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福巷是個好名字,至少是個富貴名字,它坐落在汴州城長寧坊。只可惜取名字這種事,往往是缺什麼取什麼,希望取了名字之後就能彌補缺憾。奈何,世事往往不遂人願。
金福巷裡看不到金子,居住在這裡的都是貧窮人家。
至於有沒有福,那便見仁見智了。
午前汴州下了一場秋雨,不大,卻帶來了寒意,泥土街面溼淋淋的,人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會打滑。
小孩子卻不會在意這些,他們光着腳亂跑,還能健步如飛。只不過後腿、屁股上就免不得濺上許多泥巴,被大人揪着耳朵捶了一頓屁股後,哇哇哭叫着不敢再在街上出現。
面容滄桑,年紀卻只有三十幾歲的瘸子,提着裝滿果菜的籃子沿着街邊稍微乾燥的地面,走得小心翼翼。
路上看到一個男娃被她的潑辣老孃,拍着腦門從街上趕回家,老瘸子嘿嘿笑了兩聲。
只不過這笑意並不是對着那那娃,而是屁股十分豐腴的潑辣娘們兒,配着他微微佝僂的身子、瘸腿的模樣,就顯得格外猥瑣。
娘們兒聽到笑聲,回頭看到他的模樣,往地上啐了一口,罵一聲下作。看她憤憤的樣子,應該是極爲生氣,但進門的時候,腰部扭動的幅度反而大了些。
靠近自家小院,老瘸子遠遠就看到門口站着一個小臉圓滾滾的小丫頭,頭髮在腦袋上梳成了兩個包子,正抓着門框探身往他這邊看。
瞧見老瘸子後,小丫頭小眼睛一亮,作勢就要走出來接他。這嚇得老瘸子連忙快走幾步去攔,嘴裡叫着讓小丫頭別出來,莫要在街上摔着。
果不其然,沒聽勸的小丫頭剛走出來,還沒到街上呢,腳就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滑了,兩腳瞬間騰空,眼看着就要仰面摔倒。
老瘸子驚得魂兒都要飛出來,卻救援不及。小丫頭摔倒在青石板上,腦袋非得磕出血不可,那還了得?
然而小丫頭並沒有摔倒,身子離地兩寸騰空後,竟然詭異的沒有落下來,就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巨大氣泡給包裹在裡面。小丫頭也不知是沒心沒肺,還是早就習慣了這種遭遇,竟然眯着眼睛咯咯笑得歡快。
老瘸子這才大鬆一口氣,知道是三哥出手了。
小丫頭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抱起,順勢就讓她坐在了一個寬闊的肩膀上。
“三哥,下雨天可別再讓小姐到門跟前了,太危險,小姐金貴着呢,可不敢摔着。”老瘸子心有餘悸來到門前。
見小丫頭的小眼睛一個勁兒往籃子裡瞧,老瘸子便笑呵呵的從籃子裡掏出一個黃皮梨子,在衣衫上擦了擦遞給小丫頭,眼中滿是憐愛和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慈祥。
肩膀上坐着幸福啃咬果子小丫頭的男子,正是朱溫。
朱溫點點頭,算是迴應了老瘸子的話,沒繼續這個話題,跟對方一起進門的時候,轉而說道:“我打算回鄉下。既然不想着再折騰了,還是回鄉下去清閒自在。”
頓了頓,朱溫嘿然笑了一聲,“我做宣武軍節度使的時候,接老孃來享福她怎麼都不肯來,還說什麼國家對我恩重如山,我應該盡忠報國纔是,整天領軍到處打打殺殺,去侵擾別的州縣,那是作孽,早晚會貽害家人。”
老瘸子愕然不已,一臉意外的看着朱溫。
他那顆受過傷有些不清楚的腦袋,怎麼都想不通朱溫爲什麼要這樣做,“三哥,你是做大事的人,亂軍之中拼殺多年,現在回鄉下算怎麼回事啊?你修爲那麼高,天下都沒幾個對手......”
朱溫等對方嘮叨完,這才笑着道:“天下有安王就夠了,不需要我朱溫了。真要說天下的話,妻兒老小和你,就是我朱溫日後的天下。能保住你們,我朱溫這身本事就不算白有。”
老瘸子擾擾頭,沒大聽懂,臨去廚房之前甕聲道:“反正我跟着三哥,三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朱溫嗯了一聲。
到了屋中坐了,把小丫頭放在腿上,剛想逗着她玩一會兒,對方扭了幾下就從他腿上溜下去,撒開腳丫子跑出了門。原來是手中梨子已經吃完,要去找老瘸子再要。
“慢點跑,別摔着!”伴隨着一聲急聲叮囑,張氏走進了屋子。
“夫君,你真的打算回鄉下?”張氏把手中的茶碗遞給朱溫。
接過茶碗,朱溫點點頭:“既然決定不再摻和天下事,還不如走得乾乾淨淨,免得再被捲入風波。”
張氏張了張櫻桃小嘴,欲言又止。
朱溫喝了茶,放下茶碗,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想說什麼?”
