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池西,有一座“三裡之城五里之郭”的小城,名爲賀獵城。
在如今的黑汗國,這座城池已經顯得太小,夯土城牆不夠高也不夠厚,有些地段甚至還有細微的坍圮,露出裡面層層粗糙的草皮,在風沙與陽光下,搖曳着它們離亂的歲月。
生活在這裡的,不是在附近放牧的牧人,就是過往歇腳的商賈,很多時候,後者的人數並不比前者少。從碎葉城到巴兒思汗城,這裡是必經之地。
這大概是賀獵城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了。
處暑之後的第十一日,忽速納丁與薩圖克,這兩位黑汗國最頂尖的大人物,聯袂來到了這座小城。隨行而來的,除了明處暗處的祭師境高手,還有一隊被押解的、遍體鱗傷的修士。
“這是最後幾個唐朝細作了。”城牆上,忽速納丁指着快到城前的隊伍,笑着對身邊的薩圖克說道,“其餘各城的唐軍細作,已經於前些時日陸續送到了賀獵城。”
“祭師真是手段高明,這一回,唐朝修士就不得不來。巴兒思汗城監察院遭受的損失,我們終於可以從他們身上找回來了。”薩圖克笑着接話,不無奉承之意。
“爲了報復賽典赤,唐朝能在巴兒思汗城鬧出那麼大的動靜,而這回,這裡可是有他們近百名同伴。以唐人對待自己人的態度,他們就算知道此行不會輕鬆,也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忽速納丁笑得胸有成竹,把握十足。
這便是忽速納丁引誘、伏殺唐朝修士的計劃。
監察院來到黑汗國時,仗着之前得到的消息,在各城精準襲擊了許多西域商行的據點,不塵所在的商鋪只是其中之一。在這樣大規模的行動中,有許多西域商行的修士戰死,也有不少人重傷被俘。
而眼下,忽速納丁集中了黑汗國各城,之前俘虜的所有西域商行的修士,將他們送到賀獵城來,並且放出風聲,要在大清池畔舉行過祭祀儀式後,將他們放幹了血投入大清池,奉獻給真神。
這些西域商行的修士,都是經受了嚴刑拷打,依然沒有背叛國家的人,所以他們被弄到這裡來作爲魚餌。而那些經受不住刑訊,已經出賣了不少消息的細作,自然不會出現。
忽速納丁選擇賀獵城,除了它在黑汗國聖地之一的大清池畔,可以恰好使用舉行祭祀儀式這個藉口,免得唐朝修士太過疑慮不來之外,還因爲它相對靠近邊境。
既然之前唐朝修士,能夠襲擊巴兒思汗城,那麼此時往西多走百里,來到賀獵城也就不是什麼難事。對唐朝修士而言,這個地點不在黑汗國腹地,危險性終究是要小很多,得手之後也好脫身。
“今天就是舉行儀式的時間,相應的祭祀禮儀,監察院已經在熱海準備好,就等着唐軍修士上鉤了。如果他們要行動,祭祀開始前,就是他們最後的機會。”忽速納丁信心滿滿。
城外,衣衫襤褸、形容悽慘的幾名西域商行修士,被靈石煉製的鐵鏈鎖着手腳,在監察院修士的看押下,艱難的往城門行走。
身上不時還會捱上一鞭子,這讓本就氣息奄奄的他們,愈發痛苦難當,沒了氣力。而每當他們跌倒,就會有雨點般落下的拳打腳踢,打在他們的身上。
“若是讓我找到機會,我一定要殺光這些蠻夷!”
一名年輕修士,用自己的身體爲同行的老者擋住了鞭打,好不容易將對方扶起來繼續前行,他背上已經是沒有一寸好肉,虛弱得眼前亂冒金星、腳步釀蹌,卻仍是咬着牙惡狠狠地說道。
“少說兩句吧,雖說咱們的話他們也聽不懂,但總歸得省點力氣,莫到了最後時刻,連放手一搏的氣力都沒有了。”頭髮花白的老者氣喘吁吁的說道,捱打也是一件極爲消耗體力的事。
他每呼吸一次,臉上皺紋都要抽搐一下。
那不僅是嗓子眼的躁烈疼痛,更嚴重的是損傷的五臟六腑,連呼吸的動作都已經無法承受,很難想象到了這份上,他還沒有倒下去,能夠帶着鐵鏈繼續行走。
“老頭子,你還能不能堅持?要是不能,咱們就在這跟他們拼了!”年輕人徐小鏡因爲攙扶着對方,能夠清晰感受到對方身體的顫慄。
老頭子儘量放緩呼吸,讓五臟六腑能少疼一些,可這樣一來他的氣力就更是虛弱。饒是如此,他眼中仍然閃爍着某種奇異的精芒,像是一柄已經摺斷,但仍舊鋒利的環首刀。
他嗓音艱澀地低聲道:“在這裡拼,不過是送死......雖然等匯合了衆人,放手一搏也是送死。但祭祀必然有很多人觀禮,我們必須要讓更多人知道,大唐的戰士勇武豪烈,就算是死,也能驚鬼神!”
