只有兩個字。”
張仲生肅然點頭,徐徐吐字:“安王!”
郭璞笑容艱澀,“除此之外,實在不能有別的答案。”
“安王......晚輩不曾見過。”
“不見其人,素聞其名。”
張仲生喟嘆道:“名聲遠不足以讓我們真正瞭解安王。”
郭璞眼中掠過一抹智慧之色:“而我現在已經有些瞭解他了。”
張仲生看了戰場一眼,鄭重頷首:“晚輩今日也瞭解了不少。”
郭璞道:“見民知國,見臣識君。上官傾城與狼牙都智勇若此,安王之勇武奮發不難想象。”
張仲生回憶起兩次見崔克禮的情景,“非止勇武奮發,還有宏圖大略。”
“但這還遠遠不夠。”
張仲生長吐一口氣:“越是瞭解,便越是覺得不夠。”
“要戰勝你的對手,必須先足夠了解你的對手。“
“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
郭璞深吸一口氣:“所以我決定了。”
張仲生沉吟片刻,“先生要去見安王,晚輩不能不擔心。”
郭璞笑了一聲,“你怕我去了就回不來?”
張仲生點頭道:“這個擔心並不多餘。”
“我不信安王會殺我。”
“安王向來有仁義之名,並不會濫殺無辜。”
郭璞笑容適意:“那你便不必擔心。”
張仲生嚴肅道:“不,晚輩更擔心了。”
郭璞沉着臉看向張仲生:“你覺得我會變節?”
張仲生不避對方的目光:“很多時候,變節並不是自身品行不端。”
郭璞失笑:“看來安王有讓人甘願追隨的魅力。”
張仲生眉目肅殺:“據我所知,但凡是被安王俘虜的人,最後都成了他的爪牙。”
郭璞道:“你覺得我跟那些尋常之輩一樣?”
張仲生針鋒相對:“先生應該知道崔克禮此人。”
郭璞沉默下來。
臨了,他道:“既然如此,安王非見不可!”
他轉身就走。
張仲生沒有跟隨。
郭璞停下腳步,回頭問:“你不想去見安王?”
張仲生道:“晚輩曾經兩至青州,所以比任何人都想。”
郭璞點點頭:“看來你是不敢。”
張仲生坦然承認:“晚輩的確是害怕一去不回。”
郭璞不再多言,轉身走下山丘。
他留下一句話:“我會向你證明,安王並沒有那麼可怕。”
他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張仲生良久未動。
末了,他仰天長嘆,神色惆悵:“或許先生日後,會真的覺得安王沒那麼可怕......因爲到了那個時候,先生只會覺得安王可敬,這纔是真正可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