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時節,正適合結伴出遊,書生文人向來喜歡登高賦詩、臨水作詞,高駢自打得到儒門扶持,爲了彰顯自己是個文武兼備的君主,也習慣了附庸風雅。
奈何徐州城位處平地,周圍沒什麼名山大川,好去處着實不多,不過這難不倒無病也要呻吟的文士們,這一日高駢就在城樓大擺宴席,弄了一場文會。
出席的文士有幾百人,閣樓裡自然坐不下,故而城樓左右的城牆上也擺出兩條宴席長龍。好在徐州自古就是雄大城池,城頭馬道足夠寬闊,莫說容納幾排小案,就算是在上面演奏歌舞也綽綽有餘。
閣樓四面窗戶都大開着,坐在這裡飲酒賦詩、高談闊論,向內可以俯瞰棋盤狀的市井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飛檐,向外可以看見廣闊原野、泗水湯湯,左右則可以將林立甲士、城防工事納入眼底。
如此風景足以使人胸懷激盪,少不得要作幾篇沙場文章、金戈詩詞。
跟高駢對坐的是郭璞,他是儒門士子隨軍者中地位最高之人,座下自然位置最佳視野最好——爲了方便觀景,他們座下新建了不矮的臺子。
此時,郭璞飲盡杯中美酒,忍不住對高駢嘖嘖發出讚歎:“四境之地,百萬大軍金戈鐵馬、激戰正酣,吳王穩坐中心運籌帷幄、決勝軍機,猶能在軍務之餘居高處與衆文士坐而論道,如此風采實在是天下無雙!”
高駢得到如此稱讚,心中美滋滋,面上微笑着謙虛道:“先生過譽了,孤王也就是個俗人,不敢當‘天下無雙’這樣的評語。”
說到這,高駢話鋒一轉,隨即不無自得道:“不過要說眼下這場戰事,孤王還真沒什麼好擔心的。那李茂貞縱然得三地兵馬,孤王也不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立即引來樓中文士們的吹捧。
“吳王氣度凌人,儼然帝王之象啊!”
“李茂貞就是個跳樑小醜,哪能與殿下匹敵?”
“就算是安王在世,也萬不能跟殿下相比了!”
“......”
聽着衆人的追捧之詞,高駢眼角笑容更甚,得意之色愈發濃郁。
他有驕傲的理由。
近月前李茂貞揮師東進來攻武寧,麾下聚集了關中、河北、中原三地二十餘鎮軍隊,兵馬超過兩百萬,三面合圍,氣勢何等逼人,一度讓身在徐州的文士們惴惴不安。
然而高駢一頓調兵遣將,便在不到一月的時間內,及時遏制住了徐州三面的敵軍鋒芒。
西線蕭縣一戰,孫儒用十七萬兵馬,以少勝多敗了趙念慈二十多萬大軍,大搓敵軍銳氣;南線楊行密更是指揮麾下兵馬主動出擊,讓劉知俊在還沒進入宿州時就吃了一場大敗,損兵折將數萬,嚇得他半步不敢往前。
至於北面袞、沂一線,雙方兵馬也處於對峙時期,敵軍並沒有能攻下及時收縮戰線、嚴密佈防的吳軍任何一座城池。
總體一看,李茂貞統領的三地兵馬雖然來勢洶洶,但直到現在爲止,卻連一場大勝都沒有,更沒能踏進武寧一步。
前兩日上官傾城雖然在磨山跟孫儒野外戰了一場,殺傷也不過數千,實在是不值一提。
在這種局勢下,也就難怪高駢洋洋自得、衆人吹捧奉承了。
就連郭璞,也覺得天下一旦沒了道門,就再也無人能跟儒門爭鋒。
過了一陣,有真人境修士自西而來,在城樓前求見郭璞。郭璞認出那是他派遣出去,跟隨張仲生一起去扶持朱溫的修士,立即起身來到窗邊。
等郭璞聽完對方的彙報,不禁面露笑意,讓對方退下去休息後,回到座上便朝高駢拱手:“恭喜吳王,張仲生已經得手了。”
“哦?”高駢當即喜上眉梢,哈哈大笑三聲。閣樓內外人多眼雜,他沒有多說,只是起身舉杯,對衆人道:“大勝在望,我等共飲此杯!”
