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張長安跟以往並無不同,依然是鼻青臉腫的模樣,這說明他還是一天至少挨一頓揍。鑑於對方傷口翻新的程度,楚錚判斷他前一頓揍,應該是發生在今天下午。
所以自己這個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其實一天要被胖揍幾回。
他那個父親真狠心啊!楚錚想。比自己的那個不靠譜的師父,還要狠心。
張長安跟以往毫無二致的臉,落在楚錚眼中,卻跟前些時日有很大不同。
今日之前,準確的說,在見到張長安之前,楚錚都擔心那個跟在鑔拏卜身後,低頭沉默的少年人,已經在他父親的威嚴和現實的壓迫面前,真正的低下了頭顱,日後會連脊樑也彎下來。
現在楚錚知道,張長安雖然低下了頭,但心中從未服過,他的脊樑也永遠不會彎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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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就是這樣,無論眼前的世界多麼渾濁,心中始終有一線能照亮前路的光明,無論遭遇什麼挫折跟考驗,那一線光明都不會黯淡。
他們固執,無可救藥,老了甚至會瘋狂,就像.......眼前這些白髮蒼蒼,卻手提帶血長刀的老者!
這些老者,殺盡了這些驚慌逃竄的吐蕃戰士,爲首的老頭子,手刃了最後一名棄刀求饒的蠻子,他的腰已經站不直,揮刀不多時,粗重的喘氣聲就如風箱,手臂也在劇烈顫抖。
這些老頭子,殺完眼前的敵人,不是扶着牆咳嗽,就是需要同伴攙扶,衰弱的身體才能勉強站立,但他們笑得是那樣大聲,就像在嘲諷屍體塞道的吐蕃人,是這樣自不量力,不值一提。
他們,用自己手中的長刀,佝僂的枯瘦殘軀,證明了誰纔是真正的勇士。
天下無敵的勇士!
看老人們拍着那些普通漢子的肩膀,欣慰叫好、不停勉勵的模樣,楚錚眼珠子又紅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眼前這些老人。
白髮未取敵酋頭,腰下常懸帶血刀。欲爲國家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有這樣的老人,纔會有張長安這樣的少年吧。有這樣的老人和少年,河西之地,縱然被異族竊據多年,只要王師一到,才斷無不能收復的道理吧。
望着那些麻衣浴血的普通漢子,楚錚忍不住想,在這片偏狹之地,有多少這樣一腔熱血,只需有人振臂一呼,就能化作傾世洪流的好漢?
吐蕃人總說漢人是綿羊?他們錯得多麼徹底!
漢人只是不喜歡咋咋呼呼,成天吆喝自己是勇士而已。
只要明君當頭,這羣勇士就一定能夠踏平四海。
他們平日裡隱忍到楚錚認爲是膽小如鼠,生活也過得卑微困苦,領頭人被殺了他們就會完全蟄伏。蟄伏到再也見不到光明一天,蟄伏到被完全的、徹底的遺棄的那一天。
原本楚錚認爲,這是他們辜負了大唐,對不起皇帝,辱沒了祖宗。
現在他終於意識到,這些普普通通的漢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朝廷和皇帝,讓他們的領頭人被殺,讓他們縱然空負滿腔熱血,也只能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卑微的隱忍着。
所以,是國家辜負了他們!
沒有哪個漢家兒郎,不想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殺向他們的敵人。
君不見,這回青衣衙門一殺出來,他們就抄起菜刀、錘子,甚至是木棍衝出房門,或是身着麻衣,或是精赤上身,就敢如下山猛虎一樣,殺向那些披掛齊整的吐蕃甲士嗎?
哪怕同伴一個個倒下,哪怕能站着的人十不餘一,他們也沒有後退!
他們是天底下,最英雄無畏的勇士!
只求,朝廷不要無視他們,只求,君王不辜負他們,只求,王師不要把徹底的遺棄在異族人的鐵蹄下!
