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梨鄉以東,四十里外,有一驛。
驛站不大,房間七八,馬匹二三,院牆坍圮。
最西邊一間客房,此時仍透出昏黃燈光,有人影映在窗紙上,身軀扭折。
房間內,李克用負手而立,仰頭望着牆上的一副山水畫,半響不動不語,如在悟道。
山水自有其道,只不過,李克用在參悟的道,並非是山水自然之道,而是廟堂天下之道。
這個道不易參透,所以他始終皺着眉頭。
不時,有敲門聲響起,一個略顯急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將軍,黃梨鄉急報。”
李克用眼前微微一亮,視線卻沒有從畫上收回:“進來。”
門開人進,是一名身着灰炮的男子,他在房中抱拳:“李曄與人在渭水激戰,形勢不明。”
李克用轉過頭,面有喜色:“如此說來,是天助我也?”
男子遲疑片刻方道:“李曄離開長安,是因爲黃梨鄉有河匪生事,此乃公事,將軍尾隨出城,是爲報一箭之仇,此爲私事。若是將軍此時出手,有可能混入泥潭。”
李克用一擺手,顯得有些不耐:“自我李克用出世以來,無論是征戰沙場衝鋒陷陣,還是深入江湖與人交手,皆未嘗一敗,此番豈能栽在李曄手裡?這不是我的私事,也關乎振武威名!”
男子執意勸道:“將軍入長安,是爲與韋公結盟,如今襲擊安王,會否因小失大?”
李克用冷笑一聲:“跟韋公結盟,重點在於酈郡主,前日李曄當衆勝我,使我顏面掃地,且當衆宣稱,對酈郡主仰慕已久。李曄不除,我有何顏面與酈郡主成親?”
男子見勸解無效,便問:“將軍要不要跟韋公通個氣?”
“多此一舉!”李克用一甩衣袖,“前日之敗,我李克用已經讓人瞧不起,跟韋公結盟,已是氣短几分,結盟的籌碼,不好要了。此番唯有殺李曄於無形,方能找回氣勢,展露我振武實力,震懾韋公。怎能事情未成,先跟韋公提及?”
男子不復多言。
殺個親王,只要事情做的隱秘,不留痕跡不讓人查到,在振武看來,還真不是什麼大事。
若非如此,振武也就談不上桀驁,更沒有聽調不聽宣的底氣。
......
火爐的光線暗淡了幾分。
劉大正四肢僵硬,連手指都無法動一下。時間在這一刻過得格外漫長,因爲劉大正連呼吸都很艱難。
他現在終於意識到,他跟眼前這個灰髮青袍的男子,實力差距有多大。
男孩沒有出現,這說明青袍男子,在跟劉大正動手的時候,還能不着痕跡,讓男孩睡得安穩,就像先前沒讓男孩察覺到,院外有人對話一樣。
青袍男子收回手。
劉大正身上壓力頓消,大口喘息,他看了一眼幾乎消散無蹤的菜刀,禁不住再度看向男子,滿是忌憚的問:“你到底是誰?”
青袍男子神色平淡:“如你所見,一個真人境的修士。”
雖然劉大正早已篤定對方的修爲境界,但此刻聽到對方親口承認,仍是不免心驚:“袁天師之後,江湖中已經再沒出現過真人境修士!”
青袍男子似乎不介意跟劉大正說話,雖然他的語氣依舊漠然:“不是沒有,只是沒人見過罷了。”
劉大正堅決搖頭:“這不可能!”
青袍男子笑了笑,他雖然面相普通,但是笑起來格外有魅力,就像一顆普通的野草,結出了絢麗的花苞,更有一股別樣的美:“五年前,你就到了如今的境界,難道說這些年來,你就沒有想過,要再進一步?”
“練氣七層之後,步步維艱,每進一步,都難如登天,我能有今日境界,已是機緣巧合,想要更進一步,談何容易。”劉大正苦澀道,旋即他意識到什麼,雙目陡然睜大,“你......你認識我?”
“認識中原第一刀,很讓人意外嗎?”青袍男子的笑容,愈發顯得醇和。
這話說得沒錯,劉大正無法反駁。
也不知想起什麼,這個肌肉如小山一樣,身材也魁梧得不像話的壯年男子,臉上忽然有了感傷之色:“若說大唐的天下,還有誰晉升真人境不會讓人覺得意外,恐怕也只有......”
他這話沒說完,就忽然停住了。
因爲他面前的青袍男子,已經消失不見。
他走的突然,就像他來的那樣毫無預兆。
劉大正愣在原地。
許久,他搖頭長嘆一口氣,回了院子。
他走進院子,今日便不打算再踏出這個院子。
就算沒有灰髮青袍男子的威懾,他也不會再走出去。
而且他很清楚,他的師弟,那個道人,面對南宮第一,也根本沒有勝算。
所以師門給他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以失敗的方式。
這是他欠師門的最後情分,如今已經還清,他早就不想跟師門有所瓜葛,所以纔來到這裡隱居,那麼日後,他就真的可以跟終南山徹底劃清界限。
......
