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和往常一樣的早朝在今天似乎多了一種怪異的氣氛,在魔界皇宮的議事廳中整齊排列成兩排的一衆魔族將領和文官都察覺到了少許的不對勁。
首先是被五花大綁還堵住了嘴巴躺在地上的大皇子尤格拉·撒旦給前來參加朝會的各人來了一個見面禮式的吃驚大派送,隨後就是九年來都被亞蘭·撒旦批准不用參加任何會議的三皇子修伊·撒旦的出現,雖然一貫的懶散風格和滿面不情願的表情顯示出了表情擁有者的反感,但是他第一個出現在議事廳的驚人事實讓所有看到這一情景的人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動作,那就是在第一時間內把手放到額頭上試一試溫度,看看自己是不是發燒發到昏頭,以至於會產生這種離奇到極點的羣體幻覺。
那個萬年開會瞌睡狂也會來參加每天例行的會議?今天是不是會下紅雨?還是這位叫修伊·撒旦的仁兄忽然神經衰弱,打算用如此特別的治療方法來找周公下棋?
但是讓所有與會者真正驚訝到百分之百程度的,還是從來不遲到的克羅迪·撒旦居然在朝會開始後一個小時纔出現在議事廳,而且平日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風度翩翩的二皇子殿下頭一次在衆人的面前展現出了少見的疲態——充滿血絲的眼睛,淤黑的眼圈,還有一頭可以用“雞窩”來形容雜亂程度的長髮,以及讓原本算是美男子的克羅迪形象打折扣到六十分以下的一身不整衣冠。
看到兩位皇兄如此狼狽神態的修伊臉上露出了一個奇特的微笑:“今天還真是有趣的一天啊!先是大皇兄玩跳繩玩到了終極境界把自己捆得像糉子一樣,然後就是一向不喜歡親近女色的二皇兄似乎想通了傳宗接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顧辛勞開夜車爲父皇努力‘製造’小皇孫以至於如此形象,實在是孝心可嘉啊!”
悶笑聲從兩旁排列的羣臣中傳來,明知道情況不是如此的衆人幾乎同時絕倒於修伊超強的想象力和辛辣言辭,如果不是礙於兩個當事人都在現場,而且都是不好得罪的人物,恐怕在現場笑得滿地打滾的人已經被擡出去三四個了。
心機深沉的克羅迪還好,只是微微笑了笑就默然不語,既不反駁也不爭辯,從昨天晚上開始就被亞蘭下令捆在議事廳正中央跪了一夜的尤格拉則是立刻勃然大怒,堅固的三重魔法鎖鏈綁住的巨大身軀幾乎把四個正在全力壓制他行動的近衛軍士兵掀翻在地,被一團絲絹堵住的嘴巴中發出了一連串的沉悶聲響,不用想都知道是詛咒眼前這個同父異母弟弟的憤怒叫罵。
“你還真有閒心思管別人的事情,爲什麼不先想想自己的罪有多重呢?”隨着一衆大臣和克羅迪半跪在地上的動作,亞蘭·撒旦氣勢驚人的身影隨即出現在了修伊的視線之中,立時讓還在調侃衆人的某個不正經人也恭敬的半跪到了地上,不過嘴裡的話語依然刁滑異常:“哪裡哪裡,父皇的出現實在是太及時了,兒臣只是苦中作樂罷了,至於會讓父皇產生我很清閒的錯覺,只是兩位皇兄此刻的形象實在是太具備代表性了,令本人不由得發出了由衷的感慨而已。”
“哎喲,修伊你還是那麼尖牙利齒,你身爲魔界三大公子中‘無情公子’的稱號也是這麼來的嗎?”隨在亞蘭·撒旦身後出現的魔族第一皇后雷莎·蘇林那婀娜多姿的煙視媚行,讓在場所有在場的人不禁一起皺了皺眉頭:“如果我不是你的母后,大概也會被你的巧妙言語騙得連魂魄都丟了,像那些被你迷得要死卻偏偏得不到你真心的魔族女性一般,爲你相思成疾了呢。”
“第一母后謬讚兒臣了,”修伊聳了聳肩膀,用不卑不亢的語氣回擊了這類和公開調情有幾分相似的曖昧話:“以母后三千餘歲的老到經驗,我的幾番言語如何能令閱人無數的您感到動心呢?”