這話讓徐小鏡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雙目更是亮得嚇人,從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說得好,老頭子!我們大唐戰士,就算是戰死,也能讓我們的敵人驚駭欲絕,讓他們自此以後,每日午夜都從噩夢中驚醒!”
另外幾名傷痕累累的修士,聽到他們這番對話,原本萎靡的精神霎時一振,眼神都變得堅定果決。
這些時日,他們都經歷了非人的折磨,那些殘忍的刑訊手法,根本就不是人能夠承受的。但他們都堅持了下來,到最後都沒吐露一個字,沒有回答新月教監察院一個問題。
人若能忍受非人的磨難,那一定是因爲心中有信念。
火災中的母親可以爲了給孩子撐起一片天地,用自己的身軀擋住烈火,至死也不挪動;平凡生活裡的父親,可以爲了妻兒的衣食,向自己厭惡的人低下自己的頭顱,甚至是做對方的一條犬。
這些西域商行的修士,之所以能夠熬過刑訊,是因爲他們始終銘記,自己是大唐的戰士。
在大唐日益壯大,開疆拓土威服四夷的今天,在大唐軍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今天,這份榮耀與尊嚴,讓他們不允許自己,向一介撮爾小國的蠻夷低頭。
哪怕是戰死,他們也不敢,更不會容許自己,給唐人蒙羞。
這是他們的驕傲。
啪!
一鞭子狠狠抽在徐小鏡身上,隨之而來的是第二鞭、第三鞭,抽得徐小鏡背後血沫飛濺,讓他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他咬緊了牙關,沒有吭哪怕一聲。
“不準交談!再敢多話,就讓你們都死在這裡!”抽打徐小鏡的大鬍子修士,面色倨傲,眼神睥睨,充滿了掌控他人命運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徐小鏡沒有擡頭看對方,他只是默默記住了對方,心裡下定決心不再開口,要節省每一絲氣力,以便在最後暴起發難的時候,有跟對方同歸於盡的戰力。
半個時辰後,大清池畔、賀獵城外,一座臨時搭建的高臺下,近百名披頭散髮、不成人樣的西域商行修士,被看押着聚集在一處。
而此刻,高臺上正有新月教修士,在主持祭祀儀式。
徐小鏡看到了幾個熟人,但更多人他並不認識,不過這沒關係,互相之間只是對視一眼,微微頷首,沒有一句話一個字出口,彼此都理解了對方的意思,目光漸漸堅毅,殺氣逐步蓄積。
放手一搏,寧願戰死,屍骨無存,也絕對不像豬羊一樣,呆着不動被新月教修士宰殺,奢求多活那麼一兩刻。
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這近百名俘虜,心念相通,意志相同。
“唐朝修士不會不敢來吧?”站在高臺下人羣中的薩圖克,看了東邊很多遍,卻都沒發現什麼人影。
“應該會來吧?”忽速納丁之前還很有信心,但是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祭祀禮儀都快弄完了,唐軍修士還是沒有出現,他也變得不再有把握。
“唐朝修士若是不來,我們就白忙活一場。”薩圖克臉色有些難看。
又等了片刻,祭祀禮儀已經全部完成,仍是沒見唐朝修士。
忽速納丁沉下臉來,憤憤罵道:“還以爲唐人不會拋棄同伴,卻沒想到也是一羣膽小如鼠之輩!如今看來,他們也就能在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在巴兒思汗城鬧一下事,根本不敢爲了搭救同伴冒險!
“這些唐人,怎麼說也是忠義之輩,死到臨頭了都沒有屈服,這樣的好漢,唐朝修士都不來搭救,這樣的唐人就算有許多修士,有不差的國勢,又如何能夠成爲真正的強者?!”
薩圖克也惱羞成怒的冷笑道:“之前還以爲,中興的唐朝有跟我們一戰的能力,現在看來,世界只屬於真神!”
忽速納丁轉過身,惱怒的臉色通紅,一揮手,就要下令將那些西域商行的修士,全都剁成碎肉喂狗,以此泄憤。
而這時,徐小鏡跟身旁弓着背,氣喘如牛的老者交換了一個眼神,又左右看了兩眼,見到了同袍們如劍的目光,頓時雙拳一握,就要大吼一聲,撲向身旁那個大鬍子新月教修士,拼盡一切力量,拉着對方給自己墊背!
不等徐小鏡動手,陡然間,不遠處傳來一聲驚雷。
緊隨其後的,是第二聲、第三聲驚雷,很快,驚雷連接成串,像是無數巨大的爆竹在半空炸響!