在座者雖然不知高駢這話的底細,但也能揣摩出一些信息,畢竟剛剛是有真人境帶回了消息。不難猜測,這肯定是高駢某個佈置取得了不錯效果,遂紛紛起身道賀,一起喝了一杯。
重新坐下後,高駢神態更加自然,整個人顯得十分輕鬆,就像是先前肩上壓着的一塊石頭,此時終於被人搬走了,再也沒有半點兒故作的瀟灑。
郭璞笑着用只有他和高駢能聽見的聲音道:“李茂貞此番大將、精銳盡出,在碭山、宿州兩地,都有絕對優勢兵力發動決勝攻勢。雖然賊軍之中山頭林立,各自必然有許多矛盾算計,但我們畢竟兵力不足,面對如此進攻還是免不得心頭沉重。
“如今張仲生那邊的事情有了成果,只要碭山、宿州能夠堅守一些時日,等到那邊大旗豎起來,開始向外用兵,攻城掠地,賊軍後方必然大亂不說,那些原本屬於中原、河北的藩鎮,面對後院失火的危急情況,也必然各自引軍回撤,去守護自家地盤。
“到了那時,賊軍潰散,就是我軍大舉進攻,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平定中原之時!”
高駢輕輕頷首,“先生說得不錯。”
他哂笑一聲:“朱溫那廝,果然是賊心不死,還想着東山再起!此番被張仲生一說,果然就動心了。”
郭璞不以爲意道:“他畢竟曾經得過整個中原,餘威猶在,這回有我們相助,一旦豎起旗幟,只需要得到幾個州縣,很容易就能起勢。對他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高駢輕蔑的撇撇嘴:“事過境遷,他當天下還是之前那個天下?等我收拾完李茂貞,憑他新拼湊的那點人馬,我反手就能滅了。”
說到這,高駢長長舒了口氣。
他笑道:“弄這場文會,原本是爲了大夥兒知道,即便是面對李茂貞的總攻,我也一點兒都不忌憚,還能飲酒賦詩。如此,好讓讓衆人意識到我胸有成竹,從而堅定各自意志,應付接下來的惡仗不至於慌亂、膽怯。現在朱溫那邊的事情敲定,孤王是真正勝券在握了!”
話說完,高駢忽然低頭沉默了一下。
他很快擡頭,目光鄭重看向郭璞:“先生說,以孤王如今之勢,跟安王相比如何?”
郭璞笑了笑,用實事求是的口吻回答:“昔日的安王,也比不上如今的殿下了。不僅是勢,還有風儀。”
聽到郭璞這麼說,高駢眼中遍是笑意,比聽到之前那些文士此起彼伏的奉承還高興。他像是卸下了心頭某個一直存在的包袱,分外舒坦道:“安王啊安王,孤王終於是取代了安王!”
他舉目看向對面的窗外,目光悠遠,神色深沉:“李峴,李曄,我高駢,還是贏到了最後啊!”
郭璞感受到高駢的心潮起伏,沉吟片刻,正色道:“安王只是過眼雲煙,而殿下必將成就大業。往後殿下要比肩的是秦皇漢武,什麼李峴、李曄,就犯不着再掛在嘴邊了。”
高駢怔了怔,隨即意氣風發,重重一擊節,舉起酒杯慷慨道:“先生說的不錯!李曄已經過去了,再也不值一提!來,幹!”
郭璞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舉起酒杯。
放下酒杯的時候,他目光微微斂了一下,心中默道:“崔克禮,事實證明你選錯了人。你不尊師命,不相信儒門的選擇,逆勢而行,從一開始就註定了要失敗......”