悶笑聲再次響起,這回連亞蘭的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修伊,說話這麼沒大沒小,成何體統?”
下面還跪着的羣臣和克羅迪則是暗中好笑。
身爲尤格拉皇位爭奪者身份的克羅迪不用說,對這個生出尤格拉的三千多歲魔族女性他沒有任何產生好感的理由,而即使是忠心於亞蘭的衆臣,也在暗地裡對這個當了魔族皇后還喜歡到處勾搭年輕男子的女人討厭到極點,只是不好意思當衆說而已。現在修伊變相的譏諷剛好讓一直對亞蘭立後之事頗有微詞的衆人感到大快人心。
“修伊殿下是說實話,如何失了體統?”隨着魔族第二皇后加莉絲·英其克的冰冷話語適時加了進來,讓本來就有些尷尬的場面更加複雜化:“陛下,與其在言語問題上追求細枝末節,倒不如立即開始今天的朝會更爲實在,臣妾在此諫言。”
望了面色被搶白得有些發白的雷莎一眼,亞蘭·撒旦一邊暗自頭疼兩個皇后的勾心鬥角,一邊無奈地嘆氣:“加莉絲所言甚是,就馬上開始朝會吧。”
除了還被捆綁在地上的尤格拉和仍站在議事廳重要的修伊外,衆人齊聲應諾站起,按着官職文武分工整齊地排列到了兩側。
簡短的入座儀式後,亞蘭·撒旦首先說道:“今天的朝會內容只有兩件,一件是大皇子尤格拉擅自調動龍騎兵軍團圍攻皇城的處分決定,另一件就是三皇子修伊違背‘暗黑法則’帶原形天使進入魔界的突發事件,以各位的意見,應先處理哪一件呢?”
“當然是先處理違背‘暗黑法則’的修伊,”被修伊氣得七竅生煙的雷莎馬上開口,使對自己所生的尤格拉進行處理的決定儘量向後拖延:“‘暗黑法則’乃是我魔族自從神魔對立以來最重要的根本法則,違背者自然應當加以重罰,請陛下明鑑。”
“臣妾不以爲然,請陛下三思。”冷冷地掃了雷莎一眼,加莉絲立即表示了反對:“雖然從對修伊殿下府邸的搜查取得了原形天使的血跡證據證明,修伊殿下的確是違背了‘暗黑法則’,但是他的行爲比起發兵圍困皇城的尤格拉殿下來,要危害小得多。事分輕重從處,請陛下先從影響惡劣的抓起吧。”
立在下首的克羅迪暗暗叫好,爲自己母親的這番話喝彩不已。加莉絲當然對修伊這個皇位爭奪者沒有什麼好感,但是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修伊遭受懲罰已成定局,倒不如把火力集中到另外一個強力競爭者尤格拉身上比較明智,即使不能使尤格拉喪失爭奪皇位的資格,能讓他處於劣勢也是好的。
雷莎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因爲亞蘭·撒旦的講話一下子憋回了肚子裡:“加莉絲言之有理,修伊雖然違背‘暗黑法則’,卻並未造成實質危害,倒是尤格拉擅自大動干戈,驚擾民衆確是牽連甚廣,先處理比較好。克羅迪,你負責澤蘭哈爾的治安,彙報一下昨晚上的具體混亂情況。”
“是,父皇。”克羅迪從身上的口袋中取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張展開:“昨天,即暗黑帝國曆一一三五三年七月十四日夜八時到十時,澤蘭哈爾街頭在兩個小時內發生的各類武裝毆鬥事件爲三十七萬七千六百五十二起,共計有一千萬澤蘭哈爾市民參與了自願進行的盜賊抓捕行動,一共逮捕行跡不明的可疑分子六十一萬零二百三十四人,在事件中損失的財物和被破壞的城市設施總價值一千四百萬銀幣,受傷人員除了被逮捕的全體可疑分子外,還包括一百九十六名魔界警察和超過四十萬市民。據事後調查,除開有十四人爲盜賊外,其餘被逮捕的人都是北部第三龍騎兵軍團的官兵,以上就是昨夜的簡略報告。”
唸到這裡,克羅迪不由得有些牙癢癢地望了站在一旁、好像事情與己無關的修伊一眼,心中本來已經平息的窩火感覺又再次升起:“這個傢伙,害得我浪費了六十萬銀幣還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好陰險的計策,好滑頭的人啊!”