有大修士,從東面快速奔來。
“是唐朝修士?!他們終於來了?!”忽速納丁眼前一亮。
“是唐朝大修士,錯不了!不對,還有我們的人!”薩圖克看清出現在視野中,越來越多的修士後,臉色陡然一變。
半空中的景象,分明就是黑汗國、新月教大修士,正在被唐朝大修士追殺!前者只不過寥寥幾人,而後者卻前後相繼,不知道有多少。
“是逯金斯!他不守着巴兒思汗城,怎麼被追殺到這裡來了?!”薩圖克看清來人,忽然想到什麼,頓時臉色蒼白如紙,“難道說,巴兒思汗城已經.......不,這不可能!唐軍不會突然發動戰爭.......”
他這話還沒說完,地平線上,就出現了一道黃線,那是滾滾煙塵。
這道煙塵很快就擴大成黑潮!
速度快得出奇!
轟隆隆的馬蹄聲,踩得地面都似在震顫!
那是騎兵!
不對,那不是騎兵,騎兵怎麼會這麼快?!跑得都快比得上練氣九層的修士全力飛奔了!
忽速納丁與薩圖克相視一眼,都是雙目瞪大,滿臉驚恐,同時失聲問對方:“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很快,他們就知道了答案。
那的確是唐軍精騎。
“是唐朝軍隊!”
“這,這裡怎麼會有唐朝軍隊?他們的速度,怎麼會這麼快!難道,那些都是練氣修士?!”
薩圖克與忽速納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神色惶恐。
他們期待的唐人出現了。
可卻不是以他們想象的姿態出現。
唐人力量的強悍,讓他們意識到,現在他們已經不是獵人,不是設伏的人,而是要被擊殺的獵物,是一個笑話!
這讓他們驚駭得五臟六腑都在發顫。
二三十里的距離,眨眼間,唐軍精騎就奔殺而至。
勢如山洪!
普通的軍中良馬,全力奔馳就速度很快了,而平均擁有練氣中段實力的兇獸戰馬,放開馬蹄子飛奔,跟練氣九層修士一樣快,就再正常不過。
這,就是狼牙軍。
他們擊潰了巴兒思汗城守軍,但卻沒有進城駐紮——因爲沒有必要——而是直接向碎葉城奔馳,意在將奇襲進行到底。
又因爲他們被西域商行的修士告知,賀獵城有被俘的大唐修士,所以他們跟對方的大修士一起,全速奔殺過來。
在攻打巴兒思汗城的時候,狼牙軍只是動手了弓弩的力量,但這並不是說,他們就沒有大修士團體隨行在側,而是之前根本不用大修士露面。
徐小鏡呆呆的站在原地,忘了動彈。
他身旁身受重傷、頭髮花白,就算不被監察院斬殺,自己也活不了兩天的老者,也是呆若木雞,
近百名西域商行的修士,這些百折不饒的大唐戰士,都是嗔目結舌。
在往後的歲月裡,他們不曾忘記今天看到的這一幕。
湛藍如洗的蒼穹下,百多名身若大雁的大唐大修士,烏雲一樣飛襲而來,如仙如神。
秋草枯黃的大地上,三萬名騎着兇獸戰馬,鎧甲森森的狼牙軍戰士,洪流一般席捲而至,如妖如魔。
那些升空的監察院大修士,還未來得及出手,就被狼牙軍戰陣中,逆勢筆直飛出的密集流星雨,給射成了一羣驚弓之鳥。
旋即,大唐的大修士羣中,無數刀光撲面而至,如一輪輪新月墜落面前,監察院的大修士便下餃子一般,噴着血從半空墜落。
地面上的黑汗國修士、將士,在狼牙軍奔馳而過的時候,就像是被海浪淹沒的泥沙,瞬間不見了蹤影。
徐小鏡看到不遠處,那名擁有練氣高段修爲的大鬍子修士,被一名狼牙軍將士手中的制式法器長槊,給洞穿了胸膛,狠狠釘在地上。
隨着戰馬奔馳,慘叫着的大鬍子修士,倒滑出去不知道多遠,軀體留下一路溼漉漉的刺目鮮血,直至被磨得整個人都消失不見!
一瓶丹藥,不知何時飛到了懷裡,徐小鏡下意識接住。
近百名西域商行的戰士,手裡都多了一瓶丹藥。
他們看到,這些大唐最精銳的戰士,也是他們的同袍,從他們身旁飛奔而過時,都向他們投來尊重的目光,並且以拳擊胸致意,“大唐萬威!”
“大唐萬威!”徐小鏡挺身回禮。
“大唐萬威!”老者挺胸大聲迴應,雙目通紅。
“大唐萬威!”近百名渾身是傷的大唐修士,齊齊爆發出慷慨激昂的大吼,與狼牙軍將士們的聲音合在一起,氣衝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