黃梨鄉以西,三十里外,有幾條貨船停泊。
韋江南坐在船艙裡,單手拿着一本詩集,就着昏黃的油燈,在聚精會神的看着。在他手邊,有一個酒葫蘆,每當他讀到精彩的地方,都會停下來,飲一口酒,然後靜靜體會片刻。
詩中有江湖,更有道,這是韋江南一慣的認知。
修爲到了他這個境界,再想更進一步,殊爲艱難。之所以艱難,是因爲對“道”的領悟要求極高。作爲飽學之士,讀詩是韋江南的愛好,作爲練氣高段的修士,讀詩也是他悟道的一種方法。
渭水黃梨鄉,此刻正有激戰。
韋江南卻沒有分神去注意。
在他看來,練氣七層的陳江河,帶着多名練氣中段的高手,要在渭水上伏殺只有練氣四層或是五層的李曄,實在是輕而易舉,根本沒有失手的理由。
哪怕李曄前日才戰勝了李克用。
“李克用......”想到這個人,韋江南曬然,那個在世人眼中,有着最好的修行天賦,有望在不惑之齡前,踏入真人境的天才,在韋江南看來,不過爾爾。
他甚至從未正眼看過李克用。
“一個沙陀人而已。”韋江南如此想到,“自古以來,唯有漢人,能夠成就真人境......李克用,算什麼東西!”
作爲比尋常練氣高段的修士,更高一個境界的存在,韋江南很清楚,突破練氣高段,有多麼不容易。
收斂思緒,韋江南繼續讀詩。
他安靜讀詩,只等捷報傳回。
擒下李曄,韋保衡交代韋江南的差事,就完成了。
李曄戰勝李克用之後,他仰慕酈郡主的話,也在長安城傳開,所以整個長安城都知道,年輕的安王有朝一日,會向駙馬府提親。
韋保衡不能容忍這件事發生。
殺親王,這種事韋保衡不會幹的。在他統領百官主持政事的時候,堂堂皇朝親王,竟然在長安府轄境內被殺了,他有沒有責任?當然有!責任還很大,被貶官都有可能!
打壓李曄,這纔是韋保衡的手腕。
讓李曄在黃梨鄉辦差的時候,失手被區區河匪所擒,消失許久才狼狽逃回,那麼這個年輕的安王,就將威嚴掃地,韋保衡只需略施手段,就能讓李曄成爲笑柄,能不能在官場混下去,都是個問題,還想跟駙馬府提親?還想垂涎酈郡主?不存在的。
韋保衡也能借此打壓許少牧,換一個人來執掌長安府,如此,便算是折了路巖最重要的羽翼,一舉兩得。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好詩,好詩啊......唉,擒拿區區李曄這種小事,讓陳江河來辦足矣,竟然還要我親自走一趟。兄長做事,謹慎過頭,耽誤了我曲水流觴的雅事。”
韋江南嘆息一聲,他想起在長安城,跟文人雅士吟詩作樂,對酒當歌的情景,覺得這渭水實在是太冷清,這貨船實在是太過粗俗,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去了。
就在這時,有人上船,帶來信報。
“韋公,不好了!”來人在船頭單膝跪下,神情極爲急切,聲音中不無慌亂之意。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韋江南怒斥一聲,他覺得這手下,永遠都學不會什麼叫風度,實在是粗鄙不堪。
但是下一刻,韋江南就不會這麼想了。
“伏殺失敗,陳老被殺!”來人急忙說道。
詩集從韋江南手中滑落,打翻了酒葫蘆,酒水一下子灑了出來,清香四溢,濺到韋江南衣袂。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韋江南一下子站起身,腦袋撞在船艙上,他用力過猛,直接將艙頂撞了個窟窿,頭髮完全亂了。
“屬下親眼所見,陳老被一劍梟首!”來人惶急道,“而且......而且我們的人,還被擒住了不少......”
“混賬!怎麼會這樣!陳江河是飯桶不成?帶着那麼多人,竟然連個李曄都擒不下,反而還被殺了?!豈有此理!”韋江南本就怒急,腦袋撞上艙頂,半個腦袋都給卡住,狼狽又可笑,他自知失了風度,怒氣更甚,一下子就給船艙給掀飛,雖然不至於被木屑傷到,但整張臉已經因爲怒火完全漲紅。
“李曄有幫手?”韋江南問,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沒......沒有!”
“飯桶!豬狗不如!”韋江南氣得一佛出竅二佛昇天,忍不住口吐穢言,雅士姿態瞬間消失,不僅如此,他還一腳將報信的人踹到河裡,就差在船頭暴跳如雷了。
“一幫廢物!到頭來還要勞動本公出手,本公養你們何用!”韋江南發了半天火,怒氣稍減,察覺到自己太失態了,不符合他一慣文人雅士,頭可斷血可流風度不能沒有的作風,於是在船頭一甩衣袖,整了整衣襟,冷哼道:“都給本公等着,看本公如何動動手指,就將那小子擒來!”
這一刻,韋江南忽然覺得,眼下情景,頗有一種大軍潰敗,而他單騎殺入敵陣,擒殺敵軍主將,挽救敗局的意氣風流,他忍不住想到一句詩:“讀破詩書三千卷,練得沙場殺人劍......”
他這詩句還沒想完,忽的,黑夜中有虛影閃過,緊接着,便有人落在河面。
看到那人,韋江南再也想不起下一句詩,他嗔目結舌,一臉見鬼的模樣,震驚到了極點。
那人揹負雙手,與他遙遙對立,分明是在河中,但卻跟站在船頭的韋江南,保持同樣的高度。
他揹負雙手,腳不沾水。
竟是虛浮於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