亞蘭·撒旦輕輕的一揮手,幾個壓住尤格拉的衛兵紛紛起身,順手解下了尤格拉身上的魔法鎖鏈,就在如同瘋虎一般的尤格拉撲向修伊之前,一句充滿質問意味的話從魔族之王口中吐出,制止了魔族大皇子的無禮行爲:“你都聽到了……尤格拉,你還有什麼話說?如果不是你魯莽行事,怎麼會造成如此巨大的混亂?”
在場的諸人齊吃一驚,連一向冷靜的加莉絲也露出了訝異的神情——從整個事件來看,尤格拉雖然也有責任,但整個事件的策劃者纔是導致一切的罪魁禍首,要怪罪尤格拉也只能從私自調動兵力上着手,可是現在的情況卻完全不同,亞蘭·撒旦似乎是在偏袒修伊,把整個事件的責任轉嫁到了尤格拉的身上。
望了望站在議事廳中老神仍在的修伊,加莉絲迅速和下方的克羅迪交換了一個驚異的眼色,而正把絲絹從口中吐出來的尤格拉則和雷莎一起呆住了,顯然都想不到他會這麼說。
“父皇,兒臣只是想……”尤格拉似乎打算繼續辯解,卻被亞蘭一句極其嚴厲的說話打斷:“你給我住口!又要重複所謂大義滅親的論調嗎?我說過了,修伊的事先放到一邊不說,我現在要問你的是,你可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麼過錯嗎?”
“兒臣沒有……”尤格拉還想強頂,卻被他的母親雷莎藉着搶話頭的機會把下面的發言蓋了過去:“尤格拉他沒有遵守皇城的警戒條例,也沒有經過合法的手續就調動兵力進行私鬥,我想他已經知錯了,請陛下按規定處理吧。”
“母后……”尤格拉張大了嘴巴,正驚疑不定的眼神在接觸到雷莎那充滿責備和警告意味的目光後馬上縮了回去,已瞭解母親心意的他立刻跪倒在地上,低頭認罪:“兒臣知錯了,請父皇發落。”
修伊和克羅迪冷眼看着鬧劇上演,兩人的頭腦中同時跳過了一個念頭:“好一對沆瀣一氣的奸猾母子!”
在亞蘭·撒旦充滿怒氣的如此質問下,繼續頂嘴下去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遭到最嚴厲的懲罰。尤格拉這個脾氣火暴的傻子不知道這一點,可是一心希望他能成爲下一任魔族之王的雷莎卻深知道觸怒亞蘭·撒旦的可怕後果,搶先認罪是唯一把局面控制住的方法。定罪無論大小,都可以等以後吹枕頭風來從輕發落,在衆人面前讓魔族之王下不了臺纔是最糟糕的結果。
“嗯……看來你的確知錯了。”亞蘭·撒旦的面上浮現出了少許滿意的神色:“那就好,我這樣處分你吧——從今天開始,我命令你,尤格拉·撒旦必須前往北部前線參加三年的邊界防禦,同時暫時剝奪所有皇族成員的特權,以百夫長的身份參加每一場作戰,你可服從這樣的判決?”
“兒臣……兒臣遵命!”猶豫了幾秒鐘後,尤格拉不情願的作出了這樣的回答,投向後方修伊身上的視線中充滿了怨毒的光芒:“兒臣是罪有應得,父皇的判決於情於理都是正確的,怎能不服從?”
“你知道就好,”亞蘭口氣冷淡地說道:“克羅迪,北部第三龍騎兵軍團的軍團長傑羅帝找到沒有?”
“找到了,目前正和六十萬龍騎兵在治療中心接受醫治,”克羅迪心裡暗喜,擡眼望向亞蘭的目光在中途和修伊似笑非笑的表情碰了個正着,心中有鬼的他當即下意識的避開了修伊的笑容:“是否需要召他到這裡來對質呢?”