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天下,有一個英明神武的帝王,是所有漢家兒郎的希望,甚至是奢望啊!
怎樣殘忍的皇帝,纔會把玉斧在大渡河一畫,理直氣壯的說一句“此外非吾所有也”,視自家同胞的血淚艱苦、翹首以待於不顧!
怎樣愚蠢的官員,纔會在漢家兒郎着中國衣冠,在異族人的長刀脅迫下,在偏僻苦寒之地,依然堅守漢家文明的時候,高喊什麼刀兵入庫、馬放南山!
明君......大唐現在的皇帝是不是明君,楚錚不清楚,但就憑對方在位時,丟了長安被黃巢攆去蜀中的事蹟,那就不算是勇武之主。
但這回領軍殺到河西的安王,絕對是玄宗之後,李唐宗室中最傑出的存在!
這個剎那,楚錚忽然很想感謝,那個素未謀面的安王。
是他,讓金城縣,乃至整個河西的漢家子弟,守得雲開見月明,有了重新撿起自己和自己子孫尊嚴的機會!
“走!我們去找人,一起殺進城主府,呼應王師,迎接安王!”張長安像當日在湯餅攤一樣,向楚錚發出鄭重而激昂的邀請。
楚錚想起當日的拒絕,心頭就是一抽,當即肅然回答:“走!”
兩人一起來到張鍾黎面前,“祖父,我們要去城主府了!”
以刀杵地的張鍾黎,經過剛剛這一場短暫的拼殺,就已經是精疲力竭。他的身體到底衰弱的太狠了,有心殺賊,無力過多揮刀。但他並不傷懷,今日能夠出戰,手刃幾個吐蕃蠻子,已經是出了胸口鬱積多年的惡氣,足慰殘年。
現在,他不需要再去衝陣,他的孫子將接過他手中的長刀,去走他無力走完的路。
張鍾黎捂着胸口咳嗽兩聲,沒有二話,擺擺手,淡淡道:“拿羯木錯的人頭回宗祠。”
“是,祖父!”張長安大聲應諾,眼神莊重的近乎神聖。
這一刻,少年分明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祖父身上脫離,降臨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鐵板傷勢很重,楚錚原以爲他會休息,他也希望對方休息,但對方在吞了一顆丹藥後,還是帶着僅剩的兩名青衣衙門刀客——鄭婆婆竟然赫然在列,跟他和張長安一起,帶着從福寧坊殺出來的數十名漢子,提刀往城主府衝去。
楚錚不知道,鄭婆婆這種老嫗,是怎麼從激戰中活下來的。但只看對方矯健的身姿,他就知道,鄭婆婆很可能並不是一個老婆婆。
就像衛大娘子,她的女兒,也很可能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只是她來金城縣時,偶然撿到的被人遺棄的孤兒。
賣菜的老婆婆,獨自帶着女兒的婦人,只是他們潛伏在金城縣的必要僞裝。
念及於此,楚錚就不得不感嘆青衣衙門的神奇,同時對青衣衙門的主人——安王,愈發敬畏。
金城縣猶如一鍋煮沸了的水,到處都是巨大的火光,激烈的交戰聲、喊殺聲、呼喝聲、喧囂聲一波強過一波,如果城池上空有頂,早就被掀了不止幾個來回。
福寧坊距離城主府不遠不近,隔着五個坊區。
沿着大街衝向城主府的時候,楚錚才知道,張長安能領着一幫老者,從兩個坊區外過來支援自己,是費了多麼大的力氣。
此時街道上人並不多,但奔走廝殺的吐蕃戰士與漢人,卻是隨處可見。地面上橫七豎八躺了無數屍體,一眼望不到盡頭,僅是目光所及,少說也有三四百,吐蕃人很多。
可想而知,從張家大宅所在的坊區,殺到福寧坊,張長安和他的祖父們,沒少流血。
地上躺着的,可是還有不少白髮老者!