......
宋州城外十里亭。
李茂貞站在亭外,負手看着眼前的行軍隊列,眉眼如同覆蓋了一層冰霜,良久不發一言一語,身上冒着猶如實質般的煞氣。
李曄從亭中來到他身旁,也看向塵土飛揚的官道,片刻後側頭問道:“岐王果真要親自上陣?”
過了良久,李茂貞才從鼻孔中重重哼出兩道冷氣,銳利的眸子猶如三尺青鋒,分外逼人:“趙炳坤去宿州已經快二十天,大大小小跟吳軍打了數十陣,到現在才攻佔了兩座縣邑不說,折損的兵馬卻已經數萬,簡直是豈有此理!”
李曄未做置評。
楊行密用兵詭譎,他麾下兵馬分明是以步卒爲主,卻偏偏常能百里奔襲,出現在按理絕對無法出現的地方,給予趙炳坤出其不意的打擊。
這些時日,通過一份份軍報,李曄和李茂貞看到的是,吳軍以神出鬼沒之態、分兵合擊之策,在方圓百十里的地帶上將一股股大軍打得找不着北。
雖然吳軍每次行動都只有幾千人的規模,過萬的都很少,造成的殺傷也不大,但卻禁不住積少成多。往往一日之內,就有多個地方的行軍隊伍、駐紮營寨同時被襲。
趙炳坤麾下那幾萬兵馬就是這麼沒的。
就連趙炳坤攻佔的那兩座縣邑,看起來也像是楊行密故意丟給他,因爲自打趙炳坤佔據這兩座縣邑,戰線被拉長之後,被襲擊的次數反而更多,受創面也更大了。
如此局面持續了近二十日,大軍已經被鬧得疲憊不堪,快要草木皆兵。
李曄很清楚,若不能及時採取有效措施穩住局面,再這樣下去,不用太久大軍意志就要崩潰,那時候就不是折損幾萬人的問題了。
這樣的戰爭局勢,讓李茂貞氣得快要發瘋,甚至不惜派人質問趙炳坤,他和楊行密到底誰纔是兵家之主!
在沙場上被人當猴子耍,趙炳坤這個兵家之主可謂是丟臉丟到了極點。他倒是想勇猛精進,直接進攻宿州城跟楊行密決戰,奈何數十萬大軍被分股、分地襲擾、殺傷,根本無法快速聚集。
李曄甚至懷疑,就算趙炳坤集結兵力到了宿州,楊行密也可能會直接把宿州城丟給他,然後在數百里的戰場上,通過打擊糧道、突襲縣邑、兵營等方式,把趙炳坤的大軍一段段給蠶食。
李茂貞繼續發牢騷:“本王若是不去,打到寒冬趙炳坤也勝不了楊行密,到時候冰凍三尺,這仗還怎麼打?難道要等到明天開春?”
等到明天開春自然不可能。
李曄當然知道,一旦到了寒冬,大戰就無法有效開展,如果那時局勢還在僵持,各鎮兵馬都要回軍。這不僅僅是藩鎮軍隊成了強弩之末的原因,僅僅是幾百萬大軍的糧秣供應都會出問題。
這等於是說,此戰就敗了。
眼看李茂貞重重一甩馬鞭,翻身上馬就要離開,李曄忍不住提醒道:“楊行密的兵馬之所以神出鬼沒,跟潁、宿之間淮泗水網縱橫密佈肯定脫不開關係。除此之外,我懷疑他的大軍主力很可能就沒在宿州,而是分散隱藏在沿線各地。
“岐王去了前方,就算無力解決吳軍水師,也要一寸寸搜查方圓數百里之地。最好將麾下修士都散出去,把守要道路口和山丘等視線開闊地帶,如此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李曄這話一出口,就感覺到李茂貞如劍的目光釘在了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