“安王會放過我們嗎?還有那些個藩王。夫君,你可是身負天機的陽神真人,對誰都是威脅。”
朱溫正待作答,忽然怔了一下,擡起頭,目光越過院牆向東南方望去。
離得太遠,他註定什麼都看不到,或許飛到高空能夠看得清楚些。
不過朱溫並沒有起身的意思,他只是笑了笑,神色眨眼間就恢復了常態。
轉頭示意張氏坐到自己身邊,朱溫拉着她溫潤如玉的手,柔聲而堅定道:“藩王不足懼,最終平定天下的只會是安王。至於安王會不會忌憚我朱溫......你也太小看他了。”
張氏將信將疑。不過既然自家夫君這麼說,想來以對方跟李曄的關係,應該不會看錯。
朱溫是豁達的,也可以說是睿智的,在知道來找到他的是真安王后,就放棄了東山再起的念頭。他身負天機,自保沒有問題,離開沙場歸於平淡,老婆孩子熱炕頭只是人生選擇。
李曄也不願跟他死戰,至少彼時不想,免得被高駢、李茂貞有機可趁。
所以在確認朱溫的心跡後,李只是曄象徵性斬了一劍,給天下人做了做樣子,也算是給汴州之變畫上句號。
至於高駢會由此聯想到什麼,李曄能夠推測一二,但卻不能肯定。
只是看今日高駢在磨山前的表現,李曄便知高駢推測出了他自己想要的東西——不僅是李曄想要的,也是高駢發自內心想要的。
高駢跟朱溫不一樣,他沒想過投降,也不認爲自己投降有用,現在拖着受傷的身體開逃,在發現李曄如影隨形後,便忍不住心頭狂跳。
高駢很困惑很不解,甚至覺得很冤屈,同樣是受崑崙法則影響,修爲降到陽神真人巔峰境界的仙人境,爲何李曄的戰力會比他高那麼多?
在修士世界中,影響戰力的因素總共就那麼多,境界、功法、法器無疑是其中核心。
高駢那四柄化身千萬的飛劍,也是得自天道秘境。雖然不是破鏡而出時得到的賜予,但秘境中的東西哪有差的,再怎麼說也不是凡間法器可比,起碼屬於法寶一類,甚至有可能是中品法寶。
然而就是這樣凡間不得見的法寶,在李曄一劍之下竟然如夢幻泡影一樣悉數被毀,這讓高駢心痛得快要滴血。
李曄手中那柄盧具劍,雖然號稱天子劍,是天下法器中的極品,但也就是柄法器,怎麼就那般犀利?
李曄不知高駢心中所想,看到對方跑他就追。如果知道對方的想法,他一定會失笑。他手中的盧具劍早就不是什麼法器,而是絕品法寶。
高駢來磨山帶了三十多名真人境修士,這是他的全部老底,其餘的不是在之前被殺,就是零零散散分佈在袞、沂一線和楊行密身旁。
這些修士眼見高駢被李曄一劍斬傷,落得狼狽逃竄的模樣,都是驚駭得肝膽欲裂。除卻少數幾個死忠從兩側過來阻攔李曄,其餘的都在猶豫觀望、遲疑不前,膽小的甚至已經作鳥獸散。
李曄眼中只有狼奔豕突的高駢,一心想要畢其功於一役,今天就除掉這個禍害,察覺到幾名靈池、陰神真人飛掠過來,目光陰沉兩分,呵斥道:“擋我者死!”
見對方沒有閃退的意思,李曄頓時大怒,調動了體內龍氣,盧具劍閃電般揮斬數次,只見幾道彎月狀的青白劍光迸射而出,快到了極致。
那幾名真人境剛剛看到劍光,連忙升起靈氣屏障抵擋,同時發動保命法器。然而劍光來的太快,對比之下他們的動作實在是太慢,靈氣屏障只是升起一半左右,身體就被劍光掠過,那些保命法器也被切割成兩半。
砰砰數聲,這幾名真人境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半空炸開,魂飛魄散。
其他正在觀望、遲疑的真人境們看到這一幕,心中本就不多的僥倖立馬消散殆盡,知道李曄重傷高駢之後自身是真的沒有受傷,哪裡還敢停留,爭先恐後四散而逃。
早不走,現在纔想逃,卻是晚了。
宋嬌和大少司命已經從磨山雁飛而至,大批青衣衙門中的真人境高手,羣燕一樣在她們側後跟進,在兩翼形成人字形,呈包圍之態襲向這些對手。
青衣衙門高手衆多,眼下數量是這些淮南真人境的近兩倍,尤其是宋嬌跟大少司命三人,那是能跟高駢正面交手的存在,哪還有這些淮南真人境逃竄的餘地?
汗毛倒豎的淮南真人境們,霎時間陷入九死一生之境。這時候他們陡然想起李曄之前在山巔的話,一個個都毫不猶豫舉起手:“投降,我投降!”
近三十名真人境,是高駢擁有的真人境人數的一半,放在哪裡都是一股龐大的力量,他們願意投降,會極大提升青衣衙門的實力。
領頭的宋嬌已經到了一名陰神真人面前,聽到對方的高聲大喊,她並沒有止住身形,一巴掌就把對方從半空拍了個跟頭,這才帶着不忿道:“投降也不早點,活該捱揍!”
話雖是如此說,宋嬌卻下達了命令:“降者不殺,都綁起來!”
被她一巴掌拍的筆直墜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的陰神真人,鼻血橫流的爬出來,卻不敢有半分不滿,反而諂笑着連連拱手:“多謝大統領!”
被幾名真人境擋了一擋,李曄沒能第一時間斬下高駢。不過對方也不可能跑掉,他很快就再度拉近了跟對方的距離。
他倆速度快,飛了一飛就到了碭山縣上空。
腳下棋盤狀的縣城,城外激戰的人山人海清晰可見。眼看高駢已經在自己殺傷距離內,李曄陡然一聲大喝:“高駢老賊,休得再逃,吃我李曄一劍!”
話音未落,一道凌厲劍光已經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