鐵板衝出來的時候,擡手向天燃放了一束煙火,所以在衝去城主府的過程中,兩側的街巷、民居中,不斷有着青衣、帶斗笠的人加入。他們沒一個人是沒受傷的,衣衫基本都被鮮血侵透,也不知有多少人的血。
他們出現的時候,沒有成羣結隊,頂多三五人一起。而在他們後面,同樣跟着一羣普通漢子,多的百餘人,少的竟然不到十人。
楚錚、張長安者一行人的隊伍,在大街上不斷拼殺前進,將路上遇到的月神教修士、信徒和吐蕃甲士,一一斬於刀下。他們的隊伍同樣有傷亡,但規模不僅沒有縮小,反而在急速膨脹。
戰鬥之餘,看到不停從兩側匯聚過來的戰力,楚錚心中有驚濤駭浪。
出福寧坊的時候,鐵板對他說,如果你能活着衝出這條大街,或許能夠見到其他青衣衙門。
對其他青衣衙門的刀客而言,情況何嘗不是如此?
只有憑手中刀,身旁同袍,從本坊的吐蕃戰士中殺出一條血路,纔有見到更多手足的可能?
一夜之間,成長良多的楚錚,怎會不知道,每一個坊區中,絕對不止三五個青衣衙門刀客?更多的刀客,只是倒在了跟自己手足相見的路途中,只是跟他們的敵人吐蕃戰士,一起沉睡在了冰冷街面上的血泊裡。
因爲這些力戰倒下的青衣衙門,因爲這些滿身是血,還在向前拼殺的青衣衙門,每一個坊區裡熱血亟待爆發,尊嚴急需重拾的漢家子弟,才能衝破卑微生活的枷鎖,將那些囂張的、野蠻的、欺壓他們的吐蕃蠻子,砍死在鋼刀下,砸碎在鐵錘下,打折在木棍下!
整個金城縣,該有多少這樣的青衣衙門刀客?
蘭州、河州、鄯州、廓州、會州,該有多少個鐵板,多少個衛大娘子、陳瞎子、鄭婆婆?
楚錚回頭,看到身後披青衣、戴斗笠的青衣衙門刀客黑壓壓一片。在他們身後,密密麻麻的漢家子弟緊緊跟隨,一眼看到街尾,還看不到盡頭。
因爲啊,總有人不停從大街小巷、坊區院牆、窗戶屋頂上,奔來、躍出、跳下,加入到這條洶涌的洪流中啊!
不只是身體或壯實或瘦弱,或高大或矮小的漢子......
楚錚看到了,有尚未長大的少年,在燈火昏黃的門口,掙脫母親緊拉他袖子的手,衝到屍橫遍地的街巷,撿起一名青衣手中的長刀,吼叫着跟上了隊伍;
有頭髮灰白、身體顫顫巍巍的老人,喝止了老伴的糾纏,從倒在門框上的吐蕃戰士身下,抽出了還未染血的鋼刀。那一刻,他腳步穩了,身體不顫了,氣勢勃發,猶如一尊戰神,衝出了家門;
有或腰圓體肥、或身段纖細的婦人女子,用手帕、抹布包住了滿頭青絲,用刀割開了限制雙腿奔跑的裙子,抄着菜刀、棍棒甚至是鐵鍋,氣勢洶洶的加入了隊伍......
人人都說,遊牧民族全民皆兵,凡擰得動刀子、拉得開弓的,無論老弱婦孺,在大戰來臨時,都會成爲戰士。楚錚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他現在看到了,金城縣的漢人,是真正的全民皆兵。
楚錚知道,頭髮灰白的老人,用手帕裹頭的婦人,是有故事的人。
在金城縣,在蘭州,在河西,有多少漢人,沒有故事,沒有被月神教、吐蕃人給予的痛苦記憶?