“沒有那個必要,因爲他再不是第三龍騎兵軍團的軍團長了,”亞蘭·撒旦漫不經心的一句說話讓在場除了克羅迪、修伊和加莉絲以外的衆人一齊嚇了一跳:“從現在開始,北部第三龍騎兵軍團由你代理軍團長一職,克羅迪。至少你比尤格拉更懂得一些事理,該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使用它你應該會慎重斟酌的……就算要用在這類的兵變舉動上,相信你也會用得更有價值的。”
“兒臣不敢,兒臣效忠父皇之心絕不會改變!”聽到亞蘭的前半句話,克羅迪先是一喜,在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卻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在魔族之王的面前,他的心思就好像毫無遮掩一般,這種讓人看得通透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就好像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的計算之下。
就像他被修伊算計的時候一樣。
“現在該你了,修伊,你的證據確鑿,我想也不用多說什麼了吧?”亞蘭緊盯着修伊說道:“現場殘留的原形天使血跡,以及三個由尤格拉派去監視你的人經過統一驗證過的證言,雖然被我暫時關禁閉的安蕾莉雅什麼都沒說,可是證據很充分,你還打算申訴嗎?”
“不用,我根本沒有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發揮我的口才,”修伊淡淡地說道:“我的確把一個原形天使帶進了魔界,併爲她治療,現在我的手下大概已經把她送回天界了吧。”
衆人一陣騷動,連克羅迪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一向在魔界以抗辯能力著稱的超級演說家,居然什麼都沒有申辯就老實認罪,而且連整個事件的前後經過都坦承得明明白白,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但更讓人吃驚的反而是亞蘭·撒旦的神情。
在聽到修伊這句話的時候,魔族之王不僅沒有表露出滿意或者是高興的神情,反而非常痛苦和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出奇的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你把她帶進魔界,然後又把她送走,讓自己承擔一切罪責,你瘋了嗎?”克羅迪用看神經病的眼神望着修伊,問道:“這樣你有什麼好處?”
“什麼好處也沒有,只是因爲我喜歡,”修伊嬉皮笑臉地看着克羅迪吃驚的樣子:“至於我是否瘋了,二皇兄難道還不知道我在魔界的行事風格從來都沒有正常過嗎?”
“爲此違背‘暗黑法則’,你可知道會受到什麼重罰?”剛被懲罰的尤格拉也暫時忘記了被修伊陷害的不快,和克羅迪一起質問着這個忽然笨到頂點的皇弟:“輪迴滅世之刑意味着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嗎?”
“剝奪一切身份和財產,剝奪一切武力與魔力,驅逐出魔界,還要接受魔界三年時間所派出的刺客追殺,三年後能不死纔可以免除追殺,但是同時將永遠失去魔族資格,成爲神魔人三界所不齒的叛變者。就是這樣而已吧。”修伊的笑容依然燦爛無比,就好像這可怕的懲罰和他無關似的:“我早就到魔界外面去看看了,現在不正是最好的機會嗎?”
“只是因爲這樣,你就決定要放棄一切嗎?”亞蘭·撒旦沉緩的語調響起:“你認爲這值得嗎?”
“值得,絕對值得。”修伊語氣堅定地回答道:“父皇,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有資格這麼稱呼您了……您應該會理解我的想法吧。”
亞蘭·撒旦的眼中閃過痛苦和追憶的神色:“如果這是你的期望的話……我就成全你吧。”
深深的吸氣之後,魔族之王終於作出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決定,雖然這份痛苦在當時只有他一個人感受到,但對於魔族三皇子修伊·撒旦來說,這卻是一個新的開始:“修伊·撒旦,以違反‘暗黑法則’之罪處以輪迴滅世之刑——從今天起,你被剝奪皇族身份和所有爵位,並被撤除暗黑龍騎兵軍團長職務,暗黑龍騎兵軍團暫時由我代理,同時沒收你的府邸和一切財產。由於你的武力和魔力水平極低,本來就與廢人無異,故免除挑斷手筋腳筋與魔力吸取之刑,但你必須在二十四個小時內離開魔界,自離開之日始,將接受爲期三年的‘滅世試煉’,如若不死也不再擁有魔族身份,以上就是對你的懲罰。”
“謝陛下,我馬上就離開。”修伊一鞠躬,隨後轉身就走,但卻被亞蘭的下一句話止住了腳步:“你想去哪裡?修伊?”
修伊緩緩轉身,將洋溢着笑容的面龐轉向曾經是自己父皇的男人:“人界。”