現在,他們可以有仇報仇,有怨抱怨了。
在金城縣,在蘭州,在整個河西,該有多少這樣的老人、少年、婦人?若能在今夜都見到王師,遇到青衣衙門的刀客,他們定會爆發出同樣的戰力、鬥志、氣勢!
若是如此,月神教、吐蕃人,豈能不完?!
楚錚眼睛又紅了,他今夜老是會這樣。他忍不住。
他想告訴安王,告訴王師,告訴青衣衙門,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給了他們、我們,這個可以向月神教、吐蕃人放手戰鬥的機會!
從未有過哪一刻,如現在這樣,讓楚錚這般敬重一個人。
他想跟着王師的統帥——安王,殺盡金城縣的吐蕃人,殺向涼州的吐蕃人,殺掉一切膽敢觸犯漢人的敵人,一直殺到天邊,殺到所有人都對漢人頂禮膜拜,再也不敢對漢人齜牙咧嘴!
哪怕是斷手,斷腳,斷頭!只要是在倒在向前拼殺的路上,他都不會後悔,更不會退卻!
漢人,他們是這樣強大,憑什麼要被異族欺壓?
他們,就該受到所有人的尊重、敬畏!就該在如安王這般智勇雙全統帥、君王的帶領下,征服一切不臣,向天下所有人宣告自己的不可觸犯!
楚錚跟張長安對視一眼,他看到對方也是眼眶血紅,他察覺到對方也跟自己一樣,有跟青衣衙門一起,跟王師將士一起,跟隨安王征戰到天邊的堅決意志!
沒用太久,他們殺到了城主府。
現如今,月神教的力量,已經收縮到北部五州,而蘭州、河州是前線,可想而知金城縣城主府,擁有怎樣的修士力量。
除卻在天上的神僕境衆修士,無數練氣高段的修士,正在神僕境高手羯木錯的帶領下,坐鎮城主府,維持吐蕃人對金城縣的統治權。
練氣高段修士雖然強大,但只看城主府外,將其圍得水泄不通的密集人潮,楚錚就知道,再多練氣高段都不是不可戰勝。
此時的金城縣漢人,在青衣衙門刀客的帶領下,不懼任何數量的練氣修士。哪怕是用人命填,此時,他們也會爲了漢人對吐蕃人戰鬥勝利這一終極尊嚴、榮耀,甘願拼上自己的性命。
唯獨,神僕境高段的羯木錯,和他身邊的強大修士護衛團,是個天大的麻煩。
聚集到城主府外的青衣衙門和漢人子弟,只要不是太蠢的,就會意識到這個問題,但他們沒有人遲疑。
鐵板上前,跟幾個青衣衙門在金城縣的頭面人物,簡單碰頭之後,就決定對嚴密設防的城主府,進行強攻。
正面堂堂正正攻進城主府,攻下城主府,就宣告着金城縣漢人的勝利!
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鐵板再度衝到了最前面,帶着一羣青衣衙門,躍上城主府院牆,開始往裡面攻殺。
戰鬥從一開始,就進行的異常慘烈。
金城縣城主府,本就蓄積了整個金城縣,甚至可以說是整個蘭州最精銳的戰力。
羯木錯作爲神僕境高段,竟然在此時完全忘卻了,平時掛在嘴邊的吐蕃戰士榮譽,絲毫沒有外出迎戰的意思。他打定了注意做縮頭烏龜,依據城主府嚴密、強大的防禦工事固守。
青衣衙門第一波進攻被打退,刀客傷亡不小。
緊接着,是更加兇猛的的第二波攻勢。
鐵板再度重傷。這下,丹藥也不管用了,他只能半跪在地上,舉着長刀,向鐵甲龜殼一樣的城主府大吼:“爲了大唐,爲了安王,攻下他!”
更多青衣衙門刀客,沉面躍上院牆。
哪怕身旁的修士被擊殺,他們也頑強的衝進院牆後面。
近半的人再也沒能出來。
普通漢子想上,剛剛停止吐血的鐵板,卻攔在他們前面,紅着眼吼道:“除非青衣衙門死光!否則,你們就在後面等着!我堂堂青衣衙門,大唐境內最強大的修士組織,還沒有弱到,需要拿普通人性命消耗敵人靈氣的地步!就算青衣衙門丟得起這個臉,安王也丟不起!”
楚錚、張長安想上,也被鐵板狠狠瞪了回去。
人羣前端,從各個坊區,各個角落匯聚過來的青衣衙門刀客,原本因爲匯聚一處變得密密麻麻,有了強大修士組織的氣勢,卻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就變得稀稀落落,只剩了不到百人!
而且,個個帶傷,很多人傷得還不輕,只是勉強站着。
哪怕站得不穩,他們也站着。
只有站着的人,才能參與下一波進攻。
所以他們就算搖搖欲墜,也咬牙頑強的站着。
今晚,沒誰能夠丟青衣衙門的臉,能夠丟安王的臉,能夠丟大唐的臉,能夠丟漢家兒郎的臉!
不到百人,已經沒有進行一波攻勢的力量。
但剩下的人,都在院牆內,死在了院牆內!
鐵板再度站了起來,他哪裡還站得穩?用長刀杵着地面,身體纔不至於倒下。
他回頭看了眼一個個怒罵瞋目,恨不得將城主府一口口嚼碎,再吞下去的漢人百姓,臉色紙白的咧咧嘴笑了笑,很坦然,很無懼,甚至很光混,他只說了一句話,就轉頭低吼一聲,跟其他遍體鱗傷的青衣衙門刀客,義無反顧躍上了院牆。
他說:“大唐,從未放棄你們;安王,從不敢辜負你們。這,就是我們潛伏、戰鬥,並犧牲的全部意義。”
眼見得院牆內靈光大作,耳聽得牆內悶哼聲此起彼伏,楚錚、張長安並及所有漢家子,明知向前就是死,卻哪有一個還忍得住?全都嘶吼着往裡衝!
大唐,安王,不曾放棄我們,不敢辜負我們,我們又豈敢負了唐人子民的身份,又豈敢負了安王的血汗付出?!
漢家子從來都是一體,同進退,共榮辱,事到臨頭,誰還懼一死?!
戰場上,惜命懼死,誰還敢自稱漢家子?!
奪門而入,殺進前院,身邊的人已經死了兩成,楚錚和張長安卻始終衝鋒在前。都是大唐人,你青衣衙門是好漢,我們金城縣難道就沒有豪傑?!
楚錚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鐵板,看到了僅剩的二三十名青衣衙門,正在被數倍於己的月神教修士圍攻,他大吼一聲,舉刀斬了上去!
攻進垂花門,進入大院,楚錚和張長安同時看到,院中正肅立着百十名黑袍修士!而在抄手迴廊中,在兩側院牆前,在前面屋頂上,還有大批手持勁弩的甲士!
楚錚和張長安同時心頭一沉,知道自己這廂必死無疑了!
但他們沒有退,連遲疑都沒有,就躍進了院子,揮刀就殺!
好兄弟,就該戰死一處。
好兒郎,就該馬革裹屍不改容!
不是我們真的不怕死,而是大唐榮耀面前,不容有人退縮!
人的一生中,總有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
如果沒有找到,那人生就毫無意義。
他們是幸運的,他們找到了這種意義,並且至死都可以抓在手裡!
身邊的普通漢子在持續慘叫,漸漸的,楚錚和張長安已經渾身浴血,手中動作慢了,腳步也變得凌亂,章法全失。
最終,他們還是沒能攻佔城主府!
莫說斬殺羯木錯,連對方的面,他們都沒能見着!
可恨,可恨!
就在他們以爲自己要被斬殺的時候,面前悍勇絕倫的月神教修士,忽然身體上靈光大閃,血霧團團爆出,一個接着一個倒飛出去!
楚錚跟張長安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下一瞬,接二連三的修士,從他們頭頂躍過,衝向了那些月神教修士。這些人以兇悍淋漓的攻勢,殺得對方潰不成軍,霎時間便死傷慘重!
整個金城縣,除了青衣衙門,還有誰,有哪股勢力,能有這許多彪悍的修士,能形成這般強大的戰力?
他們,轉瞬就殺過大院,向府邸深處殺過去了!
張長安扶着氣力不濟的楚錚。他想要扶住對方不倒下,但哪怕是咬緊了牙關,也敵不過傷重乏力,他也跟着向前栽倒。
他沒有栽倒在地。
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張長安回頭,看到了他怎麼都預想不到的一張臉。
那是......他的父親張遜!
張遜沒有看張長安,或許是害怕直視他的眼睛,“還撐得住否?”
張長安說不出話來。
這個嚴令家族成年男子,所有修士,沒有他的命令,不得擅出的張家家主,張長安原以爲,他心肝腸胃都已經變成了吐蕃顏色,卻沒想到,在這等關鍵的時刻,他帶着張家的修士,衝上了戰場。
不,不只是張家修士,還有劉、周、錢三家修士!
若非四家合力,他們哪能這麼快擊潰城主府高手,組成的有力防線?
張長安喉嚨艱澀,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在方纔這一刻,他幾乎要喊出那個,他因爲不屑於對方的爲人,已經多年沒有喊出的稱謂。
“撐得住!”張長安倔強道。
“那就好。”張遜,這個羯木錯頭號漢人爪牙,丟下這句話,就跟在四家漢人修士身後,衝進了府邸深處。
張長安在幫楚錚緩過氣後,就扶着他,一瘸一拐的,跟在洶涌的漢家子身後,往府邸深處邁去。
路上,月神教修士、四大家族修士的屍體,遍地都是,很多都肢體不全。
很顯然,四大家族面臨的戰鬥,同樣血腥、慘烈。
抵達後院的時候,張長安已經記不清,路上看到過多少屍體。
後院,城主府最後一道防線,這裡倒下的屍體格外多。
張長安甚至看到了劉家家主、錢家家主的屍體!
前者渾身創傷密佈,腸子都流了出來,致命傷是洞穿氣海的一個大血洞;後者,則是頭顱滾在一邊。
後院中,戰鬥依然激烈。
張長安和楚錚,連忙衝進後院。
他們踏進後院的時候,戰鬥已經停止。
的確是停止了,因爲再無一個站着的人。
張遜,撲面倒在血泊中,在他身前,有一具吐蕃人的無頭屍體,憑體型服侍,張長安無比確認的認出,那就是羯木錯!
羯木錯,神僕境高階修士!
張遜還不到真人境。
他怎麼能斬殺對方?!
答案很明顯。
羯木錯的無頭屍體前,有人坐在血泊中,靠着迴廊的柱子,手裡擰着一顆人頭,正在朝楚錚笑。
他笑得很開心,有些孩子氣的得意、炫耀。
他說:“徒兒啊,你怎麼纔來?爲師還以爲,沒人能來給我收屍了呢。”
楚錚睜大不可置信的雙眼,“師父?你怎麼......在這?”
老道人撇撇嘴,“爲師不在這,還能在哪兒?誒,你這個兔崽子,不會以爲金城縣大戰臨頭,爲師卻跑掉了吧?”
楚錚一下咬了自己舌頭。
他就是這麼認爲的啊!
眼前的場景表明,若不是老道人在此,就憑金城縣四大漢人家族,就算能夠攻到後院,也無力斬殺羯木錯。
老道人看到楚錚吃癟的表情,就更加開心:“爲師早就說過,要取羯木錯人頭很簡單,現在,你總歸是信了吧?告訴你這小兔崽子,別以爲,爲師平日裡對你說的話,都是信口雌黃,其實啊,爲師的本事大着呢!正好,爲師血戰一場,也餓了,你這做徒弟的小兔崽子,還不趕緊去給爲師下一碗湯餅?”
楚錚蹲在老道人身前,關切緊張的查看對方的傷勢,至於對方的調侃之言,他全當作沒聽見。
老道人雖然傷得不輕,但沒有性命之虞,張遜就不一樣了。
被張長安抱在懷裡呼喊,他勉強睜開眼,卻只能露出一個慘淡笑容,“東兒......不,長安。你不必哭,爲父不值得你哭。爲父丟了漢家兒郎的臉面,連尊嚴都丟了,還讓你的姐姐......和你的姑姑,做了野人的妾,爲父是張家的罪人,漢人中的......恥辱。你是......英雄的漢家兒郎,不必爲我這個漢人之恥流淚......”
張長安淚眼磅礴,哭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不停地哽咽,重複一個“不”字。
張遜勉強睜開的眼睛,眼神逐漸渙散,他仰對漫天星河,神情恍惚的呢喃:“爲父這一生,前二十年......生活在你祖父羽翼下,豪情壯烈熱血無憂,不失爲風流兒郎。自打在張家大廈將傾、衣食無着之際,繼任張家家主,後二十年,一路風雨飄搖,一路苦心孤詣,一路忍辱......姑且算作負重吧!”
說到這,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痛處,張遜嘴中涌出一口熱血,雙目也突了出來,聲音加重,呼吸急促,五官扭曲:“沒有人......沒有人,比我張遜,更恨吐蕃野人!我做夢,做夢都想殺了羯木錯,啖其肉寢其皮,一雪當日下跪之......恥!長安,爲父,爲父......是迫不得已,是身不由己啊!
“爲了張家百十口,爲父,不得不拋卻尊嚴,在野人面前下......跪!長......安,爲父沒辦法,你不知,當你尚且年幼、一向養尊處優的小姑姑,餓得面黃肌瘦、滿頭黃髮,扯着我的衣袖,仰頭跟我說餓,說想喝粥的時候......當你年邁的三祖父,瘦骨如柴的躺在冰冷的牀榻上,在病重彌留之際,跟我說,想喝一口肉湯的時候,我心裡,是何等......煎熬!”
他的話沒說完,嘴中便吐血不止,下面的話,就再也無法順暢說出來。
張長安哭得淚眼模糊。
這些話,他從未聽父親說過。
那個在吐蕃人面前諂媚如犬的父親,骨子裡的倔強、堅強、堅持,張長安從來都不曾看到過,認識過。
“是......是誰!是誰,讓我張遜,從一個熱血少年郎,變成了吐蕃人的......鷹犬?是誰,是誰?!”張遜梗着脖子,向天發出最後的質問與怒吼。
這個中年男子,在問出這句話後,忽然平靜下來,嘴角甚至有了笑意,他平靜道:“長安,你是對的,你聽你祖父的話,是對的。王師......安王,不是來了嗎?去吧,去迎接王師,跟隨安王,爲父......爲父這樣的日子,你不會再遇到了,爲父曾經受過的屈辱折磨,你不會......再遇到了!”
說這話的時候,張遜艱難擡起手,想要去撫兒子的臉。
但他的手還沒觸碰到兒子的臉,星夜不見,天空突起異象。
黑雲翻滾,兩道巨大的深不見底的黑洞,籠罩了整個金城縣的上空。與此同時,一柄長劍,在滾滾浪濤般的黑雲下亮起,青芒如日。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句呼喝。
“漢家蒼生,助孤一劍!”
目光漸漸黯淡的張遜,忽然雙目圓睜,上身驟然挺起,原本撫向兒子的手,猛然伸向長空,伸開五指,努力的、費力的,在最後時刻,伸向那柄青芒閃爍的長劍。
他從咽喉,從心底,從神魂深處,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吼:“金城張家,張遜